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窮寇莫追不合宜(二)
她回到賀魯身邊,生病時賀魯不管不顧,將她囚禁在地下室。他與塔吉古麗和一眾舞女終日鬼混,最後又在惜蕊的窺視中親手殺了塔吉古麗。他對她除了冷暴力,就是冷嘲熱諷,再加上身體的暴力和折磨,終於逼走了她。卸磨殺驢,兔死狗烹。他事實上不但等於拋棄了惜蕊,而且讓她處在巨大的危險之中。
賀魯的眼前,出現惜蕊在大漠中孤獨前行的身影。她身心交瘁,勞形苦心的樣子,難道賀魯看見之後,就一點都不會被觸動?一點都不會心生憐憫?
王衡不相信。
事實上,賀魯的確已經開始心慌意亂,六神無主。
王衡說:“賀魯,你看到了吧?惜蕊為你做了什麼,你若還不清楚,那真是有眼無珠。她好幾次都在我面前求我不要殺你,不要傷害你。可是你是怎麼對她的?匪石匪席,冷酷無情。就算對一個忠於你的部下,你也不至於如此鐵石心腸,無理取鬧吧?你好好想想吧!”
賀魯從眼睛裏擠出幾滴眼淚。
雖然王衡在教訓賀魯,他自己心中其實也有些糾結。此時他想起靜楓在昨日和他說的話。意思是他對惜蕊,不應該聽之任之,免得日後後悔。他當時就十分奇怪,問靜楓:“惜蕊離開我,你應該開心才對。你為何跟其他的女人不一樣呢?”
靜楓輕嘆一口氣:“將軍,我只是感同身受而已。”
感同身受。
說得輕鬆,卻能消磨一個人的意志。
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問世間情為何物,不為所動也不見得就是真豪傑。
靜楓是怕他自己心裏終究會留下些什麼。
但這些思緒只是一閃而過。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因為上古神獸已經在四周升騰而現。太陰幽熒,太陽燭照,青龍、白虎、玄武、朱雀、黃龍、應龍、螣蛇、勾陳,無一不是片羽吉光,盥耳山棲,但卻可以呼風喚雨,旱魃為災。若不將這些怪獸一一斬殺,並封印在地底深處,一旦它們得勢,便會攪得西域地界不得安寧。
王衡問紫雲道人:“道長,神獸已現,我如何除掉它們?”
紫雲道人說:“王將軍,你看玄通寶劍。”
王衡順着紫雲道人手指的方向抬頭觀瞧,玄通寶劍已高懸在他眼前,靈光乍現,霞明玉映。金光閃爍之間,劍身開始分裂,分成若干支箭,又瞬息間幻化出一張后羿之弓,以迅雷之勢飛入他的手中。接着,射日之箭也穿透古堡里濕粘的空氣,飛馳而來。他用手抓住一支箭,搭在弦上。千鈞之力,泰山壓頂。他毫不遲疑地將弓拉滿。
天降飛將,豹蔚龍驤,弓彎月影,劍動星芒。
射青龍,青龍金匱;射白虎,斗轉參斜。
射玄武,天上麒麟;射朱雀,放梟囚鳳。
射黃龍,暴腮龍門;射應龍,鰲憤龍愁。
射螣蛇,豕分蛇斷;射勾陳,璿璣樞星。
這時,一尊神像赫然在目。王衡一看,不正是形容酷似當今皇后的那一尊嗎?只見神像用尖利的鋒刃直刺賀魯。賀魯本來已化為檮杌之形,誰知被神像的鋒芒一照耀,檮杌立刻遁形消散,歸於塵土。
紫雲道人說:“王將軍,像賀魯這種檮杌附體的反骨之人,必得集陰陽之氣於一體的外力與之抵觸,才可消解。看來皇后的力道不容小覷。”
王衡有些詫異,他疑心於皇后的神像為何竟有這般法力。
但這也證明,這尊神像他不能不帶回長安,交給皇后。
否則一旦觸怒上天的旨意,引發玄妙機關,便不知會引出什麼樣的禍事。最大的禍,莫過於大唐氣數的耗散。只要能讓大唐穩固,皇后無論如何是都李唐家的女人。
他要命人去搬神像了。遠遠地看着已毫無神力,只變成一個普通的武藝高強之人的賀魯,他說:“阿史那賀魯,我告辭了。你自己在這裏反省吧。”
說完,他與紫雲道人猶如雷霆幻影一般,一閃而逝。
留下賀魯在陰暗古堡之中,仍要繼續面對他想看而還未看完的事情。
惜蕊在庭州府,冷衾寒衣,形影相弔。她該怎麼面對自己?心在痛,血淚雙流。她舉頭看見滿天星斗,唯獨沒有月影。
可是她不曾想到的是,古堡中的陰陽際會,陰差陽錯地將檮杌引入她的房間裏。檮杌並未現形,因為它的目的不是現形,而是讓賀魯自己做出決斷。既然做決定,就要讓賀魯面對一切。賀魯不能接受的,不就是惜蕊與王衡之間的事情么?惜蕊雖對王衡一向敷衍嘲笑,欲行不軌,和王衡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有多樣的舉動想殺死他,嘗試過多樣的方法,甚至成為一個黑夜裏變態的幽靈,可如今,她的心思已經起了變化。
檮杌要讓賀魯看到,從而增加賀魯的仇恨和敵對情緒。
而王衡實際上是託付綠度母將他的幻影投射到惜蕊的房間裏,來看一看她。
惜蕊望見門打開,王衡走進來,穿的是硃紅色的純衣纁袡。他的儒雅之風度,其實在她瞥見他的第一眼,就已經為之所觸動。但所有的悸動都被她內心的魔障所阻礙,讓她看不清自己內心對他的真切感情其實是傾慕和依賴。
她確定無疑是看見他再一次來到她身邊。那熟悉的步履,親切的面容,拉着她素手的溫熱寬厚的掌心,都讓她忍不住伸出雙臂想抱緊他。本來綠度母和貔貅只是應王衡的要求,帶他的幻影來見一見惜蕊。然而,當過去和現實縱橫交織在一起,所浮現出的一切對賀魯而言都錯了。
當初王衡對她並無真情實感,但還是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她。他傷害了心中真正的愛人李靜楓,內心豈能平靜如水。可是他不得不履行丈夫的分內之事。
惜蕊想起,那天她晚上幾次想起床殺掉他。只是由於尚不知玄通寶劍放在何處,還不能下手而已。
她多麼後悔。
當此刻他的幻影抱住她,撫摸着她的黑髮,她的手指輕觸他的身體,指尖散發出濃濃的愛意,一點都不冰冷,一絲憎恨和反感都無。
“再愛我一次......”
她聽見自己對他如是說。
他抱住她,就像在將軍府時那樣。她不再內心抗拒,不再假意逢迎。相反,此刻她可以放心大膽地依照自己內心的情感,全盤接受他,向他敞開所有。她用雙手捧着他的面頰,摟住他的脖頸,手輕搭在他的肩頭。濃烈的愛火將她燃燒成一堆灰燼。
此時此刻,她內心只有火一般的情感燃遍周身,還如何會想去殺他?
而阿史那賀魯也一如檮杌所願,根本看不到她對王衡的夜半鬼魅之嗜血殺戮之態,卻只看到她默默地在他耳邊輕聲說:“將軍,你對我一向體貼照顧,我卻總想殺你。如今我能為你做什麼來彌補我的過錯?”
他聽見她輕柔的聲音和內心的呼喚,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告訴她:“我要你保護好你自己。”
他還是像之前那麼溫柔含蓄地對待她。
他可以感受到她對自己愛意的轉變。藉著依稀的月光,看見她嬌羞的小女兒之狀,他露出笑容。
她看見他在對自己微笑,便換上在將軍府里時那調皮又鬼精鬼靈的神情,對他說:“將軍為何不脫掉這對襟開衫呢。”
原來他一直穿着未系扣的對襟白色上衣。
他說:“我覺得......有點冷。”
她笑着說:“這屋子裏不通風,天氣燥熱,你都出汗了,怎麼會冷?分明是,和我不夠親密。”
說完她一噘嘴,顯出嬌嗔之態,說:“我來幫你脫下吧將軍,若真冷,還有被子蓋呢。”
說完,她動手把衣服從他的肩頭退下來,觸碰他的肩膀。她的手指未接觸到柔軟細膩的肌膚,卻撫摸到光滑而生硬的傷疤。她凜然一驚。
他哎了一聲,將衣服又拉上肩頭。顯然是不想讓她看見那一大片紫癜色凸凹不平的刀痕箭瘢。
她的眼中頓時充滿淚水。
終究這分身前來看望她的人,已不再是未去蔥山道之前的那個他。現在的他,是帶着那次箭傷留下的累累創痕。
她的淚低落在他的傷痕之上,面頰貼在他曾經的傷口。
他越是這樣隱忍,就越是會令人心痛如割。
這一幕,讓賀魯內心的最後一道防線徹底土崩瓦解。他看到的不是惜蕊對王衡的暗害之心,卻是他們二人的心心相印,耳鬢廝磨,是惜蕊對王衡的心疼,是他們在一起的卿卿我我,纏綿悱惻。
賀魯一直緊攥着拳頭,度日如年。這皆是檮杌干涉的結果,綠度母和貔貅亦無能為力。
王衡是想來看一看惜蕊。
她給任雅湘的供詞,對他太過理解。他覺得在感情上還是虧欠於她。
當他聽見惜蕊對他說的那句柔情悱惻的話,便想給她一點安慰和溫情。
可是,他幫惜蕊擦去傷心的淚水之時,不曾想到這一幕會被從他的記憶里抹去,不復存在。
當清晨,惜蕊醒來,發現昨夜擁她入眠的人兒已經不見,檮杌卻出現在她眼前,告訴她,它的功力勝過綠度母的法力,讓她的將軍對自己的分身都做了什麼,一無所知。
她倚在床頭,欲哭無淚。
也好,只要這一點就足夠了。
她本不希求更多。
賀魯從夢中驚醒,一下子坐起來,感覺心有餘悸。一種大禍臨頭不祥之感籠罩在他的腦際。他不但看到王衡與惜蕊之間的夫妻恩情,還看到王衡是如何使用苦肉計。對一個女姦細尚且如此,足可見這個王少卿實在是鵰心雁爪,對他自己何其毒也。
賀魯覺得他可無論如何做不到像王少卿這般苦心孤詣。
太難對付。
這時達度進入牙帳,見賀魯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便單膝跪地說:“叔父,趁五咄陸在金牙山列陣阻擊唐軍,我們還是趕緊撤吧。”
賀魯眼神驚愕,目瞪口呆,因為他知道方才的夢應該不是夢。他被王衡算計了。
他把一隻手攤開,置於眼前,望着自己的手,目光中透露出難以置信。他的神力消失,再不會被檮杌附體,也沒有神獸加持。
從此以後,他只能憑藉自己的蠻力和武力來進行大撤退和大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