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韓子君給辛星報了某個音樂烤吧的地址,她不認識。這裏有隨叫隨停的雇傭車,只要給錢哪兒都能去,可車費動輒十幾二十元,太貴。
“張記燒烤店。”她說。
“什麼地方?”韓子君問出口才反應過來,頓了頓道:“我不喜歡在桐花街吃東西。”
“我不認識音樂烤吧。”達不成共識,就不一起吃唄,沒什麼可說的,辛星徑直掛斷。
“我去接……”韓子君拿開手機一看,啼笑皆非,胖妞病得不輕啊。
在幾十個圖標里,辛星總算找到一個與飯沾邊的,土豆追文。不知追文什麼意思,但土豆她吃過,大一些的安全區裏有專門的種植園地,為了農作物不被寄生性病原菌感染,保護措施做得非常嚴密。可惜病原無孔不入,只要感染一株,成片區域都將報廢,所以產量極低。
土豆,頂飽又經餓,好東西。
點開土豆追文,入眼便是“重磅推薦”四個碩大黑字,圖片自動轉換着:厲少的盲眼嬌妻;逆天惹火小農妃;假千金她踏雲歸來。辛星上推屏幕,不知碰到了哪裏,一轉進入全文字頁面:愛我你怕了嗎?他是俊美無雙叱吒風雲的傅家長子,她是貧民窟里雜草般生長的少女,因為一份器官捐贈協議的出現……
最後一縷晚霞消失在天邊,暮色沉沉壓來,辛星沒有隨手開燈的習慣,坐在黑乎乎的屋裏盯着手上那點亮光。外間大門有響動,郭大寶的聲音傳來:“媽!媽!”
踢踢踏踏的腳步走進房內,客廳吊燈亮起,一顆腦袋從門邊探出來:“郭欣你真行,黑漆麻烏不開燈又想裝鬼嚇人,爸媽呢?”
辛星沒吱聲,低着頭看得目不轉睛,郭大寶嗤一聲,掏出手機打電話:“喂,媽,你在哪兒呢,那你不回來做飯了?郭欣在家,屋裏坐着呢,什麼,真的假的?沒事我才不怕她。”
圓腦袋打了兩分鐘電話,又從門邊探出:“聽說你發瘋把楊天琪打了?吹牛的吧……”
微信彈出消息:我到張記了,你人呢?
看得入迷竟然忘記了飢餓,這難道就是辛舒然說過的精神食糧?辛星突然站起身,把郭大寶嚇得倒退兩步:“幹什麼?”
她從郭大寶身邊走過,餘光也沒給他一個。
“你別走,媽說不讓你出門!”
七點來鐘的桐花街熱鬧非常,辛星放在小說上的注意力很快被喧囂吸引。舉目望去,數米寬的街道有些擁堵,不僅走人,車子也擠在其中,兩輛交錯的汽車互不讓路,司機從窗口伸頭對罵,小型摩托車更是多不勝數,鑽縫找隙左突右破。小店小鋪燈火通明,路邊還擺了一排玻璃車子,不知在賣什麼,看起來生意紅火。
從郭家到張記最多兩百米,她走了將近十分鐘,記住若干店名,如楚留香麻辣燙,國富老鴨湯,眼鏡豬頭肉等等。各種成分複雜的氣味鑽進辛星鼻腔,飄下肚腸,匯聚成兩個字:餓,香。
有人在看她,疑疑惑惑不敢打招呼,辛星並沒注意,她加快腳步,和許多人擦肩,目光掠過一張張閑適的臉。上一次經歷擁擠,還是陷入喪屍群的時候,末世人互相防備,很少大量湊在一起密切接觸。
來到張記燒烤店門口,韓子君靠在他的吉普車上抽煙,龐大的車體堵了半邊店門,四十歲左右胖胖的女人正在跟他交涉,要求他把車停到路頭去。
韓子君不耐煩:“行了行了,半小時的事兒,吃完就走。”
“你堵着門我怎麼做生意,人家都能停到路頭,就你非要開進來,你臉大。”
“我家在這兒不停進來我停哪兒去。”
女人撇撇嘴嘀咕:“還知道家在這兒呢,半年也沒見你回來幾趟,不孝子。”
“說什麼!”
店裏有人喊老闆娘,女人瞪他一眼扭身走了,露出辛星靜立的身影。
韓子君臉色不佳:“這髒兮兮的店有什麼好吃的。”
辛星已經聞到又一股異香,吸到鼻子裏麻麻的,嗆嗆的,層次豐富,難以形容。她打了個噴嚏,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韓子君見狀扔了煙頭,嗤道:“感覺你餓得要吃人了。”
兩人在店中找了個靠邊角的桌子坐下,韓子君把菜單遞給辛星,拿了張紙巾慢條斯理擦桌子:“想吃什麼自己點。”
“羊肉串,羊腰子。”
“就吃這兩樣?”
“嗯。”燒烤店是不賣肉包子的,辛星知道。
其實看清菜單上密密麻麻的菜品,她覺得再多幾樣也行,可是不知怎麼點菜,又把板子推給韓子君。
“腰子要幾串?微辣中辣重辣?”
瞄一眼另桌客人的桌面,托盤上放着一大堆褐色的東西,幾串還真數不出來。她指指那邊:“那麼多串。”
“你瘋了。”韓子君失笑,轉而又搖搖頭:“可不是瘋了么。”
三下五除二點好菜交給夥計,啤酒先上桌,塑料杯子一人一個,韓子君開了一瓶,先給辛星倒滿:“喝一杯?”
看着那淡黃色的液體,辛星低聲道:“你有什麼事直說吧。”
韓子君一怔:“什麼什麼事?”
辛星眼睛抬起,眼珠黑沉沉的:“為什麼要請我吃飯?我不認為我和楊天琪的事你會感興趣。”
韓子君抿抿嘴:“楊天琪算哪根蔥,我當然不感興趣,不過你,我們怎麼說也是同學,關心關心有什麼不對?郁薇跟我說你的事之前,我們大概已經三五個月沒見過面了吧,實話說昨天乍一見,我嚇一跳,你能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
說著他又把辛星打量了一遭,目光嫌棄嘖嘖道:“你是不是一個月沒洗過澡了?還有你昨天穿這身,今天怎麼還是這身,衣服都不換?幸虧這是燒烤店,味兒大,你要真去我店裏喝酒,客人指定得投訴。”
辛星對外貌攻擊無絲毫動容。韓子君就是這樣,好話不好好說,繞彎路兜圈子,鋪墊一堆廢話,險噁心腸隱藏在笑嘻嘻的假面具之下,與辛舒然的某一任情人有點相似。
那人有一副溫和外表,內心卻充斥着超強的佔有欲和操控欲,口頭禪就是“乖,聽話”,妄圖神不知鬼不覺地給母女二人洗腦,達到唯他是從的目的。看在他英俊的份上,辛舒然逢迎了一段時間,慣得他脾氣越來越大,妄念越來越多,不僅以組建隊伍的名義向陌生人暴露落腳點,還偷偷送糧給別的女人。後來挨了幾刀,徹底老實了。
男人斷氣之前,辛舒然對他說:“你命是我救的,物資是我搜的,給你臉你還真敢踩,要開後宮也是我開,懂?”
不知男人想過沒有,一個弱女子是如何帶着孩子在群屍環伺危機四伏的環境裏活下來,並且能順手救他一命,還有餘糧分給他享用的?大概只覺得是緣分,是湊巧,是愛情迷瞎了女人的眼睛吧。
“我給你機會你不說,飯吃完了你也別想再說。”辛星端起那杯酒,伸出舌尖舔了舔,咂摸咂摸味道皺起眉:“酒?這是水!”
韓子君表情凝固地看了她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你到底得了什麼病,肯定不是抑鬱症。”
烤串送上桌,店裏的客人也漸漸多起來,老闆娘出來招呼,瞧見韓子君對面的女人,暗戳戳辨認了一陣,驚奇地跑過來:“哎呀郭欣啊,我差點沒認出來,怎麼瘦成這樣啊孩子,你媽說你生病了是不是真的,怪不得好長時間沒在街上看見你了……”
韓子君又不耐煩:“老闆娘,吃飯呢。”
“我跟郭欣說話礙你事了,吃你的唄。”
辛星對她微微點了個頭,張記燒烤店是夫妻店,在桐花街開了多年,別看鋪面不大,生意卻很好,因為老闆實在,老闆娘熱情,肉好料足,回頭客多。郁薇和傅景陽鬧出誤會,獨自在這裏喝過一場傷心酒,老闆娘陪着她坐到深夜,和她說了很多戀愛婚姻的經驗之談。另一次是她帶着傅大少爺體驗市井生活來這吃烤串,兩人一致表達了對張記夫妻恩愛,夫唱婦隨二十年的羨慕和嚮往。
二十年夫妻,辛星只在書里看到過,末世沒有。合作共贏是唯一保持男女關係不分崩離析的辦法,以情感做黏合劑,一斤大米就能破壞殆盡。
老闆娘離開后,韓子君探究地望着辛星:“你為什麼一臉崇拜地看着她?”
她向來少有表情,喜怒不形於色,不知他從哪兒看出了一臉崇拜。
穿在木棍上的肉塊,灑滿不知名顆粒,這種吃法辛星也試過,但凡找到一隻沒變異的動物,下場都是被穿在木棍上。只是味道沒這個咸,沒這個辣,沒這個讓人慾罷不能。
她一連擼掉八串,咽下滿口的肉后道:“你是不是對我的病感興趣?如果是,我想你要失望了,我沒有病。”
韓子君一串沒吃,只捏着酒杯啜飲,臉在日光燈下顯得白生生的。笑的時候眉目生動,下巴線條柔和,像個沒什麼心機的大男孩:“有病的人都說自己沒病。”
“哦,你果真對我的病感興趣。”辛星不看他,胃裏有肉,再吃起來就不那麼急了,一串接一串,慢卻沒停過。“聽說有個地方叫精神病院,你想研究精神病,可以去那裏看看。”
韓子君許久沒說話,喝完了一杯又倒一杯,眼睛裏的探究之色卻越來越濃,在辛星吃完了二十串羊肉串后道:“你多心了,我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你變化很大有點好奇罷了,信不信隨你。”
“信。”辛星臉上浮起沒有溫度的微笑,“不過一盤肉,買不到你好奇的答案。”
韓子君的媽媽才是真有病,瘋瘋癲癲好多年,住院出院好多次,始終沒能徹底治癒。到他現在這個年紀,他媽應該是處於比較穩定的狀態,平時獨居,身邊有一個保姆,從不出門。
為什麼病情穩定了也不出門?因為韓子君把他媽鎖起來了,腳上綁一根細鐵鏈子,活動範圍就是家,日常交際除了保姆就只有幾個老鄰居。
沒人說他做得不對,控制瘋子的行動是對外人負責,一個叫什麼居委會的組織還經常上門檢查看望呢。
韓子君厭惡她,憎恨她,也將她利用了個徹底,最後親手把她推向深淵。他討厭聽到別人說起瘋子,這個詞總是能輕易撩動他心底的惡意,嗜血的衝動,小時候因此不知和別人打過多少架,長大了不動手,就在暗中陰人。
對瘋子諱莫如深,深惡痛絕,又怎麼會主動接近另一個疑似瘋子呢?辛星想到以後他將會對他母親做的事,感覺這小子和她一樣,有某種未雨綢繆的打算。只是辛星的打算很明確,他的還在觀察醞釀中,所以才說“好奇”,現在也僅僅是好奇而已。
腰子,小排,羊尾,雞翅,烤腸,蘑菇,玉米,茄子源源不斷送上來,辛星僅憑一人之力,幹掉十分之九,確認肚子再也塞不下一點東西,她頗痛苦地打了個嗝,羊肉串最好吃。
韓子君嫌惡神色不加掩飾:“我給你再買十盤,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變化這麼大,胖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不講究,我都懷疑你到底是不是郭欣了!”
辛星站起身:“吃飽了,下次買,下次再說。”
韓子君動車的時候,車尾移開,她被店門口的一張告示吸引了目光,靠近細看半晌,心頭忽然一跳,伸手把那張紙撕了下來。
“上車,我帶你去酒吧玩,郁薇睡覺了不喊她。”
“不去。”
“逗你的,聞不到你身上的味兒,走吧。”
“不用了。”
韓子君看見她把那張紙團巴團巴塞進褲兜:“你撕人通緝令幹什麼?”
辛星理也不理他,轉身就走。韓子君倚着車窗點根煙,看她穿着明顯不合身的衣褲,腳步不快,步幅卻大,很快沒入人群中不見,微微眯了眯眼。
昨天從派出所返回酒吧,不知為什麼,他一遍遍回想起郭欣暴打楊天琪的情景,落在眼中的雖然只有短短几秒,卻足以令他對那股兇悍勁印象深刻。更深刻的是在他被郭欣甩了一巴掌之後,對視一剎那,他確信自己從她眼中看到了殺氣,強烈而濃郁,帶着野性的殺氣。
與郭欣算不上很熟,但畢竟是發小,抬頭不見低頭見十幾年,所謂不熟是指深入了解,對這個人的言行舉止還是有一定熟悉度的。一個胖乎乎,嬌滴滴,愛哭鼻子,小時候零花錢很好騙的傢伙,得個抑鬱症就把自己得出殺氣來了?
他不信,他好奇,他忍不住想一探究竟。今晚一聚,他的直覺得以證實,郭欣不是他認為的另一種精神疾病,她的眼睛鎮定,聚光,無一絲散亂茫然。任何一種瘋子都不可能有這種眼神,也許就像她自己說的,她根本沒病。
那麼為什麼從頭到腳都像變了一個人呢?
沒到家門口,郭長海的電話就來了:“郭欣你跑到哪裏去了?你趕緊給我回來,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還敢往外跑,你要氣死我是不是!”
“開門。”
大門嘩啦一聲拉開,郭長海背着燈光,頭髮凌亂,鬍子拉碴,一天之內像老了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