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

兩百年前,魏朝一統天下后,為了加強對南方的轄制,遷都至洛水畔。

李蔭站在東北泰臨門外回首望去,只見遼闊的關中沃野匍匐在腳下。

今年的春天來得很遲,衰草已盡,但新綠未發。起伏的低緩丘陵宛如一條條拱起的獸脊,滿眼的枯黃使得大地看起來活像得了癬的癩皮狗。

往近處看,是空置的農田,只有燃盡草堆剩下來的黑灰,像一片片膏藥抹得到處都是。

李蔭從洛潼關南下,一路看到的都是這般景色,單調而沉悶,荒蕪而肅殺,與城門口的熱鬧彷彿來自兩個時空。

在這片黃泥地上,高大的城牆和闕樓昂首挺立着。儘管身上疤痕累累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光鮮,但百年來也算恪盡職守。

落日的光輝在青黑色釉瓦間跳動,化作了岩石般銳利的目光,默默注視着下方的人群。

想趕在落鎖前進城的人很多,道路兩側的衛兵橫執長戟,大聲吆喝着才勉強維持住秩序。

李蔭也是人群中的一員,牽着她心愛的“白夜月”,跟着人流緩緩挪動。

不過讓她頗為鬱悶的是,在她前頭的是一支商隊。

為首的男子四十有餘,身材瘦削,包着灰黑色頭巾穿着簡單;另外幾個也差不多打扮,只是看起來年輕些。

就是幾號人加兩輛拉貨的馬車,將她的視線擋地嚴嚴實實的。

李蔭迫切地想看前方的情況,便把脖子伸地老長,不停地東張西望。

但她沒料到,那趕車的男人似乎格外機敏,就跟後腦勺長了隻眼睛似的,毫無徵兆地轉過臉來,正對上她的目光。

在那一剎那,李蔭覺得自己的胸腔被什麼東西猛地捏了一把,竟一時喘不過氣來。

等她反應過來時,車軲轆的吱嘎聲再次響起,商隊已經通過了守城官兵的盤查,向熱鬧非凡的京都城內走去,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李蔭想跟着上去,卻被一隻長矛擋了去路,她趕忙掏出過所,遞給那位守城吏。

但令人惱火的是,那長臉小吏盯着她的過所上瞧下看,好像不看出一個洞來不肯罷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李蔭一次次轉頭望向商隊離開的方向......

終於,小吏抬起眼,目光在李蔭身上轉了兩個來回,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張了張嘴,吐出了一句讓她始料未及的話。

“你是......女的?”

什麼?不然呢?

李蔭低頭看了看自己,她全身裹在一件下擺開裂的粗麻斗篷里,一雙高筒黑靴上沾滿了黃泥,褲腿也沒有倖免,想來臉上也不會太乾淨......

這顯然已經超過小吏對“女子”的認知了。

好吧,不怪你眼神不好了。

但是,為什麼還不把過所還給她?

對於李蔭的質疑,對方顯然習以為常了,在確認完她的性別後,便說道:“可有戶籍所在地縣衙批下的入京憑證?”

“什麼憑證?為什麼要憑證?”李蔭回想了一下自己出洛潼關時,魏延大將軍的確沒有給過她這種東西。而且,她的戶籍不是就在京城嗎?

“這位郎君您仔細瞧瞧我的過所,我本就是京城人氏,我是回來......”

“尋親的?”沒等李蔭解釋完,小吏就粗暴地打斷了她,沒好氣地說,“那也不行,這是朝廷新立的規矩,沒有憑證的一律不許入城——趕緊滾,別擋着道了!”

尋親?也算吧,可是......李蔭還想說些什麼,但身後幾個挑夫顯然已經沒有更多的耐心了,有人還不斷擠上前推搡,城門口一度混亂。李蔭一看,那支商隊伍早就不知所蹤了。

這皇帝是不是腦子磕仙丹磕壞了?怎麼想一出是一處啊?李蔭在心裏暗罵。

行,行吧。她瞪了那馬臉小吏一眼,牽着馬艱難地往回走。

那就再等一會兒吧,等那陳伍長跟上來,看你還有沒有話說!

李蔭能有這般底氣,是因為她出身自魏朝第一大世家鄴陽李氏,而且還是前鎮國將軍李靖的獨女。

鄴陽李氏世自大魏開國以來,世襲鎮國大將軍一職,暨領朔北全境。

如今的朔北鎮守魏延曾屬李蔭父親麾下,自然要確保她回京的安全。臨走前,李蔭隨從的數量從原定兩個漲到了十個,再到二十幾個,清一色都是李家的嫡系部曲——長城守軍們爭地頭破血流的最高榮耀。

黑袍黑甲黑色馬鎧,這支被長城以北的狄人形象稱為“黑災”的隊伍,就這樣浩浩蕩蕩送李蔭回京了。即便如此,魏延還是放心不下,將私印交給了伍長,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把李蔭毫髮無缺地送回京城。

但李蔭好像並不領情。

因為這麼多人走起來真的又慢又招搖,而且那個姓陳的還不許他們晚上趕路。李蔭近鄉情切,在昨晚毅然決然拋下了這一群累贅,終於在日落前感到了城門口。

現在看來是白忙活了。

“哎,你,說你吶,站住!”

正當李蔭逆着人流離開的時候,那個那長矛擋住她的士兵在她身後喝道,“這馬是從哪偷來的?”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向後方聚攏過去。

“這馬肩高五尺有餘,朝廷對馬匹高度有明文規定,民間畜養的馬匹遠達不到這種高度,這是軍中所用之馬吧?”

李蔭看了眼自己的“白夜月”,毛如黑緞,鬣似旌旗,四肢肌腱緊實有力,額頭一塊月牙形白斑,這是前不久從北人手裏虜來的汗血,確實是朔方軍中的戰馬......但誰規定高大的馬一定用作戰馬了?閑來無事養幾匹玩玩還不行嗎?

顯然這些人是看她穿得寒磣,又孤身一人,想來搶馬了。

李蔭氣極反笑。

“來人,快來人,將這偷竊軍馬的賊人捉起來。”守城吏見她站那兒傻笑,以為她被唬住了,趕緊下令道。

偷軍馬是要殺頭的罪。原本在李蔭身邊推推搡搡的人一下子炸開了,以她為中心,留出了一圈空地。如果不是城門口的通道過於狹窄,她相信他們還能躲地更遠些。

周圍的人一讓開道,幾個守軍就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此時,李蔭的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但在觸碰到冰涼刀柄的同時才猛然間想起——他們是在京城門外,在天子腳下。

這裏不是長城邊境,用不着這些的,她提醒自己道。

但是,放跑了人,還想搶馬?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蔭將手伸進了衣兜里,摸了兩下,但掏出來但卻不是兵器,而是一塊疊地不太整齊的黃絹,然後大步走向那小吏——啪!

將絹布扔到了那張讓人犯噁心的長臉上。

“你說要戶籍地的縣官,那這個呢?夠還是不夠?”

長臉小吏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把幾乎要衝出口的髒話咽了回去,似乎是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一臉狐疑地打開了那質地柔軟的黃絹——

一篇長文寫得龍飛鳳舞。

“吾賢侄蔭:北地苦寒,又逢賊人擾邊,近日安否?朕與姚國公思汝由甚......

於京中汲汲相待,見信遽歸,不得有誤。”

李蔭永遠忘不了那小吏精彩的表情,每往後看一個字他臉上的青色便更深一層。直到看見文末下方那鑒繁複華美的大印,當頭一擊后,整個人就成了秋後的蜜蜂,在原地抖地像篩子,連最基本的下跪這招都忘了。

這是天子給李蔭的親筆,沒有中書門下的簽字蓋章,沒有批紅,算不得詔書,而更近似於一封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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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權的繼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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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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