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家

第一章 回家

濰河,古稱濰水,《水經》云:“水出琅琊萁縣之濰山”,水以山名,故曰濰水。

濰水總長五百餘里,出山後如一位求學若渴的學子,謙虛謹慎、虛懷若谷,成長路上兼收並蓄、不擇細流,在齊魯大地中部蜿蜒北上,到達峽山地面時,已吸納汶水等二十餘條支脈,從當初的涓涓細流成長為泱泱巨水,從此浩浩蕩蕩,一發不可收,一路向北,奔流入海。

一隻小小的螞蟻就可以打破天平的平衡,在遼闊的中華大地上,濰河算不上名水大川,但是在歷史的天平上,兩次充當了螞蟻的角色,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第一次是楚漢相爭之際的韓信滅龍且之戰,因戰場位於濰水峽山地面,史稱“濰水之戰”。

漢三年(公元前204年),楚漢相爭進入相持階段,項羽派大將龍且率二十萬大軍救齊,與韓信所部隔濰水對峙。相持不下時,韓信出奇謀,先令一萬軍士做土囊在濰水上游壅塞河道,待水位抬高后,在下游淺水處率半數人馬偷襲龍且大營。龍且出營反擊,漢軍佯裝不敵,率軍後撤。龍且本來就輕視韓信,稱其為“胯下小兒”,此時見漢軍敗退,貪功心切,遂率少數輕騎緊追不捨。韓信待龍且過河後下令決堤放水,水大至,楚軍大半不得渡。韓信看準時機,匯合原來留守埋伏的人馬,急回軍,利用絕對優勢兵力,以泰山壓卵之勢將過河楚軍一舉全殲,斬龍且,取得決定性勝利。

此一戰斬西楚之右臂,使楚漢之爭明朗化,項羽不可避免地走向末路。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時隔兩千多年後的公元1930年(庚午年)初秋,蔣介石與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為爭奪中國主導權的“中原大戰”正打得熱火朝天,局面呈膠着狀態之際,作為馮玉祥“十三太保”之一的韓復榘臨陣倒戈,投向蔣的懷抱,隨即被派往山東戰場抵抗閻錫山晉軍。

開始,無論人員數量、武器裝備,韓復榘均明顯處於劣勢,被迫接連放棄黃河、濟南,並沿膠濟線一路向東,且戰且退。等部隊退至峽山濰河地面,正趕上連降大雨導致河水暴漲,洪水滔滔,河面寬達幾十里。韓軍剛剛過河,晉軍緊隨而至,由於河上僅有的一座小橋不能滿足大軍所需,於是強行徵用沿河漁船運兵。

韓軍渡河前利用山東人鄉土觀念重的特點事先對沿岸百姓進行了“山東人幫山東人”的宣傳,再加上晉軍征船所到之處敲詐勒索、無惡不作,沿河百姓積憤已久,於是等滿載晉軍的船隻到達河面中央,水性精熟的眾船夫一齊發作,或棄船跳水,或乾脆直接將小船弄翻,同時韓軍派人秘密引爆小橋上預埋炸藥,大批不通水性的晉軍紛紛翻身落水,葬身魚腹,成為他鄉之鬼。韓軍抓住時機,一個回馬槍,以優勢兵力全殲過河晉軍。

兵敗如山倒,未過河的晉軍殘部眼見不敵,倉皇西竄,韓復榘在山東隨即站穩腳跟。晉軍敗走後,當地百姓紛紛拍手稱快,說鹽(“閻”字的諧音)遭水則化,芙蕖(“復榘”兩字的諧音)遇水則旺,大戰之際天降大水,明顯是扶“韓”滅“閻”,晉軍不敗,天理難容。

此戰為“中原大戰”之分水嶺,可稱為二次“濰水之戰”,此後蔣方總體上轉守為攻,並於當年秋天塵埃落定,最終蔣介石掌握了中華大地的話語權,作為回報,韓復榘被任命為山東省主席。

我們的故事就從第二次濰水之戰之後說起。

峽山往西南十多里,有一處集鎮,西靠芙蓉山,北瞰史家河,因芙蓉山上怪石嶙峋,色如丹砂,鎮子由此得名“丹山”。

丹山鎮多姓曹,故老相傳,洪武初年,曹氏先祖由河北棗強縣奉牒遷山東,占濰水西岸蓮池裏,耕讀傳家,枝繁葉茂。

大明朝中葉,七世孫曹應庸在外為官,古稀之年,致仕還鄉,囿於老宅人稠地狹,決定買地外遷。經考察,發現丹山地面依山傍水,藏風聚氣,特別是附近地下水豐沛,天然生成蓮花池一口,夏不滿溢,冬不幹涸,水質清冽,與先祖興發之地“蓮池裏”一脈相承,居之大宜子孫。於是傾盡畢生宦囊之資在附近買田置地,建屋造房,將自己這一支脈遷居於此。

遷居丹山後,族人繼續秉承耕讀為本的祖訓,雖歷經社會動蕩、朝代更迭,仍瓜瓞綿綿,人丁日隆。俗話說樹大分叉,人多了分家,到第十二世上,分為了東西兩支,東支以“仁義禮智信忠勇善懷德”排行,西支以“鴻榮昌泰瑾福禎望祖輝”排行。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時間來到民國十九年(西元1930年)的秋天,一個雲淡天高的下午,太陽已經快壓着西邊的芙蓉山頂,鎮子東關門外官道上風塵僕僕來了兩人,後面是一名腳夫,光頭赤膊、滿頭大汗推着一輛太平車(當地常見的獨輪車),上面滿滿堆着大大小小几個箱子,前面領路的是一位黑衣黑褲衣着樸素的年輕人,手拿一條三尺長黃澄澄的銅尺,中等身材,長着山東人常見的國字臉,兩頰上發達的咬肌稜稜突起,細細兩道鳳目掩住了眼睛的神采,濃濃雙眉間立着深深三道“川”字紋,顯示出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穩重。

離東關破敗的土城越來越近,年輕人明顯放慢了腳步,深吸一口氣,睜大眼睛,左顧右盼,這時才得以看見他雙眸中熱切的目光。

突然,一陣喧鬧聲吸引了他,轉頭望去,路北是一座雙層八角亭,抬頭看亭子的牌匾,雖然油漆斑駁,但“申明亭”三個字卻依然金光閃閃,兩邊一副對聯,道是:

審劣情揭贓利懲前毖後,明事理化芥蒂治病救人。

亭台顯然已年久失修,但打掃得一塵不染,亭子下,一堆光屁股娃娃正在吵鬧,中間圍着一位老者,面容清癯,一副疏朗的花白鬍須打理得整整齊齊,一襲滿身補丁的長衫收拾得乾乾淨淨,孩子們都在吵吵着:“我們要聽有鬼的,嚇人的……”。

年輕人一揚手:“瑾言哥,又在戳光腚孩子尿窩啊?”老者一抬頭:“啊呀,信玖兄弟!”對着孩子們一擺手:“都散了吧!找時間再聽二爺講古。”有個孩子好奇地問:“他是誰呀?”“這是東頭你信玖爺,回家問你爹就知道了。”

書中暗表,這位年輕人就是東支“信”字輩的叫曹信玖,老者是西支“瑾”字輩的叫曹瑾言,二人同是十七世,平輩。

曹瑾言走過來親熱地拉住曹信玖的手:“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雖然不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可也好幾年了吧?”

“六年了,去青島的第二年回來過一次。”

“對,想起來了,當時你是快到過年的時候回來的,可聽說你只在家呆了一個晚上就回去了,連年都沒有過。”

“嘿,說來話長,當時想家想得厲害,想回來陪娘過個年,誰知她見我一進門就問我學成了嗎?我說還在當學徒,當時她臉色就變了,拿出一匹已經織好的布,一剪兩段,說這樣還是一匹布嗎?我趕緊說,我這就回去。娘說,今天晚了,明天一早走吧。”

“子不學,斷機杼,真是佩服五嬸子,難得有這份見識。”

“所以啊,回去后,這幾年我是頂着巴子干,不敢鬆勁,總算是對娘能有個交代。這幾天從報紙上看到老家遭了兵災,趕緊向東家辭了工,趕回來了。怎麼樣,家裏都不要緊吧?”

“自古過兵如過火,能有個好嘛?!不過這些天殺的山西兵兵敗如山倒,呼呼隆隆,水過地皮濕,只顧搶吃的,老少爺們倒沒遭啥罪。”

“我家呢?”

“當兵的一看你家只有嬸子一個老太太在家,家裏大門都是透風撒氣的,料到沒啥大油水,連門都沒進都過去了。”

這時推車的腳夫不樂意了:“我說,你們這凈顧着啦呱了,再啦就黑天了,空身人不知挑擔累,我這還推着一車子東西呢!到底哪裏卸貨啊?”

曹瑾言一下子回過神來:“嗨呀,凈顧着說話了,走,兄弟,先回家,到了家,安安穩穩坐下,喝着水,啦他個三天三夜,有多少話說不得?”

“好啊,記得一定來家裏坐啊,我先回家了。”

看着曹信玖跟腳夫匆匆走遠了,老頭兒趕緊回了自己家,告訴了老婆子閆氏,從柜子裏拿出家裏的半包好茶葉,換了一件補丁比較少的長衫,老兩口穿大街走小巷來到了曹信玖家。

還沒到曹信玖家那半截子柴門前,就聽見院子裏鬧哄哄的人聲嘈雜,進門一看,幾個年輕的圍着曹信玖正看新鮮,有幾個年紀大點的,都還沒坐定,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太正在着急忙慌地招呼大家,正是曹信玖的母親柳氏,曹瑾言大聲道:“五嬸子,這裏有茶葉。”老太一回身:“他二哥呀,人多,我這小天井都快撐破了,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水也還沒燒開,太慢待了。”“我兄弟乍回來,好事來得急,怎麼辦怎麼好啊,讓你侄媳婦先幫着燒火。”一回頭吩咐道:“登雲他娘!”閆氏早踮着小腳跑到灶台前。

見一群年輕人圍着曹信玖聊得正歡,曹瑾言走過來喊道:“不知道站着的客難伺候啊?你們都站着不嫌難看,信玖大老遠剛回家,可還沒撈着喘口氣啊!”

曹信玖道:“謹言哥,這都是多年不見,親啊,說不完的話,啥都顧不上了。”

“你從黃旗堡下火車到家也幾十里地來,先歇歇是正經。”

“不礙事,正好,我想好歹留大伙兒一塊兒吃個晚飯,我看家裏頭萬事不就手,二哥你幫忙周全一下。”一伸手掏出兩塊現洋:“整點兒現成的。”

“這個好說,我來張羅。只是回自己家了,不用破費那些個,再說,前幾天過山西兵,能吃的都被搶光了,街上除了棺材鋪,其餘的鋪子都還歇着來。”

“那大傢伙兒來了,這麼干站着也不是事兒啊!”

“這麼著,聽我的。”曹瑾言一轉臉:“三兒,你跟寶兒幾個去借馬扎,有板凳椅子更好,一定要記清楚誰家的,到時誰借的誰還;猴子,你們去盛‘客盛源’飯莊借全套的茶盅碟碗傢伙事兒,這幾天他們買賣反正也沒法做,記得一定輕拿輕放。”幾個年輕的答應着去了。

這時柳氏過來道:“家裏還有他小舅給的半袋子麥碴子,熬點粥就着鹹菜疙瘩好歹湊付一頓。”

正說著,門外來了一個黑大漢,黑鐵塔一般又高又壯,短衣短褲,赤着雙腳,左手兩隻野兔,右手一隻老鱉,也不吭聲,眼睛來回地看。曹信玖迎上去,結結實實一拳捶在了胸口:“這不是忠鉞嘛?!好傢夥,幾年不見,這虎實的身板。”黑大漢一咧嘴,露出滿口白牙:“聽說叔回來了,這是今天剛拿的兔子,又向凌家莊‘鱉閻王’要了這隻老鱉。”“呀,太好了,剛才還說到這硬菜不好搗鼓,今天大家都有口福了。忠鉞你話還是這麼金貴。”黑大漢笑了笑,沒再吭聲,到磨盤邊去收拾兔子了。

書中暗表,這位黑大漢就是東支“忠”字輩的,叫曹忠鉞,論輩分,雖然叫曹信玖叔,但論年齡比曹信玖小不了幾歲,自小脾氣相投,自然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裏面。

不一會兒,去拿凳子和碗碟的小年輕們陸陸續續回來了,那個叫猴子的還拎着兩壇酒,一進門就嚷:“向老闆知道信玖叔回來了,說還剩這兩壇景芝老白乾沒被山西兵搶了,送給叔的,說有空常去店裏坐坐。”

眾人嚷道:“今晚我們算來着了,有酒有肉。”有年輕的急不可耐下手要幫廚,曹忠鉞遞過收拾好的兩隻兔子,囑咐道:“大火開鍋,小火慢燉,佐料平常放,只是記得要多加青蘿蔔。”

回過頭把那隻老鱉仰面朝天放到案板上,老鱉縮在殼裏的四隻腳和頭立刻伸將出來,張牙舞爪想要翻身。曹忠鉞從綁腿抽出隨身的解腕尖刀,口中念念有詞:“老鱉老鱉你別怪,你是人間一道菜。善惡簿上銷了債,轉世為人早投胎。”等老鱉脖子伸到最長時,刀光一閃,老鱉早身首異處。

大家七手八腳在院子裏擺好座頭,幾塊木板、石板墊起磚頭充當臨時的桌子,不知不覺間太陽已在西山隱了蹤跡,半空的彎月率領滿天繁星顯將出來。大鍋里兔肉的香氣濃濃地飄出來,性急的又拿筷子掀開鍋蓋戳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道:“我說,真燉爛了,下手吧!”眾人綠瑩瑩的目光看向曹忠鉞,曹忠鉞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好了,起鍋吧,瞧你們那出息樣,掀了八十回鍋蓋了都!記得手腳麻利點,一定要把鍋刷得乾乾淨淨。老鱉我自己整,哪個都不要沾手。”

眾人“嗷”了一聲,早有人搶着去起鍋,猴子喊道:“叔,酒壺呢?咱是不是該燎酒了?”“就你猴急!”曹信玖笑罵一句,從屋裏拿出一隻喇叭口大肚子錫酒壺,灌了酒,然後斟了一小杯,從鍋底拿了一小根燒得正旺的火頭,往斟滿酒的杯子上一湊,“噗”,一叢妖艷的藍色火苗從杯子裏冒出來,然後把酒壺放在火苗上開始燎酒。

說話間,柳氏把兔肉往各處分了,酒的香氣也開始溢出來,灶下的木柴嗶嗶啵啵地響着煮起了老鱉。曹信玖手執酒壺,從曹瑾言開始,依次往下,杯杯斟了個十分滿。通紅的灶火映着通紅的臉龐,清清嗓,壓住氣,慢慢端起酒杯:“在座的,老的少的,都是親的近的,我曹信玖離家六年,回來了,一腔子熱血象這燎開的燒酒,一肚子話要說,又不知從哪說起。今天本來想弄得像樣點,急忙現促的,就只能弄到這個光景,太簡薄了,大伙兒湊合湊合吧!”

曹瑾言道:“有酒有肉,就是上等酒席,天大地大,就是上等排場,兵災之後,有這個光景,還嫌乎什麼?信玖你既然這次回家不走了,來日方長,咱們省了那些個虛閑套,今晚來個實誠的,先整起來吧!你看一個個哈喇子都止不住了。”

“哈哈,好!天有三寶日月星,今晚有月亮和星星給咱照亮,那就整起來,在座的我看都是一家子,咱們也簡單單的,兔子開席,老鱉湯收尾,只是有一樣,肉吃不完,酒喝不幹,我可不依!”

滾燙的燒酒,噴香的兔子肉,久違的鄉音,一下子續起了隔斷六年的鄉情。席間曹信玖急切切地問,大家爭先恐後地答,這六年間家族裏誰家生了孩子,誰家娶了媳婦,誰家姑娘嫁了人,誰家老人過世,誰家年輕的出門闖蕩去了,等等,終於問了個八九不離十。

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快,不知不覺,碗裏肉也空了,酒罈也見底了,大家都面紅耳赤,有熏熏之意。曹忠鉞站起來說:“老鱉湯好了!”猴子忙帶着幾個年輕的往各人碗裏分了,大家趁熱呷一口,都喝一聲彩:“難怪不讓我們沾手,這個味兒誰也整不出來!”“怎麼弄的?透一下,要不這好東西在我們手裏只會糟踐了。”曹忠鉞道:“說起來並不難,主要要耐得了心煩,有兩個關竅要記住:一是要用它自己的苦膽汁去腥,二是裙邊一定不能瞎了,這樣最後出來的湯才能鮮。”

大家吸溜溜喝完了湯,吃了煮好的麥碴子,曹瑾言起身道:“時間不早了,早晨起來還要幹營生,信玖一路勞乏,也該歇歇,咱們散了吧!”大家紛紛起身,曹瑾言又道:“今晚哪個借的東西哪個記得早晨來拿,還給主家。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年輕的答應着,陸陸續續走了。

出了門口,曹瑾言對着來送行的曹信玖,一指樹梢的彎月:“缺月掛疏桐。”曹信玖立即應道:“漏斷人初靜。”倆人會心哈哈一笑。曹瑾言:“對清香一柱,泡清茶一杯,吹清風一縷,或詠物抒懷,或談經論道,正是我輩讀書人的樂事。天殺的孫文鬧了革命,斷了讀書人的活路,致文道不昌,這些年滿耳聽的都是粗言鄙語,連個正經聊天的人都找不到。那個老黃倒是肚子裏有幾兩墨水,隔三差五來亭子上閑談幾句,只是三句話不到就奔了下三路,羞與為伍。”“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先跟嫂子回去慢慢歇着吧。”倆人遂拱手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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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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