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釋嫌
第二天天不亮,曹信玖就悄悄起身出了門,等到東方發白,剛剛雞叫了第三遍,曹信玖已經繞南坡、芙蓉山跑了一圈,回到院裏,頭上微微冒着熱氣,然後伸胳膊蹬腿走了幾趟拳,硬斧子劈柴頗有氣勢。這時,街上漸漸有了人走動。曹信玖收了式子,洗了把臉,脫掉上衣,用毛巾擦拭了,渾身上下十萬八千個毛孔都透着精神。
穿好衣服,拿起扁擔去跳水,母親柳氏從屋裏出來說:“這麼早?”
“娘,習慣了。我先挑水把昨晚借的碟碗洗了,等猴子他們來拿。再有,我看今天逢五,是丹山集,吃了飯,我想去趕個集,一則家裏也需要添置些家什了,二則準備些東西去看望舅舅們。”
“那你先去挑水。”
人年輕活兒麻利,功夫不大,水缸就滿了。娘倆在院子裏開始洗碗,柳氏道:“昨晚人多,我沒來得及問,你這次可是真學成了吧?”
“娘,你老放一百個心,三年前我就出徒了,又幹了兩年就成了大師傅,今年我要是不回來,東家說要提我做把頭的。”
“你說的娘信。這次回來大箱小箱倒是不少,我瞅着可不象是硬貨(指銀元),說是衣服吧又沒有那麼沉。”
“除了幾件隨身的衣物,還有我這幾年攢下的四百袁大頭,剩下的全是書。”
“書?那兩大柜子書還在屋裏呢!不當吃不當穿的,你掙了錢不好好攢起來,凈整些這個,是準備還要去考秀才、舉人吶?”
“不是的,娘,你聽我說。”
柳氏有點生氣,自顧自繼續說:“當初你爹走了,我拉扯着你們兄妹倆,省吃儉用送你進家塾讀書,是想着孤兒寡母的一定不能讓人看了笑話,說什麼也要把你養大成人,硬錚錚地頂門立戶。當時你也算爭氣,瑾言老跟我說他教過的孩子裏你是最有才分的,可是人不能跟命爭啊,後來不是打聽實了?大清朝亡了,以後再也不會有科舉了,才在六年前送你去青島學工,希望學門手藝有口飯吃,可你怎麼又鼓搗起這些書來了?”
“娘,這些書不一樣,是洋人的書,也可以說是他們的四書五經,主要是學手藝用的。這次去青島學工我算開了眼,為啥洋人那麼厲害,洋貨那麼便宜,質量又那麼好?就是因為他們從根兒上跟咱們的想法不一樣。他們最看重手藝,而且把怎麼做好手藝都寫成了書。”
“啊,是這樣,你長大了,要做的事,娘跟不上趟了,但我知道肯定不是貓三狗四的邪道,那就憑你自己的本事掙着勁闖吧。有一件最要緊的,你今年二十六了,你爹不在了,本該由你來撐門立戶。但你還沒成親,按照咱這裏的風俗,就是還沒有成人。這也是娘最大的一塊心病,眼看跟我一般大的,孫子都滿地跑了。我聽了,你攢得雖然不多,不過再找你小舅幫忙使使勁,張羅張羅,找個媒婆,尋個好人家的女孩兒才是正經。”
“這個請娘放心,咱先不急。不是兒子誇口,憑我現在這身本事,頂多三年兩載,一定給你老娶一個頂花帶刺兒、稱心如意的兒媳婦進門。”
柳氏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臉:“別嬉皮笑臉的,凈拿些干甜不墊飢的空心話糊弄我。”
“這可是實打實墊飢的話。昨晚要是妹妹也能領着外甥來,那可是又甜又墊飢了。”
一句話說得柳氏的眼眶濕了:“這是天算不如人算,當初你妹小的時候,有個看相的說她一定遠嫁他鄉,當時我心裏就不樂意,找婆家的時候,特意就往近了找,嫁到了周家莊,家裏做着皮貨生意,也算小康之家,離丹山近便便的,只有三里地,沒事趕集就回趟娘家,在當時是稱心如願。沒想到過了沒幾年,就在你去青島的第三年吧,她在蘭州的大伯公公來信,說年事已高,身後沒有子嗣,希望能從老家過繼一個可靠的親侄子來繼承家業,家裏頭幾個房頭商議了以後,就把你妹夫過繼去了,全家跟着搬去了蘭州。唉,說起來,這個閨女算是走丟了。”
曹信玖一看老太太傷心,馬上轉移話題:“剩下幾個碗我洗了,娘你先弄早飯吧!”
“早飯好弄,一勺麥碴子,一會兒就得。有幾句話我可要提前說下:你去青島學徒這幾年,你大爺弟兄四個,從來沒有打發孩子來到咱這宅子踏過一個腳印,外景上都說是怕沾了窮氣!上墳拜祠堂,從來沒有叫過我,倒是你三大爺打發人問過我兩次,說他家兒子多,咱的老宅子空闊,用不上的話他可以出點錢買下來。依我看人不長志氣,鱉不長肋條骨,這樣的一家子骨肉不要也罷,單丁獨戶的人家多了,也沒見都餓死了!”
“娘說的,我心裏有數了,但是我作為晚輩,禮數不能缺,大面上總得過得去,今天就挨家登門,不能讓他們挑了理去。”
“這麼多年我挑他們理了嗎?”
“娘,待人接物,我覺得還是爹的辦法好:我們做我們的,他們做他們的,大風颳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論短長。咱們三條大路走中央,不偏就好。”
“我就是想起來心裏憋氣。”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世上最薄的就是人情,這麼多年了,咱看人的冷臉還少了?”
“行,你們爺兒倆一樣的倔脾氣。娘這口氣是爭不動了,以後看你的吧!”
說話間,碗碟洗凈擦拭了疊放整齊,凳子、馬扎也擦乾淨了用繩子捆紮好。門外一陣風進來幾個年輕的,領頭的猴子喊道:“呀,弄得這麼板整?難怪俺娘天天說,可着整個兒丹山鎮就數五奶營生好。”
“今早上吃了蜜蜂屎了,這麼巧說?”柳氏笑道。
“俺娘老說我嘴笨的象棉褲腰,只會說實話。”
“別啰嗦了,快把家什都還給人家吧,信玖你跟着去,快去快回。還有,‘客盛源’向老闆那裏記得給人那兩罈子酒錢。”
曹信玖答應着,跟着幾個年輕人出門了。一路上,看好多人家門毀窗壞、斷壁殘垣的,都在忙着修理,就問猴子:“這都是山西兵鬧的?”
“可不是嘛!立秋那天我們也聽到了東北方有槍炮響動,可咱平頭老百姓都說無論哪個坐天下,還不是一樣交糧納捐?種地的照常下地,開店的照常開門。沒想到臨晌午餃子還沒下鍋,從東方烏壓壓來了山西兵,進了鎮子急赤白臉地挨家挨戶搜,要吃的,要錢,包好的餃子白白填了這些牲口。”
“他們禍禍了多久?”
“一個中午就弄成這個樣子了,多虧不大功夫後面韓復榘的隊伍就追過來了,這些**的也就剛剛吃了餃子,就嚇躥了。鎮上吃虧的主要是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家和街上的鋪面。”
年輕腿腳快,邊走邊聊,不多會兒把家什歸還了主家,當面道了謝。最後來到“客盛源”門口,見幾個木匠正在叮叮噹噹修理毀壞的桌椅門窗。曹信玖悄悄問猴子:“向老闆呢?”猴子大喝一聲:“掌柜的!”“哎,來了!”話音剛落,從賬房出來一位中年掌柜,瘦高個,酒糟鼻,剃個光葫蘆頭,不笑不說話,一笑滿臉菊花紋,正是“客盛源”老闆向鴻財。
曹信玖一拱手:“向老闆!”
“呀,是信玖大侄子啊!五六年不見了吧?畢竟見過了大世面,更精神了。”
“是啊,幾年不見,向老闆身子骨也更硬實了。昨晚回來的倉促,晚間留飯,百事不備,多虧向老闆周全,特別是那兩罈子老白乾,整個一晚上助興就靠它了。”
“這麼說就見外了,我打年輕時就跟你爹要好,當初開這個小店當時還多虧你爹中間作保,才盤下這門臉兒。說句高攀的話,咱們也是世交了。”
“好說好說,祖上有德,福蔭後人,難為向老闆都還記得。我年紀輕、閱歷淺,以後走到三岔路口免不了要請向老闆指點。”
“可不敢,俗話說,欺山不欺水,欺老不欺少,只要不嫌我這小店粗陋,得空常來坐坐,我這老臉就有光了。”
“看店裏這麼忙,也就不多打擾了,這些碗碟已經洗凈了,看搬到哪裏合適?還有兩罈子酒,咱今天也算了賬。”
“家什搬到廚房就中,兩罈子白乾就算我給大侄子接風了。”
“那可使不得,畢竟是有本錢的,在商言商,無利不商,你賺得應該,我買得實惠,這才是常來常往的好買賣,要是這麼辦,以後可不敢再登門了。”
“既然說到這裏了,我再推讓就矯情了。”回頭向櫃枱喊了一嗓子:“大妮兒,算賬。兩壇白乾,本錢怎麼來的就怎麼算。”
曹信玖剛要再說,向鴻財把手一伸,做出一個不容置疑的手勢說:“就這麼辦,再推讓就是大侄子不對了。”
曹信玖一拱手:“恭敬不如從命。”轉身走到櫃枱前,見櫃枱內站起一位姑娘,身材高挑,白色右衽七分窄袖魯綢短上衣,黑色長裙,一頭烏黑的齊耳短髮、濃密的齊劉海,襯得目橫秋水、面似芙蓉。這樣的學生打扮在城市較為常見,但乍出現在這鄉野村鎮,顯得有點意外,曹信玖不自覺愣了一下。
“上等景芝白乾十斤,6個銀毫。”姑娘說道,語音嬌媚,只是臉上冷冷的,沒有店家迎客時慣常的笑容,曹信玖心下奇怪,也不便多問,掏出一個袁大頭遞過去,姑娘麻利地找了錢,一欠身:“多謝惠顧!”然後端端正正坐下,目不斜視、耳不旁聽,泥塑木雕一般,再不多說一個字。
曹信玖滿懷疑竇辭別了“客盛源”跟猴子他們往回走,猴子看出了曹信玖疑惑的表情,笑着問道:“小叔是對那個女學生有意思?”
曹信玖作勢揚起右手:“猴兒崽子,沒大沒小,找抽呢?!”
猴子一矮身,作了個鬼臉:“這麼俊的閨女,十里八鄉惦記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大人們都說她是蠍子精轉世,娶不得。還有一樣,叔你也見了,整天板著臉,沒個笑模樣,我們都叫她‘瓷美人’,光一個好看,碰不得。”
“什麼蠍子精?胡說八道。”
“老人都這麼說,又不是我瞎編的。”
“不說這個了,我要去集上轉一圈,咱們散了吧。”
“好,有空去叔家玩,多聽聽外面的事,也長長見識。”
“行,今晚事兒多,不得空,明天晚上吧,傍黑燒好水等着你們。”
曹信玖跟小子們在街口分開后,到集上木器市、石料市、鐵器市、瓷器市訂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又買了大大小小六個禮盒,然後提着禮盒回到家。
吃罷早飯,向母親交代了自己訂貨情況,讓母親守在家裏等送貨的上門,並付清尾款,自己就提着禮盒先去拜望了族長--本家二爺,然後挨家看望了四個伯父。在一團和氣下說了些場面上的親熱話,只有大伯父掏了幾句心窩子,說“咱們祖上一直耕讀為本,退可以躬耕鄉里,進可以出仕為官,可你爹偏要去經商,結果人亡家敗,希望你牢記祖訓,重振家風,不要再蹈覆轍。”云云,曹信玖一概唯唯地應着。
一上午的時間忙忙碌碌中很快過去,等回到家,快到晌午飯點了。看院子裏自己預訂的桌椅板凳床、木料、石鎖、石擔、盤碗碟盆等物俱已到齊,心裏很高興。一抬頭,突然意識到母親還是穿着滿是補丁的舊衣服,趕緊回到屋裏,從行李箱拿出幾件新衣:“娘,這是我從青島買的,找了我們東家太太做了參謀呢,看看合適不?”
柳氏接過新衣,眼睛突然濕潤了,輕輕摩挲着,粗糙的手掌在光滑的面料上刮出輕微的絲絲拉拉的聲響,嘴裏卻嗔怪道:“好多事還沒辦呢,盡瞎花錢。這些個洋布看着好看,摸着也滑溜,就是太輕薄,容易脫絲,不是咱們莊戶人穿的料。”
“那不是沒有個現成的閨女可心可意地幫你老挑選吶!”
“我就盼盼着能有個媳婦子幫我挑選挑選,就是給我挑件狗皮穿在身上也高興。”
“娘,飯要一口一口吃,事兒要一件一件辦,眼下最要緊的,咱先把午飯解決了吧!”
娘倆簡單吃了午飯,商量了下午的行程,主要去上柳庄姥姥家去看望三個舅舅,柳氏特別囑咐:“這幾年多虧了你小舅,家裏北窪地這十幾畝薄田,天旱乾瞪眼,天澇能養魚,這幾年你人在青島學藝,每到用人時,都是你小舅領着妗子和表弟們過來幫忙,幫種、幫收、幫澆水、幫排澇,苦掙苦熬才把日子過到今天,沒有讓人看了笑話去,一定要跟小舅多多親近。”
曹信玖一一記在心裏,又跟柳氏商量道:“我想先把家裏整理整理,請兩個泥瓦匠整修一下房子,再請兩個木匠做做門窗戶,只是不知道哪個匠人活兒好人實在。”柳氏道:“對,這是頭等正事,家裏破屋狼什的,哪家的閨女願意嫁過來?這些事兒怎麼做盡可以問你瑾言哥,這些年他不教書了,但是為人公道,見識多,行事有板眼,四圍兩庄的有個場面事兒都要找他幫忙打譜。”
飯後娘倆稍微歇了一會兒,躲開了午後最毒的太陽,曹信玖動身前往上柳庄。兩庄相距三四里地,都是平川大道,不一會兒就到了。
到了上柳庄,熟門熟路來到了舅舅家門口。只見自東到西一拉溜三處宅子,青磚黛瓦,垂柳依依,典型的四合院,四楞八梢、犄角旮旯收拾得乾淨利索,一看就是勤儉殷實的人家。來到東院大舅柳尚文家,推開虛掩的黑漆大門,繞過花開富貴磚雕照壁,一對頭髮花白的老夫妻正在葡萄架下搖椅上午休。
曹信玖輕輕喊了聲:“大舅!”老頭緩緩睜開眼:“哎呀!”回身拍了拍旁邊的老太:“老媽媽兒,快,丹山大外甥來了,快去知會尚武、尚志!”老太起來揉了揉眼睛:“呀,真是俺那好孩子!”拉着手剛要問寒問暖,大舅道:“哎呀,外甥剛來又不會飛了,待會兒有多少話問不得?快點吧,晚了老二老三他們就下地了。”說話功夫,從南屋出來倆十來歲的小子,柳尚文招招手:“來,來,這是丹山你表叔。”“表叔。”倆孩子規規矩矩叫了,眼神有點生。“去,到後院告訴你們老子娘,丹山表叔來了,今下午不下地了。”孩子們答應着去了。
不大功夫,二舅柳尚武、三舅柳尚志各領着一大家子過來了,大家相互見過,在葡萄架下沏了茶、開了瓜,曹信玖給孩子們分了糖果,院子裏一片歡聲笑語。
“這樣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可有多好!”曹信玖想到自己家的境況,心裏有些酸楚。
聊了幾句家常,大舅悄悄問道:“你媽沒說跟着一起來?”
曹信玖搖搖頭,大舅嘆了口氣。
三舅道:“孩子,我問你句話,你可得跟我說實話。”
“小舅儘管問就是。”
“你媽是不是說你在青島這幾年多虧了三舅幫襯,臨來時特意囑咐你多跟三舅親熱親熱?”
曹信玖低了頭,輕聲道:“是,我娘是這麼說的。”
三舅轉頭看了大舅一眼,深深嘆了口氣:“好孩子,人生在世,不經事,不成立啊。經過這幾年,看你出落得這麼出息,我們都高興,你也是大人了,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了。”
曹信玖用疑問的目光看着三舅,三舅道:“你姥姥生了我們兄妹四個,你媽最小,老生閨女金疙瘩,我們弟兄三個守着這麼一個小妹妹,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跌了,從小由着她性子來,到了裹腳的年紀你媽怕疼,姥爺說那就不裹了吧。到了學做針線的年紀,你媽非要跟着上學堂念書,我們也隨了她。說起來,你媽也是十里八鄉頭一個不裹腳、上學堂的女子了。所以你媽從小掐尖要強,性子急,但有一樣,營生好,愛乾淨,家裏老老少少都喜歡她、遷就她,唯恐她受了委屈。到了結親的年紀,多少媒人上門都不中意,問她喜歡啥樣的,說喜歡讀書的,懂事明理有見識的。等你爺託人來為你爹提親,才中了意。婚後兩口子美滿和順,你爹棄農經商,生意蒸蒸日上,不久又添了個你跟你妹妹,大傢伙都跟着歡喜。不想好人沒好報,過了幾年,你爹在與人合夥時遭了黑文書暗算,吃了大虧,你爹那可是讀書一目十行,雙手能打算盤的手啊!年輕氣盛,一時咽不下這口氣,肝火上升,不上一個月肚子象牛一樣鼓起來,請醫抓藥,花光了家裏剩下的積蓄,最後,人也沒留住。”
午後的院子裏,除了知了的叫聲,大家都靜靜地聽着,三舅喝了口水,繼續說道:“你爸走了以後,你姥爺跟大家商量,要把你們娘仨接回來,你大爺他們弟兄幾個也是一樣的意思,說趁年輕再找個好人家,孩子離不了娘,一起跟着走吧。但是你娘性子拗,說戲文里都唱了,‘怕的是百年之後身入九泉難見兒那去世的先人’,要守着你兄妹長大,養育你們成才,硬錚錚再把門戶撐起來。後來你大舅、二舅又去勸了兩回,都被你媽拿着笤帚趕出來了,算是把你媽徹底得罪了。大家拗不過,只有心疼罷了。不幾年,你姥姥、姥爺相繼下世,兩位老人臨走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媽,一再囑咐,一定不能讓你媽掉了地上。最開始那些年你媽年輕,里裡外外忙活,還撐得住,後來,特別是你去青島后,你妹也去了蘭州,你媽身體就不如從前了,加上孤零零一個人,實在艱難。你大舅召集全家商量,要怎麼辦才好,考慮到你媽對你大舅、二舅有怨氣,最好的辦法就是萬事由我出面。這就是最後你媽跟你說的,啥事都是三舅幫忙出力,實際上,是千斤的重擔大家分擔了,東西都是大家出的,農忙時我去忙你家,大舅他們來忙我家。”
曹信玖聽得眼睛漸漸濕潤了,大舅接過話茬:“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今年六十八了,家裏頭兒孫一大群,沒有一個惹我生氣的,老老實實過的莊戶日子,不缺吃不愁穿,唯一這點心思就是你媽。逢年過節你媽走娘家,從我這和你二舅家打個逛就走,盡個禮數罷了。吃飯,一定在你三舅家吃。我們送的東西,她一定原封不動退回來。都是親姊熱妹的一家子骨肉,這麼多年了,還在跟我們置這口氣,想不到氣性這麼大。我是多麼希望她能常來娘家走走,象從前一樣親親熱熱的,大家有空了坐下來啦啦家常,有喜事說出來大家一起高興,有煩心事說出來大家一起分擔,這樣的日子踏踏實實,覺也睡得安穩,飯也吃得香甜。現在別人說她聽不進去,你是她親生的,你回去跟她說,說大舅跟她賠不是,前些年大舅做得不對,別再置氣了。大舅這把年紀了,還有幾年活頭啊!”
曹信玖搶過去緊緊攥住大舅的手:“大舅,我這就回去跟俺娘說。”大妗子趕緊說:“別這麼急,這一壺茶還沒喝完呢!還有,難得今天人這麼齊全,我們商量了,既然下午不下地了,把自家養的、地里種的,實實惠惠弄幾樣菜,外甥今晚一定要留下吃飯。”
“農家無閑時,大舅你們可別為我耽誤這麼大功夫,再有,我性子可能隨我娘,有點急,一刻也等不得了,這就要回去。”
二舅道:“我看這麼著吧,趁天還早,你現在回去把你娘叫來,我們這裏準備準備,今晚咱們一起吃個團圓飯。”大家都說這個主意好。
曹信玖離開上柳庄,三步並作兩步趕回家,見到柳氏,原原本本把舅舅們的話轉述了。還沒等說完,一向剛強的柳氏已經哭得抬不起頭來。趕緊地,洗臉梳頭,換上曹信玖新買的衣服,準備出門。曹信玖說:“我尋一輛車子推着你吧。”柳氏道:“我又不是小腳,幾十年還不是這麼自己走過來了?只是我們都出門了,家裏這麼多東西,得找個看門的。”曹信玖說:“我去找忠鉞,他有空。”
拐拐悠悠來到曹忠鉞家,只見高牆大院,斗拱飛檐,還留着當年的氣勢,只是久已失修,已經“蛛絲兒結滿雕梁”了。推開油漆斑駁的門扇,只見偌大一個庭院荒草萋萋。來到北屋,曹忠鉞已經從床上坐起來。原來,這段時間草深莊稼密,野外追獵活動不便,也怕踩了莊稼,因此他白天睡覺,晚上後半夜跟幾個要好的出獵。
聽曹信玖說明來意,曹忠鉞欣然允諾:“你跟五奶收拾好了就先出門吧,我隨後就來。”
曹信玖回家跟母親收拾好,出門直奔上柳庄,到了舅舅家。親人相見,少不了一番抱頭痛哭,冰釋前嫌。
晚飯時,廚房裏流水介端出來雞鴨魚肉諸般菜蔬,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都是自家產的,搬出兩壇燒酒,也是自家釀的。大舅起頭,大家歡聚一堂,着實熱鬧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