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禮物
況天涯站在waitingbar樓頂天台上,俯瞰着下方的燈紅酒綠,人來人往。
她微微眯着眼,貪婪呼吸着這座城市的空氣。摻雜着酒精、香煙、汽車尾氣、食物香氣等各種味道的空氣並不清新,但卻如此令她着迷。同樣的,落在耳中的笑語聲、叫罵聲、呻吟聲、抽泣聲混合的嘈雜,於她而言也如同天籟,只想一直、一直地聽下去。
紅塵啊。
這個她所熱愛的、不舍的世界。
雖然只來了半年,但她已經對這個世界有了太多太多的記憶。她記得哪家店的菠蘿包最香、哪家店的奶茶甜度正好、哪家店的叉燒最厚實;她記得哪家店的裙子上新最快、哪家店的衣服質量最好、哪家店的老闆最好講價;她記得老闆……媽媽追着偷吃的復生叔叔打的場景,記得爸爸認認真真做手磨咖啡的模樣,記得mars一臉寵溺又無奈神情追在毛憂身後的樣子,記得玩心未泯的流星強行一臉正經地帶着死神執行公務的景況……
太清晰太清晰了,一張張臉、一幕幕,彷彿就在眼前。
似乎,漏掉了什麼?
不,他,只是她刻意留到最後的。
最喜歡的留到最後吃,這是她一貫的習慣。
他是什麼人呢?好像萬事萬物不縈於心,但實則什麼都放在心上,神秘,強大,溫柔。他對自己是不同的,況天涯知道。但是為什麼呢?她不知道。而後來的她,也不想知道了。
假裝不知道他是有意識地接近自己,就可以騙自己說,他是喜歡自己。
女人哪怕是女孩都從不遲鈍,有的只是自欺欺人。
手錶上的指針一點點走向終結的時刻,況天涯看着自己逐漸透明的雙腳和雙手,輕輕笑了。
這個結局,很好了。
我的消失,意味着歷史的改變。人王聖母還緣成功,世界不會毀滅,媽媽不會早逝,爸爸不會抑鬱,復生叔叔、完顏不破、毛憂他們不會戰死……或許媽媽會生下另一個孩子,一個叫海角的男孩?哈哈。
還有他……應該會好起來吧,然後……
沒有人會記得我。
但我會記得他們。
虛幻的手指觸碰到胸前他親手戴上的項鏈,她的眼神逐漸迷離。
足夠了。
我很滿意。
就這樣吧……永別了……
她緩緩閉上眼,感受那莫名的虛無一點點把自己吞噬。但下一刻,一點莫名的暖意從指尖傳來,像荒原上的一點星火,又像黑暗中的一點亮光,慢慢擴散蔓延開,直到將席捲軀幹各個角落的空虛感驅散去。
況天涯怔愣地睜開眼。映入眼中的,是指尖觸碰的項墜上,閃爍的璀璨銀光,還有那逐漸清晰凝實的,指掌手臂。
這是……這是……
“呼……幸好。我就說,他不可能做沒把握的事。”
熟悉的聲音傳來,況天涯抬頭:“流星?”
一身黑色的流星從角落的陰影里走出,面帶微笑:“你悄悄地就想走,是不是不把我們當朋友?”
忙亂的腳步聲接二連三,一個個身影出現在天台上:馬小玲、況天佑、況復生、毛憂、mars、sky……所有她的家人和朋友們,都出現在她眼前。他們目露焦慮,即使口中說著埋怨的話,也掩飾不了臉上的擔憂神色。看着這一張張關切的面龐,況天涯有些恍惚。她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天涯!這到底是!”看着況天涯在凝實和透明之間變幻的身體,馬小玲焦急地想上前,卻被流星攔住。
“先別過去,她現在的情況很特別,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流星打量着況天涯指尖的項墜,若有所思地道。
“怎麼回事?”況天佑皺着眉頭問。他感覺很不好。剛剛有一段時間,他幾乎完全忘記了況天涯的存在,只有模糊的印象好像有一個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人,卻怎麼也想不起是誰、是男是女、長什麼模樣。這種感覺,讓他很是難受。
“當‘現在’發生了變化,‘未來’也就會隨之變化。”見況天涯虛實變幻頻率逐漸下降,流星稍稍放了心,對眾人解釋起來,“天涯來自未來,所以未來改變,她也就會被時空抹去存在痕迹,消失在世界上,誰也記不得她。”
況復生一下子想通了關鍵:“人王和聖母的還緣儀式?!”
流星點頭,“沒錯。天涯來自人王和聖母還緣失敗造就的未來,所以一旦我們這個時間的人王和聖母還緣成功,她就會不可避免地消失。”
“那……”馬小玲止住嘴邊的話語,垂下視線咬着牙,攥緊了拳頭。
兩難。
還緣失敗,世界危機;還緣成功,天涯消失。無論哪個選擇,都是錯。
“……我不信我們這麼多人都降服不了人王伏羲和瑤池聖母!”毛憂死死咬着牙,轉身就走。
mars拉住她,“你去哪!”
“我去破壞還緣儀式!”
“遲了。”流星幽幽說道,“我剛剛接到死神傳訊,任羲已經把戒指戴到了瑤瓊手上。還緣儀式,已經成功了。”
“……可惡!”毛憂低吼,mars緊緊抱住她。
“那,為什麼天涯還沒有消失,我們也都還記得她?”復生突然問道。
眾人包括天涯都看向流星,流星笑,指了指天涯指尖的項墜,“因為它。”
“唔……好像,有點眼熟。”復生摸了摸下巴,猛地一拍手,“那不是之前一直掛在時宇脖子上的項鏈嗎!”
流星點點頭,“是的,就是因為這個,時宇的臨別禮物。”他放輕了“臨別”二字,但驚訝的眾人並沒有發現。
“時宇曾經和你借過宇光盤,對不對?”見馬小玲點點頭,流星繼續說道,“宇光盤是盤古聖地的聖物,其中蘊含的是世間最難捉摸的力量:時間之力。當你穿越宋朝回來,宇光盤力量便已消耗殆盡;直到天涯穿越回來,她使用的宇光盤與你的那塊實則是同一塊,二者便在時空法則的作用下合而為一,力量才恢復了少許。
時宇自從推測出還緣儀式成功的同時天涯會因為時空修正而消失,就一直在琢磨如何挽救。於是他盯上了宇光盤中的時間力量,畢竟,只有時間才能對抗時間。宇光盤中的時間之力只能定向用於穿梭時空,所以他只能想辦法將宇光盤中的時間之力引出來再做性質改變。
他研究了很久,花了很多功夫終於成功,但時空之力難以保存,他就用那項墜、也就是蘊含空間之力的空溟石作封印,形成獨立小空間隔絕內外,用以保存時間之力,只有在外部的時間波動觸及封印的時候,空間才會打開,使得內部的時間之力流淌而出。”見況天涯獃獃地看着手中的項墜,流星輕聲說道:“他其實也並沒有把握“時間對抗時間”的構想是否可以起作用,這也是他一直沒有跟你說的原因吧。”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一直在謀划……
為什麼……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況天涯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地想見他。
很想,很想。
“你為什麼知道這麼多啊?”況復生摩挲着下巴,微眯着眼盯着流星看,“我還真不知道你們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說著又小聲嘀咕了一句,“連我都不知道。”
流星聳聳肩,“時宇不在,馬小玲法力盡失,求叔受傷沉眠,地藏王重掌輪迴事務繁忙,涉及到法術的事情萬一有什麼變化,除了我,還有誰可以幫得上忙嗎?所以時宇走……閉關之前,就把一切都託付給我咯。”說著流星又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說來有點險,我本來今晚一直暗裏跟着天涯,但不知不覺地忘記自己要做什麼、忘記天涯的存在了,幸好時宇的封印是自觸髮式的,不然就完了。”
“流星。”況天佑突然開口,聲音沉肅,“你看一下天涯的手!”
流星抬眼看去,只見剛剛已經逐漸穩定到凝實狀態的況天涯,從手掌位置開始又逐漸透明化,身體的其他部位也又再次如同電磁信號不穩定一般在虛與實之間搖晃變動起來。
“不好!最糟糕的情況!”流星狠狠咬牙,“時宇說過,他不確定他的方法能不能阻止時空修正,即使阻止了,也無法確定那塊宇光盤中殘餘的時空之力經過他的處理還能維持多久,現在看來,奏效是奏效了,但量不夠!”
“那怎麼辦!”馬小玲惶惶然地看着流星,絲毫不見以往那個堅定冷靜的馬小玲模樣,此刻的她只是一位焦急不安的母親。
流星手中掐印,一邊朝着況天涯大吼:“天涯!立刻破壞你手中的項墜!一次性釋放裏面所有的時間力量干擾時空修正力,然後立刻過來我這裏,時宇留下了一個封印陣法,把你徹底封印層層隔絕的話,應該可以再拖……”
“不必了。”況天涯輕聲開口,神情自若而溫柔。
她緊緊攥着手中的項墜,像是握着世界上最珍貴的事物。她抬起頭看着眼前的眾人,嫣然一笑:“所有我最珍視的人都來給我送行,而不是我一個人孤零零離去,我已經很幸福。就不要垂死掙扎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毀掉這個,他最後給我的東西……
有了它,去向任何未知的遠方,我也不再恐慌……
“天涯……”況天佑摟着淚眼婆娑的馬小玲,走到況天涯身前。馬小玲想要去抱她,卻因為況天涯身形的虛幻而穿身而過。況天涯抬起虛幻的手,做出擦拭馬小玲眼淚的動作,臉上沒有淚,她在笑:“媽媽,爸爸,能做你們的女兒,真是太好了。”
“回到2004年,是我這輩子最正確的選擇。”
眾人記憶中關於況天涯的部分在慢慢淡化,開始有人認不出那個虛幻得如同煙霧一樣的身影的是誰,但一點也不妨礙他們在看着她時心生出莫大的悲傷。
“天……涯……我的……女兒……”況天佑和馬小玲一次更比一次艱難地喊着況天涯的名字,就在他們也快要想不起眼前這個只剩下半張臉還隱約可見輪廓的少女的名字的剎那間,“敕!”伴隨一聲厲喝,一道流光從不知從何處飛射而來,徑直來到況天涯虛幻的眉心之前。瞬時間,銀光大盛,況天佑和馬小玲也被逼退開去。
一條條時光晶線拋灑開,緩緩編織成為一個水晶色的繭,將況天涯籠罩在內,周遭的時間彷彿在此刻定格,只有水晶繭背後的一條波光粼粼的長河緩緩流淌。靜靜流淌着的河水有着淡淡的光澤,光澤溫潤而久遠,如若有人有能力細看,便會發現那光澤之中沉浮的,是塵埃大小的顆顆星辰。
時間長河!
時間長河一閃而逝,但沐浴時間的光澤之中,所有人都感覺自己是孕生在最初的混沌,在那裏沒有時光的流逝,沒有歲月的更迭,萬事萬物都變得無足輕重。
在遙不知處的命運也被驚動,他抬起頭看向某個方向,表情難得地變得凝重:“時間的力量……會是盤古嗎?”
waitingbar天台,隨着變化的出現,眾人腦中關於況天涯的記憶也逐漸復蘇。就在眾人沉浸在時光力量中、一邊訝異眼前的變化的時候,一道身影緩緩浮現在一旁,一身黑色西裝背着雙手邁步走來,面容威嚴又慈悲,正是地藏王馬小虎。他細細地看了看眼前的水晶籠,緩緩點頭,“萬幸,趕上了。”
“哥!”見到馬小虎出現,馬小玲黯淡的眼神瞬間有點光彩,“你的意思是,天涯有救了?”
一旁的流星看見地藏王也是心中一震,他眼中有驚喜,也有惋然悲傷。
“結果如何,尚未可知。只是說,機會很大。”馬小虎靜靜地看着眼前宛若世間最精美藝術品的水晶繭,眾人也都屏息凝神。不知過了多久,晶透的巨繭如同花蕾綻放一般緩緩打開,絕色嬌艷的少女重新緩緩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天涯!”馬小玲驚呼一聲衝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感受到肌膚的溫熱,她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
況天佑站在一旁,抬起手摸了摸況天涯的頭,緩緩出了一口氣,笑了。
況天涯卻沒有笑。她面無表情地輕撫馬小玲的背,然後抬起頭,朝着馬小虎伸出手,展露手中的物事,用輕得如同雲霧一樣的聲音開口:“舅舅……您告訴我,阿宇他,做了什麼?”
眾人一愣,定睛一看,這才看到況天涯手中的,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鏡子。通透鏡面銀質邊框,邊上鐫刻着奇異的花紋,鏡面上更有無數看不清的符文閃動着熹微的銀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馬小虎沉默了一瞬,輕聲開口:“你,知道了?”
況天涯不答,緩緩閉上了眼。
在她眼前浮現的,就這面鏡子落到她眉心前那一剎那,看到的景象:
荒蕪、死寂、空曠的大地上,一個佝僂的身影踽踽獨行。他的衣裳腐朽幾不蔽體,頭髮蒼白毫無光澤,皮膚枯皺猶如千年老樹的樹皮,雙眼渾濁無光,說他在走倒不如說他在“挪”,每行進一小步都彷彿花了全身的氣力。
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終於來到一棵大樹之下。大樹孤零零地生長在這片大地之上,已經很是枯朽了,枝幹也光溜溜的不見哪怕一片葉子。但在大樹樹榦中,卻有着一個小小的樹洞,中有一個小小的物件閃爍着銀光。佝僂的身影走到樹洞前時,似乎已經連氣都喘不過來了連連地咳嗽,但他模糊的視線捕捉到樹洞中的銀光時,還是無聲地笑了。
他無比緩慢地探出手,把一直緊緊攥在右手中的奇形玉佩放進了樹洞裏。樹洞中光芒大作,下一刻,銀光破空而去,消失不見。他卻笑得更開心了。然後,他仰面躺倒,安然地閉上了眼。臉上的笑容,定格成了他的最後。
他鬆開的左手裏,是一根老舊斷開的發繩,有一隻小魚的吊飾。
……
況天涯睜眼,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