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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秋天，周家坡所在的嶺區下了一場罕見的秋雨，一直持續了半個多月。這場雨讓一向乾旱的嶺區享受到了難得的滋潤，也讓嶺區人民興奮了許久。但興奮過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一般最多下兩三天的雨這次持續下了半個多月，讓已經成熟了的玉米、大豆等莊稼不能及時收回家，等到最後被搶收回家之後，很多糧食都出現了霉變甚至長芽的情況，導致這一年的秋收大幅減產。更讓人們傷心的是，在雨水的浸泡下，很多耕地都出現了滑坡，一片片碩果累累的莊稼被掩埋在坍塌的泥土之下。

雨過天晴之後，出現滑坡的耕地需要重新標註界線。就在標註界線的過程中，向來和睦的周康家和周歡家出現了矛盾。起因是周歡的父親周有財將作為標記的石柳條灌木往周康家的地里多移了一尺距離，這讓周康的父親周禮強甚為惱火。經過作坊倒閉和母親離世的雙重打擊之後，周禮強的神經特別敏感，總覺得村子裏的人都在嘲笑自己，甚至時時刻刻都在擠兌自己，欺負自己。因此本來很小的一件事就引發了一場不可調和的“戰爭”，兩家人因此反目成仇，互不往來。

為了讓避免周康和周歡的接觸來往，也為了讓即將小學畢業的周康順利考到鎮上教學質量更高的一所初中，母親郝曉梅在經過一番東奔西走之後，將周康轉學到了普羅鎮的另一所小學。周康不理解父母為什麼不讓自己和周歡繼續來往，他為此哭了好幾個晚上，當然有着同樣舉動的，還有周歡。兩顆年輕的心臟就此逐漸拉開了距離，在無數個夜晚相互思念着，在睡夢中相遇。在父母的勸說下，周康在新學校度過了他小學階段的最後一個學期。由於之前打下的底子，加上在新環境裏的刻苦努力，周康如願以償地考上了鎮上的重點初中。

從周家莊到鎮上有十五里的土路，而且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幾乎沒有平路。周康的一位姨媽嫁到了距離周家坡十裡外的齊家嶺村，這個村子是從周家莊到鎮上去必須要經過的，距離鎮上也只有五里路的距離。姨媽家的表哥齊全去年考到了鎮上的初中，比周康高一級，因此兩人一起去鎮上上學也算有個伴。

考完試之後緊接着就是放暑假，因為即將要在同一所初中上學，所以周康在暑假期間去齊家嶺的表哥家待了一段時間。一天晚上，姨媽突然對周康說，“你爸媽要去西安辦點事，你多玩幾天再回家。”周康心想，晚幾天就晚幾天，反正離暑假結束還早着呢，自己還沒和表哥他們玩夠呢。但幾天之後，一個不幸的消息傳到了周康的耳朵里，“媽媽住院了！……”

原來幾天之前，周康媽媽郝曉梅下地時突然再次暈倒，經過鎮衛生所和縣醫院的緊急搶救，依然處於昏迷狀態，無奈之下又被轉院到了西安的漢都醫院。經過檢查，是突發腦溢血，出血量較大，需要立即做開顱手術。做手術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父親周禮強把家裏的老底都拿了出來還是不夠，只能再向親戚朋友們四處籌借。手術做完后郝曉梅終於蘇醒了過來，但由於病情不穩定，還需要住院一段時間。

“患者的病情比較複雜，雖然通過手術已經將出血的腦血管修復，但不排除其他腦血管出血的可能，因此需要在醫院多住一段時間來觀察病情的變化。”聽到醫生的話之後，周禮強連忙拉起醫生的手央求道，“求求你們一定要把娃他媽的病治好，娃都還小着呢，離不開媽！”醫生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郝曉梅說道，

“你放心，我們會儘力的。對了，你上次交的費用剩的不多了，得趕快繳費，要不然會影響給病人用藥。”說完后就走出了病房。

望着此刻熟睡中的郝曉梅，周禮強心如刀絞，他知道為了湊夠做手術的錢，自己已經把能借的親戚朋友都借遍了，接下來的費用要到哪裏去籌集呢？第二天，周禮強讓周康的六姨在醫院看護郝曉梅，自己則拿着一個借款名單去繼續借錢，這個名單當中不乏很多常年都不來往的親戚朋友，現在沒有辦法，只能硬着頭皮去試一試了！當周康再次見到父親的時候，是在齊家嶺的姨媽家裏，父親似乎一夜白頭，臉上的皺紋也多了，很顯然比之前蒼老了許多。

“媽媽怎麼還不回來，我想媽媽了！”周康帶着哭腔問爸爸，此時的周禮強用手擦了擦早已泛紅的眼角，強忍着說道，“媽媽過幾天就回來了，回來了就接你回家！”兩個星期之後，周康媽媽終於回家了。見到媽媽后的周康既欣喜又困惑，欣喜的是終於見到媽媽了，困惑的是媽媽雖然睜着眼睛張着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能聽到她喉嚨里發出的一陣呼嚕嚕的聲音。此時的郝曉梅平躺在床上，由於不能自己進食，只能通過鼻孔里插着的一條皮管子來獲取流食，下身也插着一條導尿管，連接着一個掛在床底下的尿液袋。周康趴到媽媽的耳朵旁邊大聲地喊着媽媽，但得到的回應又只是一陣陣呼嚕嚕的聲響。這時，周康看到媽媽的眼角流淌出一滴眼淚，在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光芒。周康用手指幫媽媽抹去了眼淚，他知道媽媽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把自己抱在懷裏了，但媽媽一定知道自己在叫她，要不然怎麼會流出眼淚呢？

後來周康才知道，父親把借款名單上的人家都跑遍了也沒能借夠住院的錢，無奈之下只能把還處於癱瘓狀態的母親接回了家。由於只能吃流食，郝曉梅一天比一天變得瘦弱，一個星期之後，就只剩下皮包骨頭了。深陷的眼窩，凸起的顴骨，凹下去的腮幫，尖尖的下巴，周康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自己的母親。後來在村裡一位老婦人的建議下，周禮強從秦嶺山腳下請來了一位“神婆”，在家裏給郝曉梅做法事，以圖驅趕走附着在她身上的“鬼魂”。

法事做完之後，郝曉梅依然保持着原來的狀態，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那位“神婆”在臨走之前對周禮強說道，“她的陽氣已經被吸幹了，準備後事吧！”

三天之後，郝曉梅停止了心跳。母親走的那天，周康記得非常清楚。那天家裏來了很多人，母親已經從裏屋的床上被挪到了外屋的炕上，身上的管子都已經被拔掉了，胸前的衣服也敞開着，幾位女性親戚圍坐在母親身旁，邊議論邊嘆氣。周康爬上炕頭，他看到母親那兩隻原本肥碩的**早已乾癟了下去，只是隨着微弱的呼吸微微起伏着。屋子裏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周康來到門外，村子裏的男性長輩們已經開始挖坑壘鍋灶了，另一部分人在搭建過事用的棚。一位頭髮和鬍子都已花白的長者說道，“三六三六，喜的喜，憂的憂！”，周康知道這是在說母親，因為今年是母親的本命年，她剛好三十六歲。

給母親送葬的那天，頭戴白布的周康懷裏端着一個盛滿紙灰的黑褐色瓦盆，一邊走一邊哭，一直從家門口走到了村子后坡的那片墳地里。母親下葬之後，周康和妹妹跪在墳前不願離開，他們知道母親以後就要永遠躺在這裏，再也不回家了。周禮強拉起淚流滿面的周康和周瑩，將他們的頭攬進自己的懷裏。周康感覺到父親的身體在顫抖，雨點似的眼淚落在了自己的頭上、臉上、身上。此時雖然是夏天，但周康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炎熱，反而像是身處於寒冬臘月。周遭的一切都是枯萎凋敝的，像是被積雪覆蓋著一樣，放眼望去儘是白茫茫的一片。此時唯一能感覺到一絲溫暖的地方就是父親的胸膛，周康知道，自己和妹妹今後將要和父親一起相依為命了。

開學之後，一家三口就分開了，父親周禮強去西安打工，周康到鎮上上學，在學校附近租房子住，妹妹周瑩上小學，吃住在郝家溝的舅舅家。由於學校距離齊家嶺的姨媽家較近，因此周康在每周五放學後會回到姨媽家過周末。當然隔上幾周，周康也會回到周家坡，期待與父親和妹妹團聚。自從妻子過世之後，周禮強不但要獨自完成地里的耕種收割等農活兒，回到家之後還要做飯，勞動強度比之前大了許多。給妻子看病和下葬讓周禮強背負上了巨額的債務，現在兩個孩子上學又是一筆不小的費用，現實的壓力讓周禮強不得不從喪妻之痛中走出來。從田間地頭裏的肩挑背扛到建築工地上的揮汗如雨，周禮強沒有時間想太多，只能一門心思地撲在勞動掙錢和供養一對兒女上面，似乎只有長時間且高強度的勞動，才能讓他暫時忘記痛苦，也讓空蕩蕩的內心變得充實起來。

又到了周末，一個深秋的傍晚，當周康步行十五里路從鎮上走回到周家坡村的后坡時，他急切地望向坡底下那戶再熟悉不過的人家。透過院子可以看到那戶人家的大門緊閉着，屋子的後窗戶上也沒有亮光，整戶人家在亮燈的左鄰右舍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黯淡和寂靜。周康想像着母親早已在家裏做好了飯菜等待着自己，想像着自己端起碗狼吞虎咽時母親眼中那含情脈脈的目光。一陣寒風吹來，周康被拽回了現實。他知道這戶人家裏再也不會出現母親的身影了。但他不願放棄，他要走到家門口確認一下門是不是鎖着的，說不定父親打工回來了呢。可當他下了坡，來到自己家門前時，看到的是掛着一把大鐵鎖的黑漆漆的木門。周康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那把冰冷的鐵鎖和兩隻同樣冰冷的鐵門環。母親不在了，父親也沒有回來，此時的周康，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站立在茫茫的夜色當中……今晚，格外的冷。周康抬起手，抹去眼角和臉頰上的淚水，然後轉過身，向鄰村郝家溝的舅舅家走去，他知道，在舅舅家可以見到自己的妹妹周瑩。

寒暑假期間，在父親的指導下，周康學會了切菜、炒菜、和面、擀麵等技能，當然從村頭的水泉里挑水是他每天必修的功課。當周康挑着兩桶水顫顫巍巍地走在崎嶇不平的土路上時，身後留下的是一條因水桶顛簸而灑淌出來的水道，這條水道像一條蜿蜒前行的蛇一樣，跟着周康的腳步一直進入到周康家的院子。除了挑水，周康還要不定期的從後院的茅坑裏挑出糞水，同樣用他瘦弱的肩膀挑起兩隻尿桶，把這些糞水澆到門口的菜地里，或者村口的莊稼地里。由於妹妹還小一直待在舅舅家，父親外出打工偶爾回家待上幾天，所以整個假期幾乎都是周康一個人在家。除了做飯、挑水、挑糞之外，周康平時不怎麼出門。

自從轉學之後，周康和周歡就很少再見面了，兩個人再也沒有一起寫過作業。從村子裏其他人口中，周康得知周歡考上了鎮上的另一所普通初中。就算是在寒暑假，兩個人也很難見上面。自從和周康家“吵架”之後，周歡的父母嚴令她不能去找周康，甚至不能去村南頭，而大多數情況下，周歡被要求待在家裏洗衣做飯和做針線活，連出門的機會都沒有。每次周康去村子北頭挑水，在經過周歡家門口時，總是不自覺地向門裏面望去，他希望在這一瞬間能夠看到周歡，哪怕只看到她的側臉甚至背影都行。但每一次的希望都落空了，有一次周康的“窺探”行為被周歡的媽媽發現了，他被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立刻感覺到滿臉發燙，像是被激光射中了一般，於是就趕緊轉過頭匆忙走開了。再後來，周康再經過周歡家門口時就目視前方，加快腳步地通過。他不是不想見到周歡，而是怕看到周歡媽媽那兩束燃燒着熊熊烈火的目光。

除了做家務活和寫假期作業之外，周康的其餘時間就在閱讀中度過了，為此他給自己準備了很多課外書。在這些課外書中，有家裏原本就有的《三國演義》、《七俠五義》、《故事會》等，也有買來的《西遊記》、《水滸傳》、《射鵰英雄傳》、《傾城之戀》、《茶花女》、《羊脂球》等，還有從村裏的一位長輩那裏借來的《紅樓夢》……沒有其他人的打擾，周康盡情地在徜徉在文字的海洋當中，他被書中的故事吸引着，內心充滿了好奇、興奮、緊張、悲痛、落寞、期待、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