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顧昭短暫失明的雙眼沒有焦距,像兩汪清粼粼的墨玉,小臉蒼白,配上他信賴仰慕的神情——如果師兄在此,必然要大笑一聲“好一出柔弱美人強取豪奪!”
鍾妙的頭又痛起來了。
想起師兄,鍾妙總算找到個安全話題。
“之前在死境裏你看的什麼話本?我也沒仔細瞧,你要是喜歡,我再找兩本給你。”
鍾妙平日裏不看話本,用師兄的話來說——“我恨你是塊木頭,這生離死別,這愛恨情仇——多感人啊!你到底有哪裏不滿意?”
想當初師兄只是迫於生計替人寫稿賺靈石養家,後來不滿情節重複我行我上,從此筆耕不倦銷路甚廣,即使如今不缺靈石,也仍頗得樂趣堅持創作,乃是號稱三人行必有讀者的堂堂痴情散人。
唯恨小師妹毫不買賬,因此越挫越勇,一有新作,非要逼着她看一遍不可。
鍾妙實在弄不通之中趣味,譬如愛一個人為什麼要嘎自己的腰子?道侶決裂時為什麼總是要下雨?下雨的時候又為什麼非要去淋?她聽說智者不入愛河,這樣一想倒是邏輯通順,畢竟避水訣乃是寫在修仙基礎課上的知識,想來只有笨蛋才學不會。
師兄聽完她一通分析,當即面若死灰道心動搖找師父喝酒去了。
顧昭摸索着從衣襟里掏出來給她。
鍾妙定睛一看——《基礎陣法通解》。
這簡直比顧昭看話本入迷還難以理解!!!
鍾妙與陣法的關係恰如貓與水的關係,她生理性抗拒這玩意,一看到密密麻麻的數字就頭暈犯困,再聽上幾句“陽卦多陰,陰卦多陽”“本互變錯綜”,那更是靈魂出竅的痛苦。
早年她頑皮闖禍,師父也不揍她,只用個符將她定住,在一旁輕聲細語地念陣法書,不到半本就能讓這混世魔王大喊“師父我錯了!”
貓貓不理解,貓貓大為震撼。
但孩子的興趣需要鼓勵。
她既然知道顧昭的體質特殊,就不能放着他在世間飄零送死。正巧師兄嫌棄山上冷清無聊,她帶個孩子回去熱鬧熱鬧不是更好?鍾妙打定主意,心下已將顧昭當作了自己徒弟。
因此她只是沉默幾息,便裝出副成熟穩重的樣子道:“你喜歡看這個?好孩子,待回到鐘山,我請你師伯來為你講講。”
顧昭愣了一愣,顯然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您,您的意思是?”他不敢置信,“您願意帶我回去?”
鍾妙點點頭,又想到他現在看不見,開口道:“不錯,做我的徒弟,你可滿意?”
顧昭何止是滿意,他簡直要歡喜瘋了,以至於獃滯當場。
鍾妙看這孩子傻愣愣的,難得耐心解釋道:“你既有仙緣,再留凡間界只會徒增風險,我鐘山雖說不是什麼名門大派,但勝在人員簡單,只有我師父師兄共我三人,免去許多派系傾軋之苦。”
況且我好歹也算摘星大會的魁首,那些大宗門也沒什麼了不得,吹倒是會吹,個頂個都是百年一遇,打起來沒見得有多抗揍——但這話就過於自吹自擂了,鍾妙第一回做人師長,難得端起點臉面。
“我願意的!我願意的!”顧昭醒過神來,他年歲雖小,也見過不少人心險惡,自然知道鍾妙是真心想護着他。何況自己身無長物,仙人又能貪圖他什麼,當下一疊聲應道,生怕仙人又改了主意。
鍾妙當然不可能改主意,事實上,她已經飄飄然沉浸在自己要有個徒弟的快樂里了。
有些人修仙是與天爭命,有些人修仙是老天喂飯,鍾妙恰巧就屬於老天喂飯的那一類。
道心澄凈道途坦蕩,年紀輕輕就闖出赫赫威名。瓶頸是什麼壓根不知道,四處挑事打架,修為蹭蹭上漲,渡劫時天雷劈她和劈自己親閨女似的,鍛體結束就停,生怕摧殘了這朵霸王花。
除了平日裏收割不懂事的魔修偶爾能碰見個硬茬,鍾妙已經很久沒遇上什麼有挑戰性的事兒了。
她一直相信自己運道極好——你看,這可不就讓她盼來了個徒弟開啟人生新篇章。
所以說周旭此人欠是欠了些,說鍾妙那是一點沒錯,她哪裏會養徒弟,她那是興緻勃勃準備開始新遊戲。
顧昭對此一概不知,事實上他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怨言。周旭金湯匙出生,因此覺得沒好飯吃是天大的事情。但對於凡人,尤其是他這種在底層掙扎了十年的凡人,顧昭太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了。
不僅不用再風餐露宿地逃命奔波,還有機會修仙——修仙者常說自己與天爭命苦,可誰又知道他們這些天生註定做牛做馬的奴僕有多苦。
螻蟻尚且偷生,只要有機會逃離噩夢,只要有機會掌握自己的人生,即使只是一丁點微薄的希望就足夠他全盤下注。
鍾妙不知這小孩心裏又在琢磨什麼,顧昭既然答應了她,那就是她的徒弟,受她的管教,眼下事情還未做完,正好讓徒弟熟悉熟悉她的做事風格,將來也好給她打個下手。
因此她徑直拎着顧昭跳上長空,一面喊着站穩了,一面蹭地啟動了飛劍。顧昭被拎着領子也不惱,老老實實站着,只一雙耳朵努力聽風聲與鳥鳴。
他從前也曾學那些王子皇孫祈願,不求榮華富貴,不求權勢滔天,他只想做一隻飛鳥,遠遠地飛出朱牆去。
而今他終於飛了起來。
君來鎮距鐘山有些距離,師徒二人並不急着趕路。雖說眼下年關將近,但修仙者慣能一日千里,倒不必急於一時。不如等上幾日,待死境溢散乾淨后一併清理,免得留下什麼禍根,日後又橫生波折。
他們就地紮營蹲守數日,顧昭的眼睛也好了大半,鍾妙猜測他當時一時情急,無師自通學會了聚靈在眼的觀氣法子,而凡胎扛不住靈壓,耗用太過自然需要暫時失明以作緩解。這幾日跟着鍾妙修行些簡單法訣,靈氣流轉,視力便漸漸恢復。
這一日鍾妙探查回來,正瞧見顧昭細細烤着一塊鹿肉。她獨身行走多年只練就一手烤肉法子,成果也僅限吃不死人。顧昭觀察數日,稍微恢復些視力便默不作聲地攬過了做飯活計。
鍾妙一開始還想端着點長輩架子,但她只是不會做,不是舌頭壞了,因此實在很難放着現成的不用非要自己折騰——再說徒弟伺候師父不是應當的嗎?想通了這一點,她很好意思地享受起來。
顧昭照例將最好的那塊割下給鍾妙,自己端着棒骨啃剩下的,一面聽鍾妙講解當前死境的狀況。
論實戰經驗,鍾妙的確是一把好手,顧昭本就聰慧,她又講得細緻,因此教學過程極為愉快,不多時顧昭就能跟着分析出個一二三。
“如此看來,林孟氏當年祭天祈雨是真,君來鎮覆滅也是真,”顧昭不解,“但這兩件事怎麼會同時發生?”
鍾妙從他手裏接過帕子擦手,聞言一笑:“這就是貪心不足的下場了。”
祭天的法陣是真,造神也是真,但金童就是無稽之談了。
林孟氏之所以被選中,確是因為八字合適不假,可造神又不是買一送一,哪裏有一個祭壇附送兩位神明的道理。
不過是族叔怕孩子大了索要田產故意編出個金童的借口,村長心知肚明卻怕林瑞另有機緣回頭復仇,兩人一拍即合乾脆斬草除根。
但他們忘了一點——這種極端情況下的造神法子過於暴烈,唯有以祭壇法陣配合八字相剋之人共同壓制才能避免反噬。
林孟氏見獨子慘死眼前本就怨恨難平,而林瑞的血更是稀釋了法陣對林孟氏的控制,如此一來,哪有什麼多喜娘娘,不過是多了兩個含恨而生的惡鬼。
於是暴雨傾盆,淪為澤國。
話到此處,他們已進入君來鎮廢墟。
死境消退後,真實景象暴露無遺。哪有什麼旅店驛站,只有一地殘垣斷壁,處處雜草叢生,厚重淤泥下不知埋了多少屍骨。鍾妙持劍開道,循着記憶一路行至祭壇,那棵榕樹倒是旺盛,隱隱有了獨木成林之態。
鍾妙命顧昭拿着護身符原地等待,自己探身過去幾劍挖開祭壇,伸手摸進去,不出意料摸到個陶罐。
死境既破,執念便被迫散了大半,何況還吃了鍾妙好些劍氣,此時封印在陶罐中的,就只剩下林氏母子的殘魂。
鍾妙嘆了口氣,抬手喊顧昭過來。
她做這套儀式已是駕輕就熟,擺上引魂香點燃,再將安魂符繞陶罐貼好,接着一手蓋住罐口,一手抽開封印,口中頌念往生經,待魂體安穩,便將手鬆開。
兩團瑩白光點自陶罐中升起,繞着鍾妙轉了一圈又一圈,轉到第三圈,往生經念完,這才緩緩向遠處飄去。
隨着光點移動,越來越多的光點自土壤中升起,如同一叢流螢,飄搖着消失在大山深處。
鍾妙站在顧昭身後目送魂靈遠去。
“走吧,阿昭,”她拍了拍徒弟,“咱們該回家了。”
作者有話說:
好!今天也有認真寫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