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顧昭再醒來時,已是數日之後。
他眼前仍是漆黑一片看不分明,一時間以為還在夢魘之中,當下不管不顧地掙紮起來。沒撲騰兩下,就被一隻手摁在原地。
“剛醒來就鬧騰,”他聽見手的主人笑,“別蹦了,當心撞了頭。”
是熟悉的聲音,顧昭放下心來。
“賊子已伏誅,你不必擔心,”一段衣袖團吧團吧塞進他手裏,“眼睛沒壞,一時用得過了,且將養幾日就好。”
顧昭抓着布料,迷迷糊糊覺得自己似乎有什麼事忘了,但仙人語氣溫和,身下的被褥又極柔軟,似乎還能嗅到一種馥郁香氣。
應該……應該也沒什麼要緊的吧?
念頭還沒轉個彎,顧昭腦袋一點,又睡了過去。
鍾妙撥了撥香爐收回手,看了眼自己被拽住的袖子,又望了望窗外,大為頭痛地嘆了口氣。
不過是路上順手殺幾個魔修救幾個孩子,怎麼偏生冒出這樁事來。
好在顧昭此時暫時失明,因此也看不見仙人頭頂沮喪后折的一對橘黃飛機耳。
三日前,死境外。
顧昭破陣沒多久就昏了過去,但鍾妙與那魔修看得分明——死境一破,天地靈氣如飛鳥逐群而至,片刻他還只是凡人,幾個大周天後卻靈氣入體成功練氣。
鍾妙倒沒什麼感覺,魔修卻叫了起來。
“先天靈體!這是先天靈體!”那魔修狂喜,“竟讓老夫得此機緣!”
鍾妙被困了幾日本就極為煩躁,魔修破鑼嗓子一嚎,順利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將顧昭打包塞進芥子,轉頭對魔修露出個笑。
“喲,這竟是萬葬老人當面?”
要說萬葬老人當年大小也算得上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魔君座下共魔將十人,他便臣屬其中之一,藉著魔宮的威風造了不少殺孽,混出個萬葬老人的諢名。未曾想冒出個柳岐山一劍蕩平魔宮,什麼魔君魔將統統作了劍下亡魂,他僥倖外出,這才饒了條命。
雖說命是保住了,凡間界到底貧瘠,萬葬老人一開始還過了幾年好日子,漸漸卻察覺出力不從心來,想要進階,需得回魔界不可。
回魔界的路有且只有一條,便是鐘山底下的暗河。
而那殺神柳岐山——正是居於鐘山!
當年威震天下的一劍過後,柳岐山便再無聲息,旁人都以為這劍瘋子怕是死在了反噬之下,萬葬老人卻清楚得很,這殺神分明就在鐘山,鎮宅獸似的蹲在魔界入口三百年不挪窩。
打又打不過,繞又繞不開,連在心裏罵兩句也不敢,誰知這殺神是不是有什麼追蹤神通,只能藉著凡人貪念收攏童男童女過活,但凡人的血肉有甚好食?全是污濁。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竟讓他碰上個剛入道的先天靈體!
先天靈體,又稱先天聖體,據說是上古時期聖人補天時多出的一縷清氣所化。聖體無垢,千百年來,只要長成定為一方大能。
而如果沒有長成……那操作的空間可就大了。
行走在外,身上沒些沉痾那都不好意思叫自己修士。而這先天靈體的一身無垢血肉,正是上上好的靈丹妙藥,別說魔修心動,正道心動的也不少。就是可惜在凡間界長了這些年,怕是要好好洗筋伐髓才能達到完美效用。
數息之間,萬葬老人的心思已轉了幾圈。上個先天靈體隕落時他沒趕上趟,送上門好機緣決不能放過。這劍修凶得很,師承怕是不簡單,他心知自己絕不可能獨享,於是態度一變,扮出個笑。
“小友,好叫你知道,這先天靈體乃是絕好的進階寶物,就老夫所知,修真界已有四百年未見,”萬葬老人循循善誘,“你不如與老夫個方便,靈骨歸你,血肉歸我。”
他見鍾妙面上冷肅,又緩聲勸道:“這一副靈骨足夠你做真傳弟子有餘,修道本是與天爭命,不進則退,一個凡人能算什麼?”
鍾妙仍是一副冷麵,神情卻鬆緩了些:“我怎知你不是哄了我去,半路又叫人殺人奪寶。”
萬葬老人自然也看出她意動,心中暗罵修仙的就是矯情做作,但形勢所迫,只好舉三指發誓:“此時出我嘴入你耳,若有第三人知道,便叫老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鍾妙點點頭:“不錯。”
萬葬老人還未來得及狂喜,便見一道劍光襲來。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劍修暴起殺人時的語氣竟然也是溫溫和和的,“不必勞煩天雷,請你速速不得好死。”
萬葬老人倒是死得一了百了,鍾妙卻不得不硬着頭皮收拾爛攤子。
先不說顧昭先天靈體的事,這老狗竟囤貨似的收攏了不少童男童女,盡數關在地牢中。鍾妙直接突入禁制,將魔修洞府一劍削平,但就算這樣粗暴省時間的法子,當她下入地牢中,仍活着的孩子也不足二十。
鍾妙自小長在師父身邊,雖說早年也過過苦日子,但那是窮的,敢繞過師父師兄對她下手的雜種從未見過第二天的太陽。眼下見這些孩子豬狗似的養在籠子裏,一路還有不少血淋淋的刀斧刑具,就算她見再多次魔修的醜惡手段,也仍忍不住心中怒火,只恨自己讓那老狗死得太輕易,應當挫骨揚灰才解恨。
她破開禁制的巨響就是聾子也該驚醒了,這群孩子卻只是縮在同伴的屍身下發抖。鍾妙知道這是人在極端環境下的自我保護,貿然接近反而會讓情況更糟。
但地下空氣污濁,再捱下去,就是好好的人也該病了。
鍾妙發愁片刻,只好又用上老法子。
噼啪一聲輕響,劍修消失不見,原地剩下一隻毛茸茸軟乎乎的橘貓。
橘貓嫌棄地皺了皺鼻子,深深嘆口氣,到底還是邁開腿向孩子們走去。
不應當,她內心流淚,我只是一隻小貓貓而已,不要再抓小貓貓的耳朵了!
“所以這就是你頂着耳朵不變回去的原因?真有你的!少山君,”通訊玉符那端笑得打跌,“多少年了,你怎麼還是只會這一套哄孩子的法子?”
鍾妙被笑得心煩:“廢話少說吧你,給我速速滾過來。”
那端還在笑:“小貓咪脾氣怎麼這麼壞呢?唉還好我是狗派,是不是啊踏月?”
通訊傳來一聲嘹亮狗叫。
鍾妙只想順着傳音符把這個損友打成狗腦袋。
“要我說這什麼萬葬老人也是昏了頭,凡人血肉渾濁,他就是煉一百個一千個也沒什麼用,被逼到這個程度,看來如今魔修確實不成氣候,”感受到她的殺氣,對面也正經起來,“你也別太憂心,由着他們自取滅亡就是。”
鍾妙默然不語。
自取滅亡說得容易,但要多少年呢?修真無歲月,百年前的交情也能勉強一句熟人,但於凡人而言,百年便足以一生。
她跟隨師父在凡間界長大,並不覺得修士就比凡人高貴到哪去。何況魔修在凡間興風作浪,難道修士真能置身事外滴水不沾?不,或許是有的,但只要有鐘山在一日,魔界就無法大舉入侵,修真界便可享一日粉飾太平。
鍾妙垂眸盯着膝上長空劍,面上浮出諷刺笑意。
沒關係,她想,你們需要時間,我也需要時間,且讓我看看,是你們先殺盡,還是我先殺盡。
損友雖損,做事也算有擔當,鍾妙等了一日,就見鸞車飄然而至,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從車上跳下,身邊還跟着條四蹄踏雪的黑犬。
若有修真界的人在此,便能認出,這位正是蓬萊列島的少島主——周旭。
少島主顯然不是第一回給朋友收拾爛攤子,也沒帶什麼僕役,架了車悄悄溜過來。他略略掃了一眼,見孩子們雖渾身是傷,卻已呼吸平緩神色安然,便知道是鍾妙用了葯。按照他們往常的慣例,只需要帶回去往門派治下的城鎮一撒就是。
也就鍾妙這傢伙與眾不同,當年拿下魁首,多少門派盛情邀請,她非要巴巴地守着個破山窩在凡間界不動,勞累他每回都來替她掃尾。
好在凡人命賤,能苟活就不折騰,只需稍稍照看頭幾個月,再往後便如魚入水,自己討生活了。
周旭點清人數,手一揮收進芥子。他本就是為了來見朋友順便翹個班,救幾個凡人不過是個添頭,因此很快另起話題。
顧昭就是此時醒的。
他醒來時手裏還牢牢拽着仙人的衣服,心下赫然,剛想道歉,就聽見個成年男子的聲音。
“喲,這兒還有一個,”那人笑,“稀奇啊,你也撿孩子回去養?”
鍾妙沒答話。
但周旭是誰?兩百多年損友,當年一起燒教書先生鬍子的鐵交情,鍾妙手一抬就知道她是要揍人還是撓耳朵。
“不是我說你啊鍾妙妙,你養孩子那可太造孽了,你會照顧孩子嗎?”周旭開始抖黑料了,“兩百年我就吃過一次你做的飯,當天給我撂倒在那,我那時好賴也金丹了,說撂倒就撂倒,上吐下瀉不含糊——你怎麼不去煉毒呢?你不是抓了孩子當葯人吧?”
鍾妙翻了個白眼。
“礙你事了嗎?滾蛋,”她察覺到顧昭醒了,沒心思聽他貧嘴,“摘星大會到一半了吧?中途跑路當心雲姐姐的皮鞭。”
周旭罵罵咧咧走了。
鍾妙揉了揉眉心,剛想解釋自己並不打算煉毒,也對葯人沒興趣,就見這孩子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衣袖。
“我會做飯的,”顧昭仰着臉看她,“也,也不是很怕疼。”
“只要您需要。”
作者有話說:
封面做好啦!嗯嗯,繼續寫存稿——這一次是有存稿有大綱的貓貓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