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白骨團扇
九泉衙門的那些侍女多是從人間擇選而來,死後不願入輪迴,便留在冥府伺候。閻君前些年憐惜我是個女子,便給九泉衙門送了不少品行端正,樣貌可人的侍女,一個個皆是心靈手巧,善於察言觀色,倒也符合我的心意。
小丫頭從桌案上擇了只白色梨花珠飾給我戴上,敬畏道:“君上瞧一瞧,可是喜歡?”
白色雖好,只不過配上這一襲墨衣,平添了太多凄涼。我抬指撫了撫頭上的珠花,平靜道:“嗯,便這樣吧。”
小丫頭面上有了喜色,替我整理好一切后小心退了下去。我坐在銅鏡前斂眉發愣,也不曉得愣了多久,直到門被諦聽給推開時,我才回過神。諦聽見我今日的裝扮起先怔忡了片刻,后又極快地恢復如初,道:“侍郎府出事情了。”
“出事?”我略顯驚訝,原以為他不敢在我面前這樣快便下手了,誰知,是我低估了他。
諦聽面色沉重道:“我也是今早才得知的,侍郎府的下人一早便發現了夫人慘死,血跡遍地,可又尋不到傷口,而她的脖子上有兩道明顯的勒痕,死不瞑目。”
“是被人勒死得?”
“人間已經插手此事,衙門一早便將江夫人的屍體抬去找仵作驗屍了,只不過到現在還沒有什麼結果。我擔心這並非是凡人所為,即便人間的衙門追查死因,也極有可能成為一樁無頭冤案。”諦聽合上扇子續道,“現在侍郎府的全部下人都被拿去做呈堂供證,我想不如趁現在,咱們走一趟侍郎府。”
我靜靜思量了片刻,道:“也好。”
昨日還甚是熱鬧的侍郎府,今日紅事變白事,偌大的侍郎府空蕩蕩的,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名家丁在府中忙着設靈堂掛輓聯。我與諦聽穿門而入,進了江夫人的房間,房間中還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房中陳設雜亂,桌上首飾亂灑在地面上,其中,還有昨日我贈給她的那隻玉菩提花。
“菩提花。”諦聽俯身將掉落在塵埃中的菩提花拾起,蹙眉道,“莫非不是鬼魂作亂,菩提花驅邪避煞,它竟也不怕。”
我抬指撫去鏡面上的一滴血跡,腥味漫入鼻息,拂袖靈力鋪滿整個鏡面。鏡中漸漸凝成一片漩渦,漩渦中映出昨夜深更的一幕,侍女給江夫人取下頭上的首飾,熄滅幾根蠟燭,只留下一盞照明。江夫人手握一柄繪了紅梅花的團扇愛不釋手,團扇上紅梅勝血,花枝寥寥。忽有一陣風起,吹開了窗欞,明月之光自九天灑進屋內,狂風驟起,一道藍光從團扇中飄了出來,白綾纏在她的脖子上,一雙枯骨般的手生出一寸長的紅指甲,緩緩伸向她的脖子……
“團扇。”我低聲道。諦聽走了過來,沉聲道:“果然,和那個花娘有關係。只不過那柄團扇現在也不知所蹤了。”
“令影來人間的時候查探過,扇鋪有一間屋子放滿了各色團扇,我想答案應該便在那些團扇中。”我收回廣袖,目光掠過他掌心的那枚菩提花,道,“菩提花雖然驅邪,但還有一個法子,會令鬼魂不受佛光靈力拘束。”
諦聽沉默了少頃,“除非,他們的屍骨在此處。”
“昔年有人用人骨造簪,以來養鬼,這些鬼魂因屍骨受損不能進冥界輪迴,便滯留人間不願離去,依附在那些稍有些道行的茅山道士身畔,替他們辦事,從而妄想躲過冥界的鬼差追捕。只要人骨在,可保那些魂魄在人間暫且不會魂飛魄散,且能躲過冥界的追查。”
諦聽詫異道:“所以,你是懷疑,他用了此法控制那些魂魄。”
“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們本身的怨念太重了,不想輪迴,才會與施法人做交換。”我拂了拂袖子上的塵埃,朝着來時的方向走去。
諦聽擰緊眉心,靜了少頃后道:“因果循環,她們逃得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
身在冥府那麼多年,有些事情我早已將其看淡了。
“對了,昨日我收到天上派下來的那些神君的書信,說是要擇日來拜訪你。”
“拜訪我?”我好笑道,“天冥兩界雖然早年重修於好,可向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我與天上的神仙沒什麼交集,他們到也不必來拜訪我。”
“終究是九天下來的神仙,我清楚你早年因着那件事,對當神仙的都有些介懷。但聽說,他們是天帝派下來的,我那師娘派下來的,多半也是師父老人家的意思,師父器重你,你不去見一見,倒讓人覺着失了禮數。”
當年我這個鬼君是冥王殿下欽封的,我多少也受過冥王殿下的恩惠,不見,確然失禮。
“那便只有見了。”我長舒了一口氣,諦聽瞧着我,欲言又止。
知曉了江夫人的死和扇子有關係,我回府後便埋頭在令影送過來的那些記載中苦思冥想。據令影所說,那扇鋪表面沒有什麼異樣,可只有一間屋子是用封印封住的,他試圖破過封印,但奈何他修為不夠,對封印絲毫不起作用。
難道真的要去夜探嵐裳閣嗎?
一盞茶遞到了我眼前,我回神昂頭,見雲清便站在我眼前,目光和煦:“在想什麼呢,心不在焉的。”
我抬手支額,歪頭看着他,輕輕道:“在想要不要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見不得人?”他唇角噙着一縷笑,挑眉道,“我越來越好奇什麼事了。”
一手合上了書冊,我頹廢道:“我準備悄悄去看一眼嵐裳閣,我想知道哪裏究竟藏着什麼。”
“我陪你。”他的臉上神色不改,依舊是一貫的淡漠平靜。
我歪着頭,正在想着要不要先拒絕他,畢竟木夏那上神的修為不是白吹的。可他和木夏是舊相識,功力該是不相上下,何況他可是活着從窮奇獸的爪子下逃出來的人。
指甲在桌面上甚是有節奏地敲着,一名家丁打扮的鬼差匆匆趕來,道:“啟稟君上,九重天的神使求見。”
不是說擇日來尋我嗎,怎會今日便來了?看來這件事,他們比我還要着急些。
“諦聽呢,讓他先去替我招呼着,我片刻后便去。”我揉着自己有些作痛的肩膀,一點也不想站起身。
鬼差恭敬道了個“是”,大步退了下去。
“看來這茶,我須再等會兒方能來找你喝了。”我怪是可惜地放下那盞微涼的茶水。他瞧着我的眸光里甚是溫存:“先去吧,我等你。”
我點了點頭,拂袖起身,滿樹杏花搖曳,飄飄洒洒鋪滿了整條鵝卵石小道。
還未踏進前廳,諦聽與那傳聞中的幾位神使的談話聲便飄進了耳廓。諦聽那廂風度翩翩道:“寒舍簡陋,粗茶淡水,還望三位不要嫌棄。鬼君大人日理萬機,若要幾位久等了,請幾位,勿要怪罪。”
一道清澈的聲音響起:“諦聽大人折煞我等了,我等久聞九泉鬼君之名,早想來拜會鬼君了。”
另一道凝重些的聲音傳進耳中:“不着急,我等奉命下凡間協助鬼君徹查木夏神君之事,此事涉及天冥兩界,今日前來拜會鬼君,亦是想同商對策。”
這道聲音,為何如此熟悉……
“司命星君,所言極是。”
司命星君四個字重重落在我的心頭,我不由心頭一抖,竟然是他。聽聞那些年帝曄將我打下人間后,司命星君與雪離兄妹倆偷偷在人間尋了我百年。後來閻君為了要隱瞞我的身份,在人間製造出我已被凶獸吃了的假象,他們都以為我死了,整個九曜星宮,無人知曉我還活着。
可今日,來的客人竟然是他。我若出去相見,難免會讓他認出我。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早便不想回首了,以前的白染就當作,是死了吧。
我魂不守舍地快步離開了正廳外,倉皇逃去。
後院裏春色正好,風捲起滿地殘花,肆意飛舞。我低着頭走在鋪滿石子的小道上,腦海里游弋着九萬多年前的那些回憶,彼時,我方有了神識,愛上的第一個人,是帝曄。被打下凡間后,我元神受損,縱有師尊耗了萬年修為給我療傷,可那三百年裏的記憶也因元神受損,記得不大清晰了。但我卻還清晰記得,他斷我仙骨,毀我元神,廢我修為時的樣子……
許是想得太入神,連有人出現在眼前都未留意,恍惚間我一頭撞進了他的懷裏,將他驚着,也將我自己嚇了一跳,我趕忙收回九霄雲外的神思,昂頭看他。他握住我的胳膊,斂眉淡淡問道:“不是去見神使了嗎?”
“我……”我躲過他清澈的眸光,別過頭去,找借口敷衍道,“我,我忽然想起來還有些事情,比較着急,便先回來了。”
雲清握着我的肩膀,目光往前廳那方向淡淡一瞥,之後道:“染染,你是不想見他們嗎?”
我啞然,他一語揭開了我所有的偽裝,令我不由愣住,壓低聲蹙眉道:“我這副樣子,看起來有那麼不情願嗎?”
他勾起唇角,輕笑出聲,抬指撂在我的眉心,綿言細語:“別皺眉,你皺眉的樣子,不好看。”
他是第一個與我說,我皺眉的樣子不好看的人。我低頭咬住唇角,想了一陣道:“你不好奇為何我不願見他們嗎?”我曉得此時若是諦聽在我面前,定會纏着我定要我說出個什麼理由,可雲清不會,他的性子永遠都是這樣淡然若風。
“好奇。”他抿唇道,玉指滑至耳畔,撩開我鬢角碎發,我不適應的縮了縮腦袋,他又道,“不過我想你自然是有你的道理,既是不願意,何必勉強自己呢。”
我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為好,他的目光落在我腰間那塊紅玉之上,溫聲問道:“染染當日一眼便看中這塊玉佩,不知,可有什麼緣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