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塞上行
春分那日,陛下下旨,加封崔煜為安北都護府副都護,於三日後北上赴任,刻不容緩。
阿娘託人給我送信,信上說,叫我不要輕舉妄動,萬萬不可私自出宮,有什麼想同崔煜說的她自會替我轉達。可我怎麼會輕言放棄呢,既然太子許諾會讓我見崔煜一面,我便沒有理由不珍惜這個機會。
只是我等了整整兩日,太子都不見蹤影,甚至一個口信都沒有,他定是忘了吧……也是,不過是床榻之上隨口安慰我的話,怎麼就當真了呢?我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罷了……
還剩一日,最後一日了,我必須出宮,哪怕違背宮規,我也一定要見崔煜一面。
我事先命人安排了馬車在宮外接應,又提早通知了崔煜,支開了張靜和,當晚,我和朝雲二人趁着宮門尚未宵禁,喬裝改扮后打算偷溜出宮與崔煜在城外相見。
卻不想剛踏出東宮,就被人從後面叫住了:“娘娘。”
這是一個熟悉的女聲,我不可置信地回過頭,果然是王娘子。
“娘娘打扮成這樣是要去哪兒啊?”王氏頗有震懾力地說道。
“王姑姑,”我冷冷地笑了,“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娘娘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我輕蔑地問道:“姑姑可知和嘉公主現下何在?”
“娘娘,皇後殿下既然請了您過去,自然不能讓您與公主同處一室,您就不必操心了,同婢子走一趟吧!”
阿宓果然不在,若是有朝一日阿宓知道了自己母后的真面目該當作何感想?
我自知出宮的計劃已然泡湯,強忍着怒火,逼迫自己扯出一個微笑道:“好。”
我最恨別人隨意擺佈我、拿捏我,可我卻一次次敗在姑母的手下,她永遠用她手中的權力來操控我,而我卻根本無還手之力。
到了鳳儀宮,姑母正襟危坐在鳳椅上,不怒自威地審視着我。我雖心有不甘,還是照規矩行了禮,而她卻遲遲不讓我平身。我就那樣長久地跪在正殿內,等待她發落。
“知道錯哪兒了嗎?”姑母緩緩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到我跟前。
“兒臣知錯。可兒臣心繫兄長,只求能與之相見,縱使違逆宮規受母后責罰,也在所不惜。”
“糊塗!”姑母怒斥道,“本宮知道你與煜哥兒兄妹情深,可你身為儲君正妃,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眼睛盯着,就算你不為自己着想,也該顧及東宮和崔氏一族的名譽!”
每每涉及到崔家的名譽和榮耀一類,姑母總能顯得那麼義正言辭,義正言辭到能掩蓋過她所有的野心,好像她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崔氏一族的利益。
我不屑到了極點,便可毫不畏懼地直視着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兒臣正是顧及東宮和崔氏的名聲,才費勁心思喬裝改扮,若非如此,兒臣大可堂而皇之地出宮回府。”
“放肆!”在我毫無防備之時,一記耳光便已落在了我臉上,“你到現在還敢砌詞狡辯?”
我從小到大很少被人扇巴掌,上一次被打還是被魏王劫持那一次,我猶記當初姑母在魏王府回護我的樣子,只是沒想到如今打我的人會變成她。
我感嘆世事無常的同時,更多的是委屈和怨恨:“兒臣不敢,只是哥哥此去山高水長,不知何時方能再見,兒臣自幼與哥哥一起長大,怎能忍心見他離去,只是聖命難違,兒臣如今不過是想再見他一面,母后竟都不肯成全。”
“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姑母冷言冷語道,“你既入了宮,生是宮裏的人,死是宮裏的鬼,你既然得到了太子妃的尊容,便註定是要捨棄一些東西的。”
“可是這太子妃的位子從來都不是兒臣真正想要的!”我被姑母的話激得一時亂了方寸,未經她允許便自行站了起來。
“不是你想要的你也必須要!你不是你,你是崔家的嫡長女,你必須是太子妃,你必須是!懂嗎?!”
姑母幾乎是吼了出來,我從未見過姑母如此怒目圓睜的樣子,她雖然時常說不出什麼好言語,到底還顧及着皇后的身份,端着中宮的架子,不輕易在外人面前疾言厲色。
“是……”我抿了抿嘴,自知再糾纏下去保不齊會驚動了旁人,便裝模作樣地服軟道:“兒臣知錯,母后息怒。”
見我認錯,姑母也收起了囂張氣焰,重新戴上了國朝皇后的假面,慢條斯理道:“回去把《女則》抄寫二十遍,三日後親自拿給本宮過目。”
“……是。”
“回去吧,下次不許再犯。”
“是。”
不想剛出了鳳儀宮正殿,就迎面撞上了太子。
我不覺有些畏縮,若是太子方才一直在門外,又剛好聽到了姑母的那些話,該當如何看待我崔家的用心?
“殿下。”我福了福身子,行禮道。
“臉怎麼了?”他立刻將我扶起來,伸手觸碰着我的臉頰。
我有些心虛,便扯謊道:“沒事,許是上妝時朝雲手重了些。”
見他一臉疑惑,定是不信的,我只好趕快扯開話題:“殿下來給母后請安嗎?”
“我是來找你的。”他颳了刮我的鼻子,盈盈一笑道,“我問宮人你去哪兒了,他們說你在母后這裏,我就過來了,沒想到這才剛到,你就出來了。”
他突然湊近到我眼前調笑道:“太子妃架子可真大,你是在耍我嗎?”
我“噗嗤”地笑了,然而短暫的歡愉之後我的心又一次倦怠了下來,我平靜到不能再平靜地問道:“殿下找妾身有事?”
他亦斂起了笑顏,卻仍不失溫柔和煦地說道:“沒有,就是想見見你。”
我抿了抿嘴唇,不知怎麼的,鼻子發酸了起來。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壓低嗓音道:“殿下,妾身想回去了。”
“好,”他牽起我的手,“咱們回家。”
我愣住了神,此刻只知道他的手心十分的溫暖,暖到可以融化我心頭被迫蒙上的一層霜雪,便只想一直跟着他走。
家?這個詞彷彿已經離我很遙遠了,原來東宮也可以是我的家嗎?是了,東宮是他的家,自然也是我的家。
上了他的馬車后,我才感覺身心可以真正放鬆下來了。
“累了?”他關懷道。
“嗯,有點兒。”
“靠着我睡會兒吧,現下還早着呢。”
還早嗎?眼看着馬車已經行駛了一段路了,片刻便能到東宮了,怎麼會還早?
我掀開車簾,卻發現這並非是回東宮的路。
“殿下……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他並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可我卻明白了他的用意,“你兄長明日便要離京,若不讓你見他一面,你又豈會安心呢?”
“多謝殿下體恤。”我喜悅得不能自已,卻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時亂了口齒,“誒,不是……可是哥哥現下不在家裏,他應該……我同他早先約好了地……”
“哎呀!”他嗔怪着打斷了我,“你放心好了,我啊,一定讓你見到一個活生生的阿煜。現在你就好生歇着吧。”
“來,”他一把將我攬在懷裏,讓我可以靠在他的肩膀上,“睡會兒。”
“嗯。”我安心地靠着他,好像過了許久許久,迷迷糊糊中,我夢囈般道:“謝謝殿下。”
夜晚的長安街靜謐得出奇,晚風蕭蕭,吹得路邊的樹葉子“簌簌”地響,伴着這似有若無的聲音,我很快失去了清醒的意識。
“卿卿,卿卿……”
“嗯?”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喚我的名字,我強打着精神睜開了雙眼,迷迷糊糊地從夢境中抽離了出來。
“我們到了。”他幾乎是用氣聲在我耳畔邊喃喃細語,我只覺得渾身發軟,更想靠在他身上不起來了。
“卿卿,阿煜還等着咱們,快起來,咱們回去再睡。”他說著又拍了拍我的手臂,示意我坐起來。
“嗯……”我掙扎着從他懷裏抬起頭來,睡眼惺忪地望着他,口齒有些含糊地問道:“哥哥呢?”
“哥哥在外面等着你呢,來,我們先下車。”
“好。”
夜裏的風帶着寒氣,車帘子被揭開的那一刻,我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太子下車后,又伸出一隻手將我從馬車上扶了下來。
崔煜已然在此等候多時了,春日的夜晚依舊是風寒露重,他卻穿得有些單薄。明日便要出關了,北疆那地方不比京城,若是不幸感染風寒可該如何是好?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擔憂。
崔煜滿目柔光地看了我一眼,隨後扯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容,又恭謹地見禮道:“微臣拜見殿下、娘娘。”
“免禮,”太子親自將崔煜扶了起來,又知趣道:“孤就不打擾你們兄妹二人敘舊了,你們聊吧。”隨後便回馬車裏了。
“哥……”我感到喉嚨有些隱隱作痛,強忍着悲傷和自責,稍作調息后才道,“你等了多久?你怎麼穿得這麼少啊?你……冷不冷?凍壞了怎麼辦?啊?”
“妹妹一上來就問我這麼多問題,我該回答哪一個呀?”他依舊是那副玩笑的樣子,可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我擔心你!”我嗔怪着地朝他的胳膊上打了一拳。
“哎呀好了好了,我知道。”他本能性地捂了捂胳膊,又扶着我的肩膀安撫道,“別怕,哥哥又不是不回來了。”
“你說的容易!”我甩開他的手,質問道,“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兵家子弟那麼多,為什麼陛下偏偏要你去?”
“卿卿,”崔煜拉長了音,十分耐性子地解釋道,“陛下是因為看重我們崔家,才把守衛邊境的重任交到我手上,男子漢大丈夫本該以保家衛國為己任,只有邊境太平了,這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居樂業,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話句句在理,可是……他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啊……
“可是……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
“哎呀我的親妹妹!你能不能別咒我呀!”他無可奈何地撇了撇嘴,又摸了摸我的頭道,“你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此行路途遙遠,你一定要保重,否則……”否則什麼呢?若是真有那一天,說別的還有什麼意義呢?罷了,只願他平安就好。
“卿卿,等邊境的事解決了,我一定平平安安地回來,我發誓,若是食言定當……”
“閉嘴!”我及時厲聲制止道,“不許說不吉利的話!我相信你就是了。”
“嗯。”崔煜淺淺一笑,而後又關懷道,“光說我了,你進宮這麼久了,宮裏的日子還習慣嗎?太子殿下對你好嗎?有沒有人欺負你?”
“崔將軍還說我呢?”我諧謔道,“您不也是婆婆媽媽的一大堆問題?”
“哎呀快說!”崔煜有些害臊地催促道。
我收起了笑意,嘆了口氣道:“殿下很好,對我也很好,只是……”
我到底該不該告訴崔煜皇后和我之間的矛盾呢?
“怎麼了?有其他人欺負你了?是不是太子那個側妃?!”崔煜見我似有難言之隱的樣子瞬間就急了,一個勁兒地追問道。
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告訴崔煜為好,我受夠她了,就允許她沒事找事為難我,還不允許我給家裏人倒苦水了?
“哥,是皇后……她……時常刁難我,不是罰跪便是抄書,動輒言辭奚落打罵,我不明白皇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原本以為就算她再怎麼利用我,至少看在姑侄情分,至少還會以禮相待,沒想到……唉。”
“此話當真?”崔煜簡直不可置信。
換作是我,我也不願意相信一個人會對自己的家裏人下手,可皇后就是做了。
“我何故騙你?皇后在後宮一手遮天呼風喚雨,要處置誰都是她一句話的事情,何況她又是我的姑母,就算陛下知道了也只會覺得她是公私分明,對後宮眾人一視同仁,是個好皇后。今日我本可以早些見你,卻被她從中作梗,若不是太子殿下,我恐怕見不到你這一面。”邊說,我邊把被姑母扇了巴掌的那邊臉轉到崔煜面前,讓他看仔細了,“你看。”
“這是皇后打的?”崔煜錯愕不已地輕觸了一下我的臉。
我默而不語。
“她居然敢打你?!”崔煜怒道,“這些年若是沒有爹爹在前朝為她撐腰,她哪裏保得住她皇后的位子?這件事在我離京前定會告訴爹娘的,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爹爹也不會!”
“嗯,謝謝哥,有你和爹爹在,我什麼都不怕。”
“嗯,我們會永遠護你周全,”崔煜說完,靜靜地看着我,沉默了許久,我也沒再接話,就這樣安靜地和他四目相對着。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朝天上望去,我也隨着他的目光,注視着今晚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我不由感嘆,“也不知北疆又是怎樣的好風光。”
“素聞塞北天高地闊,來日回京,定同你細說一番。”
“嗯。”
“娘娘。”崔煜突然毫無徵兆地用那兩個字喚我道。
“此刻就你我二人,你做什麼這樣叫我?”我不解道。
他常常地呼出了一口氣,糾結再三,終究還是說:“娘娘,您該回去了。”
娘娘……是啊,我早已是那個自家人見到都要尊稱一聲娘娘的太子妃了,他這麼叫我才是合乎禮法的。我頓時感覺心臟被一雙無形的魔爪死死抓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
“哥……”我顫抖地喚着他,心頭升出一種倉皇無措的無力感,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裏滲出來,無論我怎樣強顏歡笑都是徒勞,我知道我的最後一道防線失守了,不論我再怎麼樣告訴自己,崔煜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都是徒勞,真到離別之際,我始終無法坦然接受。
“哥……”
他一把將我抱住,像小時候那樣拍着我的後背安撫着我的情緒,“原來我怎麼沒發現我這個妹妹這麼多愁善感?我很快就會回來了,你相信我。”
他的懷抱始終能讓我覺得有安全感,我放肆地哭了一會兒后,終於鎮定了下來。
“我是怕你去了塞北就只記得燕然勒功,忘了京城裏你的親人都還在等着你了。爹娘還等着你成親,等着抱孫子呢!”
“嘖嘖嘖,”他調笑地看着我的臉,搖了搖頭道,“你現在真該拿個鏡子好好照照你自己,你看你這頭髮,哎呀……都糊臉上了,還有着妝都花了……一會兒讓殿下看到該嫌棄你了。”
“才不會呢,殿下才不是那種人。”我不以為然地小聲嘀咕着。
“總之啊,就一件事,”他收起了適才輕鬆的笑容,微蹙着眉一本正經地囑咐道,“你要照顧好自己,往後在宮裏受了委屈,記得第一時間告訴家裏,別再被人欺負了,不然,我遠在塞北也難以安心。”
“知道了,哥。”
“卿卿,”他最終還是艱難地開了口,“這次……是真的該走了,別讓太子殿下久等了。”
我隱隱感覺到鼻腔里的酸意又要捲土重來了,於是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將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壓了下去,小心地打開了僵硬的牙關,盡我所能地一字一頓、清晰地說:“我知道了……哥……保重……”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去吧……”
我邁開了那雙快要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地朝着太子的馬車那裏走去,我知道他一直在身後目送着我離開,但我沒有再回頭,我怕我一旦回頭,就真的走不了了。
與崔煜辭別後,我回到了馬車上,吩咐車夫可以走了。
太子起初並沒有說什麼,我與他就這樣安靜地靠坐在一起,沒成想,他卻冷不丁道:“卿卿,想哭就哭出來吧,這裏沒旁人。”
我轉過頭去看他,正對上他那雙在昏暗的馬車裏仍舊明亮的眼睛,我有些難為情,不知道哪裏來的衝動,竟嘴硬道:“有什麼好哭的。”
我鮮少在他面前這麼硬氣,此話一出,他先是微微一怔,而後笑了笑,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卻不再多言。
“我……”我見狀有些尷尬,故圓道:“我想通了,便不哭了。”
“哦?”他突然湊近我的臉,似笑非笑道,“想通什麼了?”
若換在平日裏,面對這樣撩人心弦的太子我定會感到臉紅心跳,可此時的我,始終提不起任何興緻。
我轉過頭去,朝着窗子那邊,長長地嘆了口氣,無奈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既然哥哥一心為國為民,有封狼居胥的鴻鵠之志,我又怎好以手足之情為桎梏去束縛他一展宏圖呢?”
“你既能這麼想,我就安心了,也不枉費阿煜的一腔熱血。”他握住我的手,輕輕摩挲道。
“形勢所迫,不得已罷了。如果能選,誰不想過太平日子呢?”我苦笑道。
“都會過去的,等北疆太平了,阿煜就能回來了。”太子一如既往地安撫我。
我默默點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太子也非常識趣地沒有再多說什麼。
我便和往常一樣靠在他的肩上小憩,他也很自然地將我攬在懷裏,他身上淡淡的幽香隨着掠過窗帘的晚風悄無聲息地進入到我的鼻腔里,久久縈繞着消散不去,安撫着我的每一根神經,讓我焦灼不安的心也能暫時覓得一份安寧。
我時常會想,哪怕是在這不見天日的宮牆之下,只要有一人能夠與我相濡以沫、執手偕老,哪怕前路千難萬險,也依舊不足為懼。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我想,蕭洵便是我認定的那個可以攜手一生的人。長路漫漫,得此郎君,吾終身可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