第107章 第 107 章
冒着裊裊白霧的熱飲很快被端了上來,無聲擱置在桌面上。
雖然這次沒有織田作在一旁監督建議,但櫛名琥珀還是點了熱牛奶。
和作為兄長的伊爾迷一樣,對於這種甜絲絲的食物他一直都有相當明顯的偏好。
與之相比,咖啡的苦澀味道雖然也可以接受,但顯然缺乏競爭力。
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啜飲着,完全是在消耗時間。
入座之後的櫛名穗波和櫛名琥珀一樣,自始至終保持沉默,此時此刻,女人的面容隱藏在咖啡杯冒出的熱氣後面,所有細微的神情都變得模糊。
到底要誰先開口呢?
作為這次邀請的發起人,似乎理應由自己來打破此時的僵局。
但是,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伏在膝頭上的真人貓貓眼睛滴溜溜轉來轉去,仗着身為咒靈不會被普通人看到,直截了當地向著櫛名琥珀發問。
「你的血緣母親?真的嗎?嗯嗯,看來是發生過什麼的樣子呢。」
他若有所思地將聲音放低了些。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儼然是又開始動起了歪腦筋的樣子,異色瞳孔之中流露着相當明顯的惡意。
還以為你所在乎的親人,就只有安娜一個。
但那女孩始終處於吠舞羅的庇護之下,是赤組視若明珠的珍寶。與之相比,面前的女性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如果能抓住機會、加以利用的話……
等一下。
肚子裏翻滾着無數壞水、正在暢想成功接觸契約之後要怎樣報復——呃,還是穩妥一點,離這傢伙遠遠的好了——的真人突然冷靜下來,重新復盤了今天出門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確保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落下。
雖然櫛名琥珀的腦迴路和常人截然不同,但絕對不是粗心大意的類型。
恰恰相反,一朝栽在對方手裏、至今都沒有等到翻身機會的真人相當清楚,除了壓倒性的武力值之外,耐心、冷靜、細緻……不論哪一方面,看似青澀的少年都是相當老道的獵手。
那麼這樣的櫛名琥珀,會特意避開兩名絕對忠於御主的從者,單獨帶着自己來見某個重視的人,毫不在意地暴露自己的弱點嗎?
——答案可想而知是否定的!
看透真相的真人貓貓虎軀一震,尾巴咻地一聲炸開,像是松鼠一樣碩大蓬鬆,得到櫛名琥珀心不在焉的一瞥。
逐漸理解一切的真人沒想到吧,我是不會第二次掉進你的陷阱之中的!!
完全沒有t到的櫛名琥珀?
緩緩打出一個問號,並重新移開了注意力。
已經徒費時間地注視着飲盡的空杯許久,嘴唇緊抿的櫛名穗波無聲地深吸一口氣、隨之緩緩吐出,再度確認了一件事。
對面的少年性格依舊和幼時一般無二,超乎尋常地孤僻。
那些與生俱來的鮮明特點並沒有隨着時間流逝而淡去。面前眉目低垂的銀髮少年輪廓逐漸模糊,最終和許多年以前會緊緊牽着自己手、安靜地抬頭凝視着自己的孩子逐漸重疊,直至融為一體。
握着咖啡杯把手的右手不自覺握緊,指節泛起失血的蒼白顏色。
……如果自己不開口的話,大概局面會一直這樣僵持下去吧?
半晌之後,她聽見自己以沙啞的嗓音輕聲發問。
「突然聯繫我,是有什麼事情嗎?」
明明上次祓除千傘町高校之中的咒靈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上次分別之時,少年的態度是肉眼可見的冷淡。不但對自己避之不及,面對同行的某人詢問之時,給出的回答也是「只不過是沒有關係的陌生人罷了」。
——只是這樣罷了。
是啊,這也是情理之中的回答。
畢竟在許久之前,在命運的分岔路口徘徊的時候,自己已經做出了選擇。
因為感到無法面對,所以親手將這份血脈帶來的羈絆斬斷了。
那之後雖然不乏追求者,身邊的同事也都勸她應當從上一段婚姻的陰影之中走出來、鼓起勇氣擁抱新生活,但是都被櫛名穗波婉言謝絕了。
她將那些深沉的歉疚和愛意化作無言的照料,盡數播撒向了自己的學生。
如果能再見那孩子一面的話,要說些什麼好呢?
明明當初選擇逃開的是自己、無法面對的是自己,可是無數次午夜夢回,在淚水浸濕的冰涼枕巾上輾轉反側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千百遍這樣構想着。
擲在地板上摔個粉碎的玻璃杯無法重新拼合,其中盛放的水匯入河流之中奔赴大海,再也不可能一滴滴撿回了。
拚命道歉也好,做出允諾也罷,就算哭泣着說自己如何如何後悔,究竟又有什麼意義呢?
——什麼都無法挽回了。
而尚能挽回的時候,那個孩子在囚籠之中夜以繼日地等待着的時候,她什麼也沒有做。
那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今日接到這通意料之外的電話邀約,不假思索便一口答應,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趕來這處咖啡館。
若說最開始是被本性全然驅使、不含任何思慮,那麼前往此處的過程之中、包括之前盯着咖啡杯發獃的時間,櫛名穗波腦海之中百轉千回,想了很多很多。
想要報復自己嗎?
或者只是單純想質問,當年為什麼要那樣做?
還是說,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在漫長的思考之後回心轉意,因而想要試探一下自己的態度?
無論怎樣都好。櫛名穗波垂下了眼睫。
畢竟是不稱職的母親,遭到報復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對面的少年在思考之後挺直脊背,嘴唇微微張開。她的呼吸隨之停滯,連帶着心臟都隨之緊繃起來,眼神甚至忘記了躲避,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對方,等待着那個回答。
「只是覺得一直逃避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在……結束之前,這些事,總需要畫上一個句號。」
「結束」之前的字眼發音相當模糊,櫛名穗波沒有聽清。
猶豫着是否要開口追問,結果還未出聲,之前引領二人入座的侍應生不期然從一旁探出頭來,懷中抱着什麼東西,鹿一般濡濕的明亮眼睛閃爍着光芒,期期艾艾地看向這邊。
櫛名穗波隨之改變了話題,望向明顯想說些什麼又不太好意思的女孩。
「請問有什麼事嗎?」
「是、是這樣的——」
被二人同時注視着的女孩面頰有些發紅,匆匆忙忙鞠了一躬之後,將懷中緊抱着的東西放在了櫛名琥珀面前的桌面上。
簇新的薄薄筆記本,上面有一支簽字筆正在微微滾動。
「我男友他一直對職業英雄很感興趣,也是您和「改造人」傑諾斯的粉絲。」她的眼睛亮閃閃,寫滿了顯而易見的期待,「如果可以的話,能在這裏簽個名嗎?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稱不上多麼過分的要求。
稍作猶豫之後,櫛名琥珀拿起筆,按照對方的請求在第一頁飛快簽上了……傑諾斯的名字。
嗯,反正他肯定不會介意的。
在女孩激動的反覆感謝之中結束了這個小小的插曲,櫛名琥珀稍微放鬆了些、重新靠回椅背上,與此同時,迎上了櫛名穗波複雜的眼神。
或許是因為少年展現出來的平靜態度而有所放鬆,在長久的躊躇之後,最終還是橫下心來開口詢問。
「上次見面之後,關於你這次回到東京之後的身份,我也稍微了解了一下。」
s級英雄,為英雄協會顧問服務的魔術師。
從頭到尾都對櫛名琥珀的實力不曾有過絲毫質疑,比誰都要明白他是天生的獵手。
但令櫛名穗波感到疑惑的是,職業英雄這種依據規則與道德行事、以守護他人為最終目的的身份,不管怎麼看,都絕不適合自己印象之中的那個孩子——
然而事實是,他沒有辜負任何人的期望,一直以來都做得很好。
「所以,」她輕輕地問,小心翼翼試圖避開一切敏感的字眼,然而只是徒勞,「在你小時候、離開那裏之後……都發生了什麼,可以跟我說說嗎?」
櫛名琥珀正低頭撫摸着懷中的貓咪,而咒靈在聽到這個問題之後,同樣暗搓搓豎起了耳朵。
過往的畫面在腦海之中一幀幀閃回,像是飛快切換的幻燈片一樣,組成了連續的片段。
突然出現在手背上的令咒,和berserker簽訂的契約;
孤注一擲離開療養院,在橫濱和織田作的意外相遇;
接受從者的建議前往倫敦,四年之後才因為某個消息而返回;
最後應邀加入了赤之王周防尊的氏族,他所缺失的、內心深處渴望着的東西——親人也好,友人也罷,最終都得到了填補。
記不清已經多久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了。
櫛名琥珀緩慢地整理思緒,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將這些年間發生過的事簡要總結,如實相告。
一開始或許有些磕磕絆絆、詞不達意,但到了後面,很快就流暢了起來。
王權者的存在並不是秘密,綠之王的氏族jungle甚至大量吸納普通人作為氏族成員,就連櫛名穗波班上的學生也有幾人參與其中。
對於櫛名琥珀所傳達的那些稍顯陌生的詞彙,她確實理解。
但正因如此,愈發說不清胸腔之中體味到的、宛若蟻群一般細細密密啃噬着五臟六腑的,究竟是什麼感受。
……原來是這樣。
已經找到了自身的歸宿。
相較於自己,毫無疑問更加稱職、能夠自始至終站在他身邊,給予支持與安慰的真正的家人。
明明該感到欣慰、給予祝福的,但是、但是——
玻璃製品自桌角跌下的那一刻就寫定了結局,但旁觀者始終心存僥倖。
墜落的過程轉瞬即逝,直到清脆的破碎聲宣告一切終結,從現在開始,再也不存在任何幻想的餘地。
而積蓄了許久、在這數年之間一直不曾流盡的眼淚,終於也再一次落了下來。
深色的木質桌面上,洇開了小小的、重疊的水花。
「所以說,這次會面是特地通知失敗者的出局宣言嗎?」
她捂着面頰,儘力維持語調平穩,如是喃喃自語。
而捕捉到了破碎聲音的櫛名琥珀微微睜大眼睛,隨之搖頭否定。
「並不是這樣。我之所以提及這些,也只是因為你說想知道罷了。」
櫛名穗波沒有做聲,許久之後才放下掩面的右手,泛紅的眼睛注視着對方的少年,浮現出相當明顯的苦澀笑意。
「就當是這樣吧。那麼,既然找到了歸宿……」她的聲音微顫,「為什麼又要來見我呢?」
視線一瞬不瞬地定定凝視櫛名琥珀,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想要尋求某個答案。
而對方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給出了完全出乎櫛名穗波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說過了,想要在「結束」之前,給這些未竟之事畫上句號。」
她下意識重複道「「結束」是指?」
少年紅寶石般的澄澈雙眸之中倒映着她的身影,眼睫輕輕顫動。
隱藏在軀殼之下、讓整個人大部分時間都顯得漠然的堅冰正在被什麼東西飛快地融化。那一瞬間,從眼底閃過的神情無奈極了,也柔和極了。
「我的能力之一,能夠以實現願望的形式來扭轉規則——當然,需要付出不可逆的巨大代價,應該只能使用一次。」
但是沒有關係。
而所謂「結束」的意思即是——
他的聲音輕不可聞,其下隱藏着無可動搖的意志。
「我想為了尊而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