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我之間,何須見外
留在人間這幾日,我的眼睛也漸漸適應了這種光。諦聽去纏着子梨上神企圖要拜他為師,期間還朝着雲清送了不少禮。諦聽此人,一年三百多日,有二百九十多天都在發神經。
“昨日我瞧你已能受得住人間的陽光了,你的眼睛,可有好些?”雲清一早便起身帶我上街買東西,好在我不賴床,也沒有什麼起床氣,若換作諦聽一早被拉出來,指不定要上房拆瓦了。
早晨的風撲面還有些寒意,許是來得太早,不少店鋪都未開門,只有些賣包子糕點的,趁着一早天涼快出來擺攤。我放慢了腳步,隨在他身畔道:“好多了,只是看久了,還有些眼花。”
“不着急,過些時日,等你完全適應,便無須再用紙傘遮了。”他亦是放慢了步伐,見我低着頭便道,“你一早起來,該是餓了吧,前面有家餛飩店,我帶你去嘗嘗人間的吃食。”
“餛飩?”我昂起頭,好奇道,“餛飩,是什麼?”
這個問題固然好笑,可於我這個常居冥界地府的人來說,人間,終歸是太陌生了。
他溫潤道:“你去了便知道了,我想,你會喜歡的。”
他撈住了我的手腕,攜我朝着那家人煙尚且稀少的店鋪而去,我已經習慣了他在我身畔這樣親近的感覺了,久而久之,便不再排斥了。
餛飩店中忙碌的是一對雙鬢斑白的夫婦,彼時見我與雲清前去,便趕緊收拾乾淨桌椅,請我二人坐下。老婆婆慈眉善目道:“姑娘公子,可是要來兩份餛飩?”
雲清道:“正是,勞煩老人家了。”
老人家笑道:“好嘞,姑娘與公子暫且稍等片刻,老身啊,這就去下。”
我坐下身子,將袖子搭在桌上,看了眼四下的陳設,頗感好奇。腿上倏然一沉,我警惕地收回目光,低頭看去,卻瞧見了一隻皮毛黃白相間的小貓正乖巧地昂首盯着我,張嘴喵嗚了幾聲,往我懷裏又蹭了蹭。
“花花,別折騰人家姑娘,把人家的衣裳都給弄髒了。”老婆婆溫言歉意道:“這個花花啊,便喜歡往漂亮姑娘腿上爬,姑娘若是介意,就把她扔下去。”
小東西一聽此話,立馬又往我懷中躲了躲,生怕我真的將她給扔了下去。我在冥界見到的都是些神獸凶獸,千奇百怪的,甚少見到這種溫順的小東西,此時突然想多抱抱它。
“無妨。”
我將小東西給抱了起來,用指腹給她順着毛髮。雲清輕聲問道:“染染也喜歡這種小動物?”
我誠實地點了點頭:“很少見到,就覺得稀奇了些。”
“那便多玩一會兒。”他柔柔道。
我抱着那隻小貓在懷裏蹂躪了許久不願撒手,小東西似也格外喜歡和我玩鬧,總是抓着我的袖子玩。
“兩位客官,餛飩來了。”婆婆將兩碗冒着熱氣的餛飩放在我二人的面前,一見花花還窩在我懷裏,便無奈笑道,“姑娘怎還同她玩?花花快下來,姑娘要吃飯了,別耽擱人家。”順手將花花從我懷裏拎了出來,那花花彼時正一臉惆悵,被婆婆拎着脖子扔了出去。
我還意猶未盡,雲清遞過一張帕子過來給我擦手,安撫道:“你若喜歡,日後再來玩,先嘗嘗可好吃。”
我擦乾淨了手,握住勺子舀起一顆餛飩,輕輕道:“我在冥界吃過餃子,它們很像。”
一口塞進嘴中,哪成想燙得我渾身一個激靈,於是我毫無形象地又將東西給吐了出來,臉頰紅得厲害。雲清慢條斯理地拿起帕子給我擦掉唇角的東西,笑色甚是好看,自己亦是舀了一隻餛飩在勺中,放在唇邊吹了吹,送至我面前。我愣住,看着他的勺子發獃,他道:“染染,你害羞?”
我面上紅得更加厲害了,為了證明我不害羞,厚着臉皮一口吞掉那隻餛飩,入口不燙,還很香。
“過來。”他又送過來一隻,我嘗到了甜頭,便更加厚臉皮了,他送過來多少,我便吃多少……只是,他看着我的眼神,不由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帝曄教我吃東西的時候——
那時候我還不會用筷子夾菜,他便坐到我的身側,抬臂將我攬進懷裏,握着我的手,溫情道:“來,本尊教你。”
吃得太急了,我猛地嗆住,抬袖遮住半張容顏,別過臉去輕咳了幾聲。他放下勺子,抬手給我撫了撫後背,關懷道:“可有什麼事?”
我搖了搖頭,回過神來看他碗裏快被我吃完的餛飩歉意道:“我吃飽了……不如我讓婆婆再做一碗。”
他挑眉溫潤道:“何須再做一碗,將你的這碗給我便好。”
“嗯?”我詫異地看着他,呢喃道,“可是這一碗,已經被我吃了,我還是讓婆婆再……”
“你我之間,還需分什麼彼此。”
……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神仙……溫潤如玉,芝蘭玉樹,無論是樣貌還是神品都令人無可挑剔。他待人,始終都是這行謙和有禮,讓我,不忍心去拒絕他的一切。
早市已經變得熱鬧起來了,我一眼便喜歡上了一隻繪了天燈蓮花的掌心燈籠,奈何兩袖空空,只有厚着臉皮求他給我買。我站在原地,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的目光掠過那幾盞燈籠,猜到了我的用意,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喜歡什麼,儘管拿便好了。”
九萬年來,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暢快。前些年裏,我身為鬼君,日日都要端着鬼君的架子不敢有半點差池,一顆心清冷久了,就不知道動心是什麼感覺了,如今我才知道,其實偶爾放下身份,放下所有前塵往事,其實可以活得這樣輕鬆。
他抬指在簪鋪上猶豫了會兒,擇了只白玉梨花簪子簪進我的髮髻。我抬手自己摸了摸,同他淺笑道:“好看嗎?”
他勾起唇角,字字如春風掃過心頭:“好看。”
我與他出了趟門,將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給買了個遍,其實大多並非是我開口同他要的,只不過有時我一個眼神,他便已明白了所有。
“你們這出了次門,我怎覺得你是將堂堂白染鬼君當作小孩子養了?你瞧瞧,又是風車又是小花鼓的,這都是人間小孩子玩的東西,怎麼,難不成你們這樣快就想要孩子了?”
“咳——”我一口茶嗆在嗓中,惶然撂下杯盞。雲清頓住了手上的動作,冷眼瞥他,沉聲穩重道:“還不着急。”
他、竟然說不着急……
我想他大抵是在同子梨上神開玩笑,便趕忙開口解釋,以免子梨上神這廂當了真:“沒,本、本君初來人間,沒見過這些東西,所以便央雲清都給買了下來……”
子梨上神嘴角生硬地抽了抽,緩了良久之後才“啪”的一聲瀟洒展開摺扇,感慨道:“看來當年真的是帝……”目光一瞥我身畔的雲清,假裝咳嗽的囫圇道,“他,太虧待你了,你自小便被鎖在那重重雲宮中,自是沒機會瞧這人間的萬紫千紅,現下來了人間也好,就讓雲清兄,好好陪陪你。”
“雲清兄……”我遲疑。他揚眉湊近我些解釋道:“嗯,其實是這樣的,雲清他雖名義上算是本神麾下,實則,他算得上是本神的前輩,依着禮數,本神叫他一聲叔父都不為過。”
雲清轉着手中半盞茶,半是玩味道:“那好,以後便叫叔父了。”
“噗……”一口茶噴出,好在雲清及時拉過我,順便取下他撂在桌上的扇子,一個扇展擋在了我面前,成功擋住了他噴出來的茶水——
“本神的扇子!”他顫抖地從雲清手中取過摺扇,扇面已被那一口茶暈染得青紅一片,他見此更是心疼不已,面色作痛苦狀,“這可是本神用十幾顆拳頭大的夜明珠同影淵天帝大人換來的,可是無價之寶,你,你竟然用它擋我的口水!本,本神的心血啊!”
雲清不疾不徐地攬着我肩頭,取過一方帕子擦掉桌面上的茶漬,面不改色道:“這終究是你自己的口水,你有何可嫌棄的。”
子梨上神寶貝地看着摺扇面上的畫,聲淚俱下:“本神便知道,你這個沒心沒肺的,虧本神擔心你在人間出什麼差池,一路來追隨你,可你又是如何對待本神的?本神真是寒心啊!”
雲清收拾好了桌上的凌亂,拂袖時帕子從指尖化為縹緲散去,淡淡道:“你可知,依着規矩,你罵自己的叔父沒心沒肺的,是大逆不道。”
子梨猛地攏上了摺扇,一改痛苦之色,着急道:“那啥,本神還是覺得,喚你叔父太過折損您老人家的威名了,還是喚你雲清愛將為好!”
雲清愛將……他喚這四個字的時候,神情與閻君那老人家頗為相似。想當初閻君老狐狸將那黃泉之上頑固不化的冤魂厲鬼丟進九泉衙門之時,也是一口一個白染愛卿,喚得我全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雲清斟了盞茶給我,我低頭接下,耳畔他的聲音清澈娓娓:“再喚一句愛將,你便無須留在白府了,本尊……本神君送你回去。”
“不必了,本神才不要回去呢,近來天帝那廂在凌霄殿惹了桃花債,正同天後娘娘認錯呢。天後一日沒將她那打好準備回冥界的包袱撂下,天帝便一日不得進玄浮殿,清月仙官他們都紛紛逃難去了,何況本神一個小小的跟班呢,本神若現在回去了,豈不是羊入虎口?”
堂堂八荒正主還有被老婆趕出門的時候,我不由暗暗膜拜了兩句:冥王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