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十三心情不好
“清泉里不會有魚，渾濁的世間也會有人明哲保身。”
——許慕川
【一】
昏暗的房間，纏繞着平緩的呼吸聲，許是喝了葯的緣故，有些退燒的跡象，額頭、臉頰還有脖頸間冒起了一層細汗。
一隻手揭下女孩額頭上的毛巾，在旁邊的水盆里揉搓了一下，又不急不緩的給她擦着汗。
“醫生怎麼說的？”張煦年說的有錢，他明白，所以把喻枝帶到他家，而不是去醫院，他理解，可是具體的情況如何？許慕川着急。
薛還明倚在牆邊，眼神避過那個穿着一身校服，正彎腰擦汗的少年，細細的看着喻枝的臉，“重感冒，沒及時吃藥控制，受了驚嚇，引起高熱，吃幾服藥就好了。”溫潤的薄荷嗓音，在平時是好聽的，現在只能感受到沉悶的低氣壓。
“謝謝。”擦好汗，又搓洗了毛巾，疊在丫頭的額頭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先出去吧，她還得再休息一會兒，你們現在也走不了。”說完轉身就往外走了，這次卻沒有下樓，而是去了樓上的另一個房間，“上次姑姑抱着一堆東西哭了好久。”
意識到他說的姑姑是誰，許慕川不得跟着他去了樓上……輕復古的裝修風格，和剛才那件歐式風格的房間佈局完全不一樣，床頭的牆壁上掛着一幅很大的結婚照——是媽媽、還有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他們應該過的很幸福吧，至少，他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許又林和媽媽有過一張合照，更別說結婚照了。
開了燈，薛還明摸索着，從紅木床底下的某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盒子，沒有打開，而是放在了許慕川的面前，兩人席地而坐。
“這是什麼？”一個黑色磨砂的外殼，摸着有些舊了。
“密碼是你的生日。”
許慕川將信將疑的扭動密碼鎖，“咔！”開了。映入眼帘的是滿滿一箱子的信封，擺放的整整齊齊，上面寫着“秦麗雲收。”而寄出地址是以前的家那邊的郵局，再往下翻，又是幾封看起來較新一點的，寄出地址是芙蓉市……
“這是你的繼母張楠寄給姑姑的。”薛還明一手撐着頭，漫不經心的看着被許慕川打開的信封，散落出一些照片。
照片上，那時候許慕川眼睛才剛好，一個人背着書包拿着早餐，邊吃邊去上學，還記得那個時候，阿姨會每天送他和許榛上學，可是才送了幾天，許慕川就說別的同學都沒有家長接送，他也不用，他可以自己走，從那之後，張楠就沒有再接送過他了，可原來不是這樣，張楠是偷偷跟過一段時間，知道他完全可以自己走了，才沒有去送的，她還是不放心。
想起張楠病逝的時候，眼睛又是一陣酸痛。
“從姑姑離開許家之後就開始寄了，寄到她去世的前一段時間。”
看着一張張信紙，開頭都是同一句“近來可好？”
許慕川麻木的看完一張又一張的信，喉嚨已經輕微沙啞，“她是真的不想要我了嗎？許又林入獄，阿姨去世，我被領養，她都沒有管過我，連我長什麼樣子都記不清了。”心臟彷彿有一絲一絲的抽痛，閉上眼睛，浮現的全是那天秦麗雲錯愕的問他是誰的模樣。
薛還明看着他的樣子，就想起了三歲的時候，別人說自己沒媽媽的時候……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姑姑沒有不要你，是外公，不對，是秦家不準姑姑帶你回來。”
許慕川睜開那雙瞳孔已經不能聚焦的眼睛，望着薛還明……
【二】
誰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一旦不可控的事情越來越多了，人們往往就開始逃避……
“姑姑回來的時候也很傷心，但是她為了你治眼睛的醫藥費沒有辦法，只能問秦家要錢，你的主治醫生說，如果錯過了那個時間段，你的眼睛復明的幾率會很小。”薛還明複述着那天姑姑和自己說的話，“秦家是百年大家，本來關係就盤根錯雜，姑姑是長女，肩負的擔子很重，更何況，你那幾個舅舅，都惦記着那份家產，本來姑姑為了許又林，和家裏決裂，那些人開心了好一陣，可忽然說她要回去，她回去就算了，還帶一個你，家產就那麼些，誰都覺得吃不飽。”
就那麼些家產，姐弟幾個都不夠分，再來一個小狼崽子，那他們豈不是只能喝西北風？更何況，許慕川是誰的兒子？許又林的！有那麼個爹，這個小的又是什麼好貨色，萬一聯合他爹一起把秦家掏空了，這個理該找誰說？
“你繼母一直有寄信過來，一開始姑姑是看的，但是知道你眼睛已經好完全之後，她就開始不再碰那些信件了，她很自責，不能親自在你身邊，陪你長大，所以你後面發生的那些事情，她真的不知道。”
少年一雙桃花眼是通紅的，左手拿着的那張照片已經被捏到變形了。
“她來芙蓉市是聽別人說你們家搬來了芙蓉市，她又四處打聽你的下落，決定在你生日那天去看你，才發現那天在動物園的人是你，然後姑姑就回來了，把這些積了灰的信件全都翻出來看了，邊看邊哭。”
生日那天去看他了？“是樓下那輛賓利？”那裏就坐着他的母親。
“嗯。”
“篤篤篤！篤篤篤！”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忽然響起。還喊着兩聲少爺。
“進來。”
是小翠，“少爺，夫人回來了。”小翠看見此時的房間裏一片凌亂，眉頭皺的緊緊的。
兩人對視一眼，又轉過頭去，同時說道：“你先下去吧。”
是的，秦麗雲還沒有做好見許慕川的準備，可這不代表兒子第一次來家裏，自己就避而不見，於是讓司機再保證安全的情況下，速度能多快就開多快，到幼兒園的時候，薛在晴還乖乖坐在教室上課，於是請假接走了，又火速開回來。
“小晴，等下大哥哥回來家裏哦！”秦麗雲給女兒遞過去一盒曲奇，每次接她都會備一點小零食，怕她餓。
小女兒接過餅乾，“謝謝媽媽，”小口吃着，“就是照片上那個哥哥嗎？”
揉揉她的頭髮，“對呀，我們現在回家，馬上就能見到了。”
……
幸好，他還沒有走。秦麗雲牽着小女兒上樓，一開門就看見兩孩子坐在自己床邊的地板上，不疾不徐的收拾着信封和照片。
“姑姑，”看見薛在晴在身後，薛還明又軟着性子叫了一聲，“小妹回來了呀！”
而許慕川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輪廓已經慢慢張開了，只有五官之間，還依稀見得年幼時的模樣，細碎的額發沒有蓋住眉眼，正低頭把箱子合上，“好了。”
薛還明應聲把箱子放回原處。
看着兩人從地上站起來，原來小川已經這麼高了，這麼大了，她走之後，張楠也把他養的很好。
許慕川的眼尾還有些余紅沒有散去，看着母親站在面前，一時不知道該作何感想，母子倆相對無言。忽然，感覺自己的衣擺被扯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她啊。
“大哥哥，要抱抱。”薛在晴奶呼呼的一隻，很可愛的。一身粉紅的小洋裝，眼睛圓溜溜的看着他。
許慕川蹲下身，將薛在晴抱了起來。
薛還明拉着秦麗雲，“走吧，姑姑，我們下去再說。”
秦麗雲點了點頭，“去客廳里坐會兒吧。”她知道自己錯過了小川的八年，是足咦讓他懂事、明辨是非善惡的八年，也是能夠讓他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八年，即使如此，還能夠再看到他，他不會排斥自己，那也夠了。
薛在晴被這個陌生的大哥哥抱起來，沒有一點怕生的意思，直勾勾的盯着他看，滿腦子都是，這個哥哥和我長得怎麼不一樣呀？“哥哥，我是你的小妹，我叫薛在晴。”四歲的小女孩，還不太會說話，只能儘力讓自己每個字都念圓潤。
許慕川一邊聽她說話，一邊仔細的看着腳下的旋轉樓梯。
“大哥哥，我四歲了哦！我會背詩，我背給你聽呀！”
這個哥哥聽着，點了點頭，卻又在想，好像和我小時候一樣話多。
“黃鶴樓，tan，崔顥！”即使字念不好，但也是抑揚頓挫的。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nou！黃鶴ni去不復返，白nun千載空悠悠……”
背完之後，小寶貝就趴在許慕川的肩頭不說話了。
許慕川自然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小妹很棒！還會背詩。”
一聽到誇獎，下一秒就抬起腦袋，“謝謝哥哥誇獎！”
【三】
到了客廳，許慕川將薛在晴放了下來，看着她去拿桌上的水果吃，他自己卻站在那裏沒有動。
“小川快坐，站着幹嘛？”秦麗雲看着他，莫名有些語塞，“都是自己家裏人。”這句話不說還好，說完之後，客廳的氣氛就有點微妙了。
都是自己家裏人……秦麗雲和薛在晴是母女，薛在晴和薛還明是兄妹，這個家姓薛，不姓許，只有許慕川不是家人，所以即使秦麗雲沒有惡意，這句話聽着也是格外刺耳。
薛在晴從拿了一個紅彤彤的車厘子，想要拿給媽媽，卻發現媽媽在看身後，噢……原來是哥哥還沒過來呀，小丫頭就蹦躂着到許慕川身邊，抓着哥哥的大手就往沙發上走，“走呀！”
正當小丫頭以為自己能拉得動大哥哥的時候，“嘀嘀嘀，嘀嘀嘀！”坐在沙發上看着雜誌的薛還明，口袋裏一直在震動。
“喂，小枝？”薛還明接通了電話，是喻枝醒了。
聽完喻枝說了些什麼，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許慕川，對這手機說：“他已經到了。”
還來不及說點別的什麼，電話就被掛斷了。
許慕川聽着薛還明接的電話，任由薛在晴拉扯也沒有動，他蹲下來，他摸摸薛在晴的頭，溫聲說道：“小妹乖，你自己去坐吧，哥哥要回家了。”
“啊？”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滿是不解。下一秒就被大哥哥抱到沙發上坐着了，小手裏還拽着那顆車厘子。
“十三！”小姑娘還在下樓梯，看見許慕川，歡喜得很。喻枝醒了之後就給薛還明打了電話，知道十三來了，顧不上腦袋還有些眩暈，感覺起床穿好鞋子跑下來。
許慕川見喻枝頭髮有些亂，幫她弄了一下，順手摸了一下額頭。“感覺還好嗎？”
小喻枝點點頭，“就是感覺嘴巴里還有點苦味。”那個葯實在太苦了，現在還有一陣反胃，又不能不快點喝，她當時還想快點喝完，可以去找十三呢！
許慕川別嘮叨：“叫你不穿衣服，前兩天那麼冷，還穿着裙子到處跑，現在知道難受了吧？”與此同時，從口袋裏掏出一顆薄荷糖來，撕開包裝往喻枝嘴裏塞。
秦麗雲看着這一幕，貌似有了喻枝的存在，許慕川身上才有一絲煙火氣，不是冷冰冰的一張臉，不是看誰都一個樣子。“喻枝呀，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喻枝懂事的說：“謝謝阿姨，我已經好很多了，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合上雜誌，放在收納架上，“既然好了，要不要賞個臉吃頓飯再走？”薛還明這句話可謂是把喻枝捧得極高的。
若是換做十三或者是表哥，自己都會矯情一番，可是想想薛還明的身份，喻枝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啊，我想回家吃我媽媽做的飯……”越說到後面聲音越小。
秦麗雲起身走來，拉着喻枝的手，一起坐到沙發上，安撫着她的肩膀，“真的不吃個飯再走嗎？你看這邊打車也不方便，”祥和的眉眼笑意滿滿的看着喻枝，“而且你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好，去外面吹會兒冷風，病情又加重了怎麼辦？等吃完晚飯，我在讓司機送你們回去可以嘛？”繼而轉頭看向許慕川，“你說呢？小川。”
他能說什麼？說媽媽變了？為了留住他，拿喻枝生病來說事？
“你不拒絕我就當你同意了，”拍拍喻枝的手，“那你們先聊，小翠和我去準備晚飯。”起身正準備往廚房走去。
“加一份糖醋排骨。”
雖然聲音有點冷，但秦麗雲笑着說了聲好。
留下客廳幾人面面相覷。
薛還明看許慕川在那站了好一會兒了，還是走過去，把他扯過來坐下，“吃頓飯而已，有這麼為難嗎？”
“可是你確定我們真的是一家人嗎？”語言措辭，直白而露骨，沒有留一點餘地。
薛還明往後一靠，把腿架在茶几上，“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她是你媽媽，你是她兒子，吃頓飯很難？”抱臂看着許慕川。
兩個人都沉默了。
薛在晴見兩個哥哥都不笑，就湊到那個小姐姐面前，“姐姐好！”
笑意盈盈的小奶包，任誰能拒絕呢？“你好呀！”
兩個女孩子話題格外的多，不一會兒，大女孩就被小女孩牽去房間玩芭比娃娃了。
這下客廳只有兩個少年互相看不順眼了。
“不吃你還要糖醋排骨？提要求還語氣冷的凍死人。”
“小枝吃，生病了胃口不好，那個下飯。”許慕川又伸腳往他腿上踢了一下，“我心情不好，說話冷點怎麼了？”
薛還明一個抱枕扔過來，“你心情不好踢我幹嘛？”小少爺有些惱火了。
抱枕被扔回去，還順帶多扔了一個，“我媽媽成你媽媽了，我還不能心情不好了啊？”
“那我把自己送給你要不要，快來叫爹！”
“去你的，你白送我都不要！”
就這麼幾個來回，丟着丟着，實在忍不住破了功，捂着肚子笑。
薛還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許慕川，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即使他明白姑姑想接許慕川回秦家的用意，但還是想幫姑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