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六幅畫(一)
()良子和麥冬陡然消失后,蘇南在應對債務、公司經營、家庭瑣事中陷入低迷,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零八年的五月。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rì那天,蘇南和宋總及易老師等人在福建的武夷山參加一個事關動漫投資方面的招商會。那個會議本身並無多大樂趣可言,樂趣在於武夷山的優美山水和聞名天下的大紅袍的茶香。
那天晚上,蘇南在電視中看到了四川地震的消息。起初,他以為這也就是一次普通的地震,當時的傷亡數次並不算太大,尚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除了同情和心痛之外,他還沒有感到靈魂深處的震憾。看看身邊兒的其它人,大約也是同樣的感受。
此後一連二天,傷亡的數字不斷擴大,那個可怕的地震似乎無休無止沒完沒了了。死亡人數越來越讓人觸目驚心,蘇南感到了源自生命最底部的觸動,確切地說,他呆住了。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感覺,觀看周圍其它人的反應,差不多也是這樣。
在塵世間庸庸碌碌為稻梁謀的人們,為名利而張牙舞爪而上竄下蹦的同類,終於放慢了腳步,最後停在某一個生命的點,思索關於生,關於死,關於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的人生終極命題。
這是一個哲學命題,進而會走入宗教。它沒有確定和唯一的答案,完全因人而異,只是這種過於飄忽虛玄的問題,在人們尋常生活中常常被忽視被遺忘,若不是受到驚天動地的大事的刺激,鮮有人去關注此類“吃飽了撐的”問題。
對於咱國人而言,就更是如此了。遺忘是國人的看家本領,否則也不會氣得魯迅爺爺滿腹空恨地寫下《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
地震死亡的人數開始以萬為單位向上飈升。報紙上的圖片,電視中的畫面摧人心肝,動人靈魂。蘇南看得眼圈紅,遙望身邊諸君,也大都面sè哀傷作埋頭沉思狀。那個會議匆匆結束,蘇南夥同宋總和易老師等返回了青島。坐飛機上后,蘇南對宋總說,我們捐點錢吧。宋總說我也這麼想。
全國捐款熱chao早已風起雲湧了。蘇南先以個人名義捐了二千元,又在公司內部起的捐款中拿出了八百元,這合計二千八百元的數字和全國許多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只是對於此時囊中羞澀的蘇南而言,的確還是需要一番勇氣的。捐完這筆錢,他也就只有一千塊左右了,距離下個月工資,還有二十幾天。
他要用這一千多元支撐起二十多天的全家人生活,而且必須不動聲sè平靜如水,這需要一定的演技和鎮定功夫。不過,他想過了,相對於在地震中痛失一切,感情,親人,事業,錢財,希望,一切一切都丟失殆盡的人們而言,他這點難處算得了什麼呢?
什麼都能想開了。有什麼想不開的呢?生命旦夕之間便可以化為灰燼,何況生命之外的東西呢?
比如他和麥冬之間的是非,他和良子之間的恩與愛,這些都曾經是真的么?果然曾經存在過么?他們,包括他的女兒千鶴,怎麼會說消失就消失了呢?有時侯,蘇南甚至懷疑這一切是否真的生過。
好吧,就算你們是在集體騙我,就算你們果真是為了那區區的一百萬人民幣而編出種種前世今生的故事來忽悠我,如今你們目的達到了,你們就縱身一躍藏到一個黑暗的角落裏,再也不出現了,我仍然可以不去計較這些。
因為,我還活着。我只思考關於活着的問題,我還沒有喪失良心,那麼,我就只保證我的良心好了。所以,蘇南決定忘掉過去,面向未來。
從零七年的年末,麥冬和良子失去任何消息至零八年的六月初,已有半年的時間了。這中間蘇南假設了種種可能,但均被他自己一一推翻。但他肯定一點,麥冬也好,良子也好,他們都不打算再和蘇南聯繫了。如果他們有這個打算,他的手機號他們肯定記得,至少,他們會給他打個電話,哪怕是用一個讓他根本找不着方位的隱身座機吧。
那麼,我還有沒有必要再這麼等下去?
蘇南決定不等了,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遺忘。
這次汶川地震改變了蘇南久久閉鎖的心態,吹走了緊壓心頭的烏雲。某天無聊之間,他看了一部李連杰主演的早期電影《太極張三丰》,袁和平的武打設計無可挑剔,楊紫瓊錢小豪的配戲也堪稱完美,但蘇南只記住了電影中的一句台詞:放下包袱,奔向新生命。
畫面是,李連杰飾演的君寶,因被最好的朋友天寶出賣后無法理解,人近於瘋癲,某rì遠遠看見一位農夫背着一捆木柴慢吞吞行走于田間,忽然一位鄰居高喊着奔過來,告訴他他老婆生了。農夫聽罷大喜,一時手足無措,仍扛着那捆柴笨拙地往前趕。鄰居看他那幅樣子,便讓他扔下柴禾,先趕回家再說。農夫大悟,將柴禾一扔,飛步跑去。
君寶看了,忽然明白,於是有了那句台詞:放下包袱,奔向新生命。
這句話同樣適用於蘇南,它點燃了蘇南久久未燃的心燈。汶川地震中瞬間撒手人寰的十萬人,相信震醒了十幾億中國人的靈魂。對於我們這個擅於遺忘的民族而言,也許過上一段時間他們還會重歸於昏睡,但此刻是的的確確的醒着。
蘇南決定:放下包袱,奔向新生命。
就在這個時侯,他接到了一家名叫藍莓工作室的電話,約他務必去一趟。蘇南聽得奇怪,這是一家他從未聽說過的機構,究竟是做什麼的,他一概不知,但對方卻說他來后就知道了。聽對方的意思,他們對他的情況相當了解。
蘇南到了那個地方一看,方知其本質也就是一家婚介所。只是這家婚介所的女老闆,一位略略富態慈眉善目的大姐,玩了一個比較新穎的文字遊戲,把俗不可耐的婚介所,更名為工作室,讓人們放鬆了jǐng惕。七拐八拐地問了大半天,蘇南總算明白,原來是母親看了這家工作室在報紙上的廣告,暗地裏為自己報了名,並繳了報名費三百多元,然後他就成了這家工作室的會員,服務期一年。
在這一年之內,這家工作室,將為他不停地介紹女朋友,一直到他滿意為止。他的一切資料,都已經母親口授,填在了一份表格里,並附上了他一張照片。資料里的主要情況是:本科,某高科技公司ceo,自有四方二廳房子一套。僅僅從這幾個要素看,倒是挺富有婚姻競爭力的。與婚介所大姐談話過程中,蘇南眼見這家工作室進進出出的男女絡繹不絕,不知是她經營有方,還是這次大地震后許多人頓時開了腦筋,重新思考人生,打算快成家立業複製下一代生命了。
換作以前,蘇南若知道這是一家變相的婚介所,保證立馬扭身就走,但是這一次,他並沒有走。他決定定下心來看一看。大姐說不用看,他的資料已經被一位女士看中了,是這位女士主動提出了約他見一見的。
大姐將那位女士的資料交給蘇南看,不過,那上面並沒有她的照片。上面介紹的情況是,一家公司的高管,年薪有十幾萬元,年齡比蘇南小兩歲,身材豐滿而不肥胖,也就是說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皮膚雪白,絕對的美女。不露照片是那位女士的要求,只要蘇南同意,大姐就馬上安排他們見個面。
蘇南同意了。同意的一半原因是出於大地震的震憾讓他打算重新開始,另一半原因則是出於好奇。也許,如果那位女士的照片直接露在她的資料里,蘇南看罷也未必會決定和她見面。畢竟,這種由變相婚介所安排的所謂見面,蘇南從骨子裏還是有些反感的。
見面的地點是一家咖啡廳。蘇南在這種地方見過不少影響他人生軌跡的人,他先到,然後靜靜坐在那兒等,見時侯尚早,他點着了一支煙,慢條斯里地坐在那裏吸,又順手拿過一本雜誌埋頭看。忽覺鼻子裏一股淡香襲入,抬頭一看,眼前赫然坐着一位女子,正在衝著他微微地笑。
蘇南忽覺這張臉面熟,細細一回憶,差點驚得沒從沙上蹦起來:眼前這個女人,正是當初良子交給他看的那七幅畫中的第六位唐裝女子。她和良子畫中近乎於一模一樣,皮膚雪白,近於一米七的身高,胸部豐滿得近乎於爆炸,但身材卻並不顯肥胖。
蘇南驚呆了。
他曾經想過,那七幅畫**有六位女子,除了陳玉玲、高老師、沈小令、良子本人,外加他在翠微山莊見過的那位身材修長的女人,也就只餘一位他沒有見過了,做夢也未曾想過,他會在這個時間,這種地方,以這種方式見到她。
面前的這位女士見蘇南的一幅呆樣覺得好笑,伸出潔白的手掌來,說:“我叫申薇薇,你是蘇南對吧?”
蘇南同她握了一下,說:“是是,我是蘇南。”
申薇薇拿出一張紙巾,抹了抹手,說:“你怎麼滿手都是汗,把我手都給弄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