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籌碼(下)
“……呸!”
然而回答皇甫淳這番提議的,並非是赫連恆……而是吊在他身邊流血不止的宗錦。說是回答,卻也不止是回答;宗錦竟一口唾沫吐在了皇甫淳身上。
皇甫淳瞅瞅衣袖上的臟污,抬眼看向旁邊這位人質,就見一雙正冒着熊熊怒火的眼睛。
此時的宗錦實在算不成什麼美人,臉上沾着不少泥污,頭髮也濕成股,歪歪扭扭地貼在他額上、臉頰旁。就連他下頜處最叫人挪不開眼的刺青,也因為塵泥而顯得暗淡。可他眼神嚇人,兇狠得厲害,哪裏像是被綁起來的俘虜,倒像是來找皇甫淳麻煩的。
比起憤怒,皇甫淳心裏更覺得有些疑慮——這小賤人當真是赫連恆的愛寵?莫不是只是個武將,赫連恆總帶着他,才叫旁人起了這種誤會?
“臣服於你?行叩拜大禮?”宗錦咬牙切齒地罵道,“做你娘的春秋大夢!你這種無恥小人,只配叫赫連恆碎屍萬段……”“堵上他的嘴。”皇甫淳輕飄飄道。
小卒——也就是平喜,立刻踩着圍欄上去,將破布塞進了宗錦的嘴裏。
罵聲頓時變成嗯嗯唔唔,再聽不清楚半個字。
“他這嘴這麼臟,赫連君,是你一手調教出來的?”皇甫淳再朝下問道。
赫連恆這才回應他一句:“……放了他。”
“哦?放了他你便臣服?”
“……如此大事,”赫連恆為難道,“總不可能一時三刻便下決定。你既覺得我赫連敗局已定,又何必以人質要挾,我此刻就在這裏,可以等着禁軍包過來……”
“原來如此,這當真是你的愛寵啊。”皇甫淳立時笑了,“我原還不信你赫連恆是為情亂智之人,沒想到,當真如傳言一般,此人對你而言如此重要。”
“唔!!唔唔唔!!……”
宗錦拚命掙扎,卻像只蝦子似的,只能扭曲,無法擺脫。他的目光卻不在城樓下的赫連恆身上,亦不在皇甫淳身上——他垂眼看着下面,看着站在他腳邊那位平平無奇的卒子。
——別看着我啊。
平喜在心裏罵了一句,拚命低着頭,只當不認識宗錦。
——
失了一條手臂,來了天都城,平喜那時候只想早日發財,最好以後腰纏萬貫時再能見到宗錦,也為他自己長長臉——怎麼,他平喜才不需要什麼別人許諾來的城主,他就是只靠自己,也能當人上人!
於是平喜的父親平仁,和在東廷時一直暗巷裏賣牛肉麵的凌叔,二人又在天都城的偏僻巷子裏賣起了牛肉麵;他只有一條手臂,忙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成日到處晃蕩,想找點自己能做的活計。自然,獨臂的長工誰家都不要,即便父親和凌叔在郊外砌了房子,墾了塊菜地,平喜卻連種種菜都做不了。
說是饒他一命,可要了他的手,與殺了他有什麼區別?
就在這種諸事不順中,平喜碰運氣地到了月下坊,見茶樓里還招端茶倒水的小廝,便想着去試試。
——即便是茶樓,也不會想要他這種四肢都不健全的廢人。
平喜抱着這種想法,倒像是先給自己兜了底,即便被拒絕也不會太傷心。
可誰知道,好巧不巧,他沒見到月下坊的老闆,倒是見到了留着山羊鬍子的老頭——吳夏士。
“……你這斷了只手,還想做什麼?”吳夏士說話不留情面,知道他來月下坊的目的后便如是說。
平喜憋屈,當即賭氣道:“坑蒙拐騙,無惡不作!”
但也就是這句話,把吳夏士逗笑了,竟留下了他。他後來才知道,其貌不揚的老頭,原來是呈延國最大的情報販子兼刺青師兼月下坊背後的老闆。有什麼比會茶樓更魚龍混雜呢?又有什麼地方能比茶樓的小道消息更多呢?吳夏士收留平喜后,還找來了個匠人,替他精心打造了一截足以以假亂真的義肢。
然後平喜就被送到了天都宮裏,做了值守永寧殿的禁衛,實則繼續為吳夏士辦事。
例如,從久病纏身的千代戎那裏,偷一張圖紙出來。
——
吳夏士給平喜的工錢,可不是一般人敢想的。
照他現在掙錢的速度下去,不管天都城是否易主,當權的是皇甫還是赫連,都跟平喜沒有半毛錢關係,不影響他將來購置三進三出的院子,再取妻生子,納三個妾。
因而見着被和泉抗進太辰殿的宗錦時,平喜恨不得轉身就跑路,千萬別被宗錦認出來。
他和宗錦,只能說是孽緣,妥妥的孽緣。
起先失了手臂,他是恨極了宗錦和赫連恆,甚至也有偷偷想,有朝一日這些傢伙落進了他平喜的時候,他定要好好報復。可吳夏士找人替他裝了義肢,讓他能如常人那般行動自如后,那份恨也跟着煙消雲散了。他若真是個善惡不分之人,當初也不會帶着景昭進採石場,更不會隻身去過橋村遇上赫連恆了。
平喜是個小人,也是個真小人,比偽君子多少要好上一些。
現在可好了,宗錦又落進他手裏了。
“……”即便平喜不抬頭,也能感受到對方火辣辣的目光,擺明了就是讓他去幫把手。
可眼下城樓上,這麼多禁軍站着,誰要是膽敢有可疑之舉,當場便會被殺了。皇甫淳的心狠手辣,這些天他在宮裏“當差”,可沒少見少聽。
大雨來得快,停得也快;三言兩語間,雨便幾乎停了。
日光慢慢亮堂起來,雖還不見太陽出來,卻已可感覺到雨水帶來的寒氣正在消退。
“赫連,我沒什麼耐心,”皇甫淳仍站在圍欄邊緣,“讓我等得久了,你這愛寵可能就會變成我軍中獎賞了。”
隨着他的話,禁軍們紛紛猥瑣地笑起來,更為這話添了些威懾力。
平喜生怕叫人看出他與宗錦有什麼,只能站在宗錦身旁尷尬地跟着笑。
怎料這笑聲反倒激得宗錦惱怒,他一個勁兒地靠着腰力動來動去,似乎想憑藉體重弄斷梁木,又或者崩斷繩子。可就他那點體重,如何能撼動天都宮的梁木?梁木不為所動,麻繩也毫無反應;但宗錦的膝蓋曲着,時不時地晃蕩着頂在平喜背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平喜一邊尷尬地笑,一邊抬眼怒視宗錦,以目光警告他別再動彈。
二人目光相交,宗錦又是滿臉臟污的狼狽模樣。
平喜倏地想起第一次見這個人,便是躺在河岸被泡得皮膚慘白的模樣;第二次則是在芷原,在脂雲樓的格子間裏,他雖經過了一番打扮,美艷妖嬈,可人虛弱無力,隨時要都斷氣似的;這是第三次在意料之外碰上宗錦,這次宗錦仍沒好到哪裏去,還是一樣的慘。
可他眼神依舊,透着狠,透着狂傲,透着一股令人下意識便會想要退避三舍的怒氣。
平喜心頭滋味複雜,只覺得脖子上的脈搏他都感覺到。
不,不止是脖頸在搏動。
他全身上下都在搏動,好像在提醒他風雨欲來,又或者時不我待。
皇甫淳一抬手,笑聲戛然而止。
“赫連,你意下如何?”
赫連恆帶着他的輕騎仍在北宮門的城樓下,不敢進一步,卻也未曾退一步。聽見皇甫淳一再地問,他像是再等不了了般,終於問道:“若是我允了,你便放了他?”
“那是自然,我對他又沒什麼興趣。”皇甫淳道。
“那若是我不允……”“下一刀便會開在他胸口。”皇甫淳有些不耐煩,“赫連,現在禁軍差不多已經將你包圍起來了,我一聲令下你就會身首異處;我給你機會活,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時間,挑戰我的耐心。”
平喜雖然不知道赫連到底做了什麼安排,但他知道皇甫淳說的是實情。
天都城上上下下所有的兵馬都歸皇甫淳管,幾千人的騎兵想在這裏攪出什麼水花是天方夜譚。
“好,皇甫君既然如是說了,我便也實話實說。”赫連恆揚聲道,“我是在拖延時間。”
“哦?難不成你還覺得可以翻盤?”
“我手下剛有人抓到了幾個天都宮禁衛,”赫連恆一邊說著,一邊輕飄飄地往旁使了個眼色,“好像是有急報要上奏皇甫君,不巧被我的人攔下了。”
話音未落,一大群輕騎紛紛開始動,那場面引得城樓和泉都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然而赫連恆並未採取什麼強攻措施,那些輕騎只是讓出了一條道。有好幾人,身穿蓑衣、戴着斗笠,從輕騎面前走過;他們一個個叫人看不清長相,一人還拖着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禁衛,仿若牽狗似的走到了赫連恆身旁空處,亮相於皇甫淳面前。
——這些都是江意一早來天都城中,就已經安排好的人。
他們各個來自於斥候隊,在新歲朝見時跟隨赫連恆到了天都城,此後便喬裝打扮成平民獵戶的模樣,再未離開過天都城附近。說是斥候隊,他們也不全是為情報而生的;他們做得最多的活計,是暗殺崗哨。
現下他們出現在這裏,還帶着被抓獲的禁衛,自然不會是什麼無用功。
皇甫淳一看見這幕,臉色就變了,低聲問詢和泉:“這些是誰,你可有印象?”
“好似只是一般的禁衛……”和泉不確定道,“沒有印象。”
皇甫淳再度揚聲道:“赫連,別賣關子。”
“這幾位,是負責聯絡金雞峰、秦關、天元湖各處信使的。”赫連恆道,“自然是給皇甫君帶來了前線最新的戰報;我見他們動作不夠快,就命人一起帶過來了。……你們幾個,還不向皇甫君彙報軍情?”
赫連恆話音未落,蓑衣者立即齊刷刷地抽刀,架在了被俘的都城禁衛軍脖子上。
第一個人最先道:“報、報告攝政王……金雞峰……”“這般小聲,皇甫君怎麼聽得見。”赫連恆打斷道。
他說得淡然,蓑衣者卻將背後的意思聽得明明白白,手腕一翻,刀便從禁衛肩頭滑下,直接將一條手臂卸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我說!我說!”那禁衛鬼哭狼嚎起來,撕心裂肺地喊道,“金雞峰不敵!!樂正將軍!逃了!!!……”
“你說什麼?”皇甫淳怒號道,“你說的是什麼東西!”
“赫連祿不知拿了什麼東西,好像是火藥,炸得飛狼營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禁衛繼續嚎道,“樂正將軍眼見事敗,率領餘下四百人跑啦——”
赫連恆深深吸氣,緩緩吐出,適時地接話:“接著說,還有呢?”
“赫連軍已經殺到西城門了……”
禁衛說完,蓑衣者便直接要了他的命。到下一人時,已經嚇得無須赫連恆再指揮、再恐嚇,迫不及待便帶着哭腔,大聲喊道:“是火藥,就是火藥,秦關落敗了!申屠將軍已被斬首!!三萬赫連軍上了不蕭山!!最多半個時辰能到天都城……別殺我,別殺我……”
“白鹿塵河求饒倒戈了……現在湖東所有城門大敞,任由東聯軍通行,已經到天都城外十五里了……”
即便后兩人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也沒能留下性命。
他們的血灑在赫連恆的腳邊,是對城樓上、宮門內所有禁軍的一記猛葯。
若因利而合,必會因利而散。
禁軍忠誠於皇室,那便還有些所謂的忠義可圖;忠誠於皇甫淳,不過是人趨利避害的本性。可若是皇甫淳大勢已去,他們又怎會心甘情願地替皇甫淳賣命?
三處戰場接連戰敗,倘若赫連恆的人已經到殺到了天都城外,將皇甫淳拉下來只是時間的問題……那他們,真要為這沒有勝算的戰事去送死?
城樓上的禁衛還稍顯鎮定,宮門內等着隨時要衝出來的那批禁衛立時開始窸窸窣窣地議論起來,人人惶惑不安,心生動搖。
誰知就在這時,赫連恆卻道:“你現在放了他,我可以答應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