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來了?
“錢,錢,錢!就知道要錢,一幫敗家子!乞索兒!”
魏朝天策二十一年的三月就是這樣在皇帝元謖響徹內廷的叫罵聲中開啟的。
元翊雖為太子,但也只能拱手肅立在殿外,隔着一層窗戶紙,繼續聽皇帝嚷嚷。
“去年才餘下來四百多石糧,別說是國庫了,連內庫都快給掏乾淨了,還要怎樣啊?要不把朕修陵的錢一併給他們算了?朝廷花錢養了一幫什麼東西,不會決問題就知道盯着那點雞毛蒜皮的事,尤其是那個老匹夫,為了那些兵上躥下跳沒個消停,是不是把朕當傻子了......”
聽到這兒,元翊不禁攏了攏袖口,裏面裝的是江南道巡察使徐域中的奏章,雖然他不知道聖人的火氣來源是不是這道摺子,但此時去火上澆油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但他也沒別的辦法。
南方發了澇災,但皇帝卻稱病不朝,私下也不見群臣,那些送進宮裏的摺子連聲水花也聽不見。這個新任的巡察使實在是急紅了眼,走投無路之下,也顧不得什麼忌諱不忌諱,直接將呈上去的奏摺又抄一遍,送到了他這兒。
差不多等裏頭沒了什麼動靜,元翊才容王大監通稟步入慶安殿。
殿內,兩個小宦官剛拉開一副橫絹,元謖則身着圓領便服,斜靠在榻上。發完脾氣,他正想賞一賞着自己的傳世佳作放鬆一會兒,不料卻被元翊撞個正着。
元翊隨便一瞥,見絹上畫的是一位在溪邊拾花的女子,美人衣裳逶地,珠釵橫斜,伸出一隻纖纖素手去拾水中落花。
但沒等他細看,皇帝就做賊心虛般讓人把畫撤走了。即使這樣元翊也知道畫中人是誰,但他今天不願過多糾結這個問題。
“父親身體可好些了?”
“哼,有些人就沒盼着朕好過。”皇帝接過王大監遞來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口。
在他右手邊的黃花梨木矮几上,一道道紅紙糊邊的公文靜靜地躺着,紅邊黑魚符,是北方上報軍情六百里加急特用,但據元翊所知,也是用來問朝廷討糧的;紅頭文書的另一側,堆放的是近日的奏章,兩摞近一尺高,徐域中的摺子大概也被壓死在裏面。
見他不接話,也不吭聲,皇帝失去了抱怨的興趣,揉了揉腰站起身來——元翊欲上前攙扶卻被擋開了。
“朕還不是殘廢吶......你來,又是哪裏出問題了?”
“聖人可曾看過有關近日江南水患的摺子?”元翊實在懶得和他兜圈子。
“江南?這個朕當然知道,上個月不是剛剛撥了款下去嗎?”元謖又輕輕呷了口茶。
上個月?上個月戶部是給了一半的賑災糧,且不說還有一半拖着,那還有修堤的工款怎麼算?元翊不知道他是真糊塗了,還是裝糊塗,但基本上是後者。
“回聖人,今早兒臣入朝時恰好碰到了徐域中巡察使,南方水患嚴峻,徐巡察幾日前已呈書上表了災情,但又顧及到您的身體,不敢叨擾......”
元翊頓了一下,從袖中拿出了那本奏摺,恭敬地遞上去,“這份新的,他肯請兒臣代為轉交,兒臣想着這事也耽擱不得,便答應了。”
皇帝的目光在奏摺和元翊之間跳了幾個來回,最終接下了那摺子,但只翻開了第一折,瞥了一眼,就“啪”一聲合上了。
元翊甚至懷疑他是否看完了裏面的格式台頭。
“修堤啊......這事兒歸朝廷管嗎?南詔不是富地流油嗎,怎的不讓他們自己去修?”元謖頗為不滿的說道。
很顯然,皇帝並非不知道近日朝中發生了哪些大事,只是借病能拖一時是一時罷了。
元翊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雖然東南沿海的海堤大部分都集中在南詔境內,但其它幾個縣的主要河道入海口處也有自己的小段堤壩,這次潰堤,海水倒灌的也是這幾個縣。他們先前倒是找南詔商議過了,但南詔那邊推脫說今年魚桑事年成都不好,沒出多少錢糧,還讓打了欠條......”
眼見着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又趕緊接著說:“此次南詔行事確實不夠厚道,不過,這說起來,他們的貢賦倒是有十年未變過了。如今北地連逢災年,國庫又一時困頓,情況非常,藩鎮也理應體恤朝廷,為朝廷解囊抒困。”
“哦?”聽了這,元謖龍軀一振,只見他挺起身,把手中茶盞一擱,思索了片刻覺得這確是個好辦法,但不一會兒,又不自覺蹙起了眉頭,“又得去跟那婆娘扯皮,這一來二去的,天都涼了。”
元翊知道皇帝口中的“那婆娘”,指的是南詔王妃宮玉。
在上一任南詔王沈遇之過世后,此人獨攬地方大權,常藉著南地富庶又天高皇帝遠的和朝廷鬧彆扭,是個難纏的角色,但他卻說:“兒臣以為,先帝當年允許南詔與外藩通商,又免除了他們半數商稅,是看在當時南地荒蠻多山不宜耕作,意在開化工商,南詔既已物阜民豐,繳納足額貢賦是他們職責所在。聖人不必與她多做口舌之爭。”
元謖捋了捋花白的鬍鬚,大概細想下來也沒覺得不妥,於是一揮手叫來了王從德,“傳旨給中書,讓他們趕緊擬一個條子過來,南詔今年的貢賦得改一改;然後讓戶部多少再擠點出來,讓徐域中自個兒拿去吧......實在不行,要不先讓旁邊那幾個沒受災的大縣先勻一勻......勻一勻,等夏糧收了再說吧。”
“這幾日南方不太平,朝廷那幫飯桶不知道干點正事兒還盡添亂。”吩咐完了錢的事,元謖的火氣顯然還沒有消盡,隨即又在亂糟糟的矮几上摸了一把,抽出幾本摺子,在元翊眼前晃了兩下,“你看看,這些,這些。個個都想乘機撈點油水,哪個為朕考慮過?”
雖然元翊不太認可這個說法,但他知道皇帝所指的十萬長城守軍和西營歸屬的事兒。
四年前,鎮國將軍李靖和他的獨子在嶺北遇難,長城軍和京畿西營的最高權力陷入了真空狀態。
在這之前,朝廷中的個股勢力都在暗中較勁,皇帝用着爐火純青的馭下之術,好不容易將這幾伙人安置到了平衡點上。
但近幾日,楚相又提出要把鄴陽李氏在長城的守軍拆分重組,交還皇室。不知道皇帝是怎麼想的,但一眾老臣當即跳出來反對,說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不能動云云,又搞得朝堂上烏煙瘴氣的。
“聖人是有什麼對策了嗎?”
元謖輕哼一聲,其中帶着些輕蔑的意味,擱下茶盞扭頭說道:“人呢?茶都涼了也不知道換換。”
元謖沒有要趕他兒子走的意思,但顯然也沒有批閱奏章的興趣,於是他選擇重新半躺回榻上,“來人拿紙筆來。”
徽州硯、宣城紙、寸鋒狼毫一件件被擺到枱面上,原本就混亂不堪的案面更加混亂了。
皇帝不似皇帝,到像畫師。
直到那杯碧螺春冒着騰騰熱氣從元翊面前經過,透過一層薄薄水汽,讓元翊想起了記憶中一個霧蒙蒙的清晨。
將軍府,朔北。
在那一瞬間他居然脫口而出,質問道:
“你把她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