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
那次散步過去之後,櫛名琥珀不再增派使魔。
雖然依舊搜尋着Aher和Caser的蹤跡,但顯然多了一股盡人事聽天命的味道。
大部分時間都陪伴在周防尊和櫛名安娜身邊,為此甚至推拒了和傑諾斯在附近區域的日常巡視,五條悟的邀請也一概無視。
並不曾向二人提起赤之王狀態惡化的事情。因為預感到一旦擺上明面,傑諾斯難免要舊事重提,質問他被拯救者是否願意看見這份犧牲。
——而顯然,他從周防尊那裏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因此只是以魔術方面有了突破、需要潛心研究為由,暫時不再外出,用這個借口將傑諾斯敷衍了過去。
但不知為何,同樣的借口並沒能瞞過五條悟。
甚至於在他拋出這個理由之後,電話那邊在長久的沉默后、傳來了長長的嘆息聲……令櫛名琥珀不由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雖然未曾言說,但這個人似乎早就明曉,關於他接下來所要做出的選擇。
但也正是因為明白這份意志不可動搖、現實的走向同樣不可改變,所以沒有做出任何阻攔之舉,只是靜靜地,無言而悲哀地注視着他。
【我當然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選擇。】
【但是,我怎麼能要求所有人都和我走上一樣的路呢?】
你也好,夏油也好……歸根結底,已經發生過的事,是無法改變的。
我所能做的,作為老師和搭檔的五條悟所選擇的道路,是澆水施肥,修剪枝葉,提供陪伴,等待結果。
除非引導着你從內心深處做出改變,否則即便迫使你放棄犧牲、放棄拯救……到了最後,依然會走向同一個結局。
「想做就做吧。」
伴隨着電流的沙沙聲,青年的聲音在手機的聽筒里有些失真,顯得格外低啞。
「——你的選擇都有意義。」
櫛名琥珀沒有應聲,只是沉默着掛斷了電話。
那之後,又過去了幾天。
細數日程表上還未完成的事務,櫛名琥珀反覆猶豫之後,終於決定啟程前往橫濱。
時隔這麼多年之後,第一次主動去往織田作之助身邊,去之前青年留下的工作地點,再次見上一面。
明知道突如其來的異常之舉,可能令直覺十分敏銳的織田作察覺到什麼端倪。
但是,一旦回想起對方笑着說「一直在這裏等候着你」的樣子。
心臟就像是被帶有鮮嫩枝葉的細小藤蔓騷動,不自覺地震顫了起來。
……想要再見上一面。
畢竟是初次給予了我溫暖的人。
越是壓制,那個念頭就越是咕嘟咕嘟地翻湧上來。
到了最後,櫛名琥珀乾脆徹底放棄抵抗,登上了前往橫濱的列車。
他外出的時候,兩名從者按照慣例,總有一人留守在吠舞羅、另外一名陪在櫛名琥珀身邊。
而這次橫濱之旅,跟在櫛名琥珀旁邊的是寄宿在咒骸之中的庫·丘林。
真人貓貓蹲在少年肩頭,懶懶散散地搖晃着蓬鬆的大尾巴,而大號玩偶般的迷你小庫被御主抱在懷中,兜帽下的雙眸靜靜注視着車窗之外飛速倒退的景物。
「居然有主動拜訪某人的一天。」
他慢吞吞地說,「看來時間的確能改變許多事物,你說呢,Maser?」
作為在櫛名琥珀身邊陪伴最久,經歷了織田作之助一封接一封往時鐘塔來信、全部被自家御主已讀不回那段時光的見證者,面對櫛名琥珀如今的轉變,庫·丘林不由得略有些感慨。
過了這麼久之後,多多少少長大了一些吧。
那些童年所留下的深刻印痕,是不是也終有治癒的一天呢?
雖然未曾言說,但提及時間這個話題,櫛名琥珀同樣想到了某個……已經許久未曾在腦海之中出現的身影。
櫛名穗波。
…………媽媽。
自從上次在千傘町的學校之中祓除特級咒靈,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而他也正如自己所說,將其視作在意外事件之中一面之緣的路人,之後再也沒有打聽過相關消息。
任由這次碰面在記憶之中逐漸沉沒,融化進深處無盡的陰影之中。
【但是,】有個聲音在心底細細地說,【明明知道是我……為什麼,為什麼最後還是返回了有咒靈盤踞的第五層?】
作為整棟教學樓中唯一清醒的人,在與櫛名琥珀擦肩而過之後去往弓道部搜集了武器,隨即跟隨少年的腳步來到頂樓,在千鈞一髮之際,拆穿了咒靈製造的幻象。
毫無疑問,櫛名穗波必然獨自面對過咒靈,是十分清楚頂層之上存在着什麼樣的危險的。
而之前在二樓相遇,也從櫛名琥珀的自我介紹之中得知了少年的身份。
雖然在初次見面之後落荒而逃,但冷靜下來,卻依舊選擇以最快的速度去往最為危險的地方。
——想要去保護那個人。
即便明知少年看似無害的精緻皮囊之下,可能隱藏着怎樣的怪物。
……甚至如今想來,之所以在初次相遇時露出了那樣惶恐的神情。
是不是因為眼前之人的外貌、和先前盤踞於五樓都咒靈所化的「最為在意之人」,過於肖似了呢?
這樣的話、這樣的話——
櫛名琥珀垂下頭來,將面頰深深埋進了咒骸的兜帽之中。
不能再去想了。
若是再次失望的話……
「Maser?」
感受到了劇烈的情感波動,庫·丘林試探性地出聲低喚。
櫛名琥珀抬起頭來,按住真人貓貓在臉頰旁惡作劇地掃來掃去的大尾巴,輕輕嗯了一聲。
「到站了,我們下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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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來過一次橫濱,但那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情。
當時年紀尚小的櫛名琥珀也只是在極個別區域稍作停留,很快就離開這裏,去往了倫敦。
花費半晌時間才勉強找到了織田作之助之前留下的工作地點,櫛名琥珀在一棟街角邊的老舊洋樓下駐足打量。
一樓是懸挂着相當醒目的「漩渦」招牌的咖啡館,因為和預料不太相符而有些猶豫,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路。
就在這時,隔着一條街道和咖啡館的玻璃,櫛名琥珀瞥見了屋內某個少年的身影。
——身着眼熟的白襯衫和背帶褲,正和對面的和服少女樂呵呵地說說著些什麼。
相比那身穿着和看不大清的相貌,讓櫛名琥珀印象尤為深刻的,是對方相當獨特的劉海。
從一邊斜斜滑到另一邊,參差不齊的白毛翹起幾縷,露出了其後貓咪一般圓滾滾的濡濕眼睛。
像是受過傷害的小動物一樣,在看向別人時,會不自覺流露出小心翼翼的試探與討好。
至於名字,他記得是……中島敦吧。
由於長時間毫不掩飾的注視,原本在咖啡館內和對面的女孩說著些什麼的少年也有所察覺,轉頭朝着這邊看了過來。
在看清櫛名琥珀的模樣之後不由睜大了眼睛,隨即視線落到了迷你小庫身上,進一步確定了來人的身份。
中島敦慌慌張張蹦起,下意識左右逡巡一圈,才想起作為前輩的織田作之助在幾天前就已經離開去做任務,顯然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
但、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和這個人打交道啊QAQ!!!
糾結之時,櫛名琥珀已經走進了咖啡館。
中島敦下意識挺胸抬頭,剛準備九十度鞠躬,拿出對待前輩的態度說一聲「歡迎光臨」,然後就把人帶到樓上偵探社去,就看到對方把咒骸放到一邊,衝著自己點了點頭。
「上午好,敦君。」
中島敦:「上、上午好?」
咦咦咦?
和上次見面留下的印象不同,似乎也不是很難打交道的樣子?
雖然有些奇怪少年為何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但隨即歸因於性格,也並沒有追問的意思。
櫛名琥珀簡明扼要說明了來意。
既然是織田作的同事,跟自己指明工作地點,應該是小事一樁吧。
然而讓他感覺不妙的是,在聽完自己的話之後,對方臉上流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困擾表情。
「前輩他……幾天之前接到了來自東京的電話——似乎是個人委託。當天就跟社長報備過,離開橫濱了。」
櫛名琥珀:「……」
啊這。
所以在自己做了這麼多的心理建設、終於跑來橫濱的時候,織田作就已經在東京了嗎?
肩膀上的真人貓貓發出毫不掩飾的大聲嘲笑,被櫛名琥珀木着臉無視。
既然織田作之助不在這裏,那麼繼續停留也就失去了意義。
櫛名琥珀對提供關鍵情報的中島敦點了點頭以示感謝,隨即轉過身來準備離開。
後者的膽量因為發現對方和記憶之中不近人情的冷漠模樣並不十分相同而大了不少,此時此刻,終於忍不住主動出聲,喊住了行將離去的櫛名琥珀。
「那個,前輩沒有和您說過嗎?那份委託和您有關——」
櫛名琥珀停住了腳步。
而背後的中島敦並未察覺,依舊絮絮叨叨地說著。
「那個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前輩還以為是您出了什麼事情,還好很快就解釋清楚了。」
「委託人似乎是希望調查和您有關的某個人,不過具體細節……」
「是誰?」
「調查對象嗎?」
中島敦和轉過身來的這名琥珀對視,一時之間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連帶着音調都降了三分。
「我、我也不是太清楚……不過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打電話給前輩,親口問一下?」
意識到自己的質問大概嚇到了弱氣的銀毛小貓,櫛名琥珀在沉默之後輕聲道歉,隨即離開了這家咖啡館。
倒不是認為織田作之助有可能做不利於自己的事情。
但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被信任之人從人際關繫着手調查,如果說毫無感覺,絕對是謊話。
「要去搜尋一下嗎?那個人這段時間在哪裏活動,委託他的又究竟是誰?」
在返回東京之後,庫·丘林向御主躍躍欲試地如是提問。
而得到的是櫛名琥珀若有所思的一瞥。
「不必了。」
「這樣的舉動總是會把事情變得麻煩。雖然不習慣主動聯絡別人……但是目前看來,最為直接的方法,就像中島敦之前所說的那樣。」
——打電話給他問問看吧。
完全能猜到從者此時此刻腦海之中回蕩着的、是在先前在列車上所發出的「時間確實能改變許多事物」的感慨,櫛名琥珀無暇顧及。
雖然和迷你小庫說了那樣的話,但真正要撥通電話之時,依舊下意識捏着手機,醞釀了許久。
在夕陽西下之時,終於下定決心,慢吞吞地撥通了青年上次來訪之時留下的電話。
「你好,這裏是——」
熟悉的聲音在聽筒那邊響起,櫛名琥珀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開口,打斷了對方的話。
「織田作。」
電話那邊的青年靜默許久,終於懷帶着一分不可置信、兩分驚喜、三分欣慰,叫出了他的名字。
「琥珀?過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主動跟我聯繫呢。」
「怎麼了,是有什麼事情嗎?」
……確實。
而那個答案,正是你正在進行的委託。
究竟是誰發佈的任務,你正在調查的又是誰呢?
但是時隔許久第一次聯繫對方,就以這麼咄咄逼人的態度質問答案,似乎不太好。
下意識不想打破織田作之助老懷大慰的老父親心境,而另一方面,櫛名琥珀也不由自主地憂慮起來。
……如果對方不願回答,是不是這個話題就無法進行下去,乃至於之後的一段時間,甚至無法融洽地見上一面?
不由自主地沉默着,直到電話那頭的織田作之助不確定地輕喚了一聲。
「琥珀?還在嗎?」
「……在。」
在長久的寂靜之後再度開口,聲音較之平時更顯沙啞。
明明心中沒有任何想法,但時至此刻,那個答案卻浮現在唇邊,自然而然地吐露了出來。
「我想見見你。」
「想和織田作再見上一面……可以嗎?」
儘管身在東京,但如果是刻意背着自己接受委託調查某人,必然會拒絕這個請求吧。
但耳邊回蕩着的,是青年帶着笑意、不做任何猶豫的回應。
「當然可以。剛好我這幾天都在東京,去見琥珀也很方便。你現在在吠舞羅是嗎?那麼,就等我半個小時?」
櫛名琥珀稍微抿了抿嘴唇,拒絕了對方的建議。
「不需要。我去找織田作就可以了。」
「……有一些事,想當面問你。」
大概從櫛名琥珀的態度之中察覺了端倪,織田作之助的呼吸聲漸遠又漸近,大概是把手機換了一隻手拿着。
雖然有些無奈,但到了最後,依舊溫聲給出了回答。
「好吧,我把位置發給你——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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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櫛名琥珀趕到織田作提供的地點時,天色已經開始暗了下來。
或許是在偵探社的時候養成了喝咖啡的習慣,織田作之助這次約定的會面地點同樣是一家咖啡館。
不過生意相比上午去過的「漩渦」要差上一些,可能是因為時間已晚的原因,寥寥幾桌客人面前擺放的也是甜品更多,空氣之中的咖啡香氣淡薄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暗紅色頭髮的青年放下面前的雜誌,站起身來衝著這邊招手。
在櫛名琥珀入座之後,將面前切好的蘋果派推了過來,示意少年趁熱嘗嘗看。
「是旅行版塊上推薦的甜品。這家咖啡店雖然飲品一般,但是甜點做得似乎不錯。」
櫛名琥珀小口小口把熱乎乎的蘋果派吞進肚裏,稍微放鬆了一些,對織田作之助的說法表示贊同。
默默接過青年切好推過來的第二塊派,沒有像先前一樣立即開動,只是用勺子輕輕地戳碰着。
「……我今天上午去了橫濱,去武裝偵探社找你。」
他注視着蘋果派金黃的酥皮,彷彿在自言自語。
「但是你不在。似乎是之前接到了某人的委託來到東京——而且,是和我有關的委託。」
織田作之助沒有否認,只是接過服務員端上來的熱牛奶,輕輕放到了他的手邊。
「已經晚上了,這個時間喝咖啡對身體不好。至於委託的事……」
他稍微頓了頓,猶疑之色在眼瞳深處一閃而過,似乎一時拿不準該不該全盤托出。
「我可以保證的一點是,不論是我、還是委託者,對琥珀都絕對沒有任何惡意。」
注視着少年不含雜質的鮮紅瞳孔,織田作之助發出長長的、無聲的喟嘆,抬起手來,輕柔地撫摸着對方手感頗好的銀髮。
「不如說……就是因為擔心會令你想起不開心的事情,所以才選擇了隱瞞。」
「就算是這樣,琥珀也想要知道嗎?」
或許會有所猶豫,或許會追問到底。
但是,令織田作之助沒有想到的是,對面的少年向自己回以注視,輕聲給出了第三種回答。
「啊,是在調查我的母親,櫛名穗波的事情吧。」
從織田作的沉默之中得到了答案,櫛名琥珀捧起牛奶,將表情淹沒在漂浮的白色水汽之中。
聲音隔着霧氣,模模糊糊地傳遞過來。
「與我有關的親近之人,會令我痛苦的人……說來說去,也只有那一個啊。」
儘管從倫敦返回之後從來沒有特意關注,但是他所知道的信息,說不定和剛剛開始調查時的織田作一樣多。
她如今的樣子,她說話的聲音;
她所從事的職業,她如今工作的地方;
她和自己共處同一座城市之中,也許在不同的時刻曾走過同一條街道,抬起眼時望見的,是同一片景色。
【沒有任何惡意,只是不想令你傷心。】
——漸漸地明白了,究竟是什麼人向織田作提出了這份委託。
「是尊吧?」
明明平常一副怕麻煩的樣子、似乎什麼多餘的事情都懶得搭理,背地裏卻不聲不響做了這麼多。
視線被牛奶飄蕩出的霧氣所遮擋,逐漸變得模糊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了。
因為那個人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安娜的姑姑。
只要這份關係確實存在再渺茫不過、哪怕些微一絲修復的可能,對於周防尊來說,就值得在離去之前孤注一擲,做最後一次努力。
畏懼與渴盼在胸腔之中交替浮現,既逃避着那個答案,又迫切地想要聽到。
一波又一波矛盾的心緒彼此交織又相互壓倒,櫛名琥珀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過了許久,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所以,你找到她了嗎?」
織田作之助略帶擔憂地打量着他的神情,斟酌半晌之後,最終還是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她也在東京,在千傘高等學校擔任老師。」
「——琥珀醬,是想要見見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