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一代海盜15

這是一個充滿掌控欲的動作，簡子晏並沒有急着掙開，他冷靜地抬眸，望向菲利克斯的眼睛。

在濃郁的白霧中，人魚的眼睛不復從前的清澈碧藍，濃郁像無光的深海。

他輕聲問：「這個答案，對你很重要麼？」

「……」簡子晏一時沉默，「這裏面又有我應該知道卻不知道的東西么？」

上一次他問出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讓他險些支撐不住，也差點毀了他和菲利克斯的關係。

而現在，他又嗅到了令他不安的氣息。

但是他沒有退縮或者迴避，而是更加坦誠地望着菲利克斯。

「無論答案是什麼，你認為應該告訴我么？」

「我……不知道啊。」菲利克斯突然笑了，他垂下淺金色的睫羽，遮住晦暗無光的瞳孔，他舉起少年的手放到唇邊輕吻，雖然沒有淚水，聲音卻染上了潮濕的味道。

「我也不想獨自背負着這個答案，阿晏，有時候我控制不住地想，即使要下地獄，我也要帶着你一起，省得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掉了，或者某一天會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愛上別人，而我卻來晚一步……我真的承擔不了任何一次這樣的打擊了，阿晏，我覺得我已經瘋了，現在和你說話的，我甚至都分不清是哪一個我。」

【簡子晏：「……我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419：「怎麼了？」

「看陸無風這個樣子……他好像要玩坦白局。」簡子晏說，「不妙，按照現在身體的設定，這樣我會受不了的。」

「啊？不會……吧。」419想說陸無風現在看起來挺正常的應該不會突然發瘋吧，但是看到那雙已經向猩紅進化的眼睛，它又把話給咽了下去，語氣變得驚恐，「他真的瘋了？」

「不瘋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罷了，我看他要怎麼給一個西方背景的人講前世和修仙。」簡子晏頭疼地說，「這事搞的，我真的不想再傷害仙君一遍，這個世界又不需要他的原諒值，我原本想給他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然後好好說再見的。」

419驚恐：「那你要怎麼辦？」

「走一步看一步。」簡子晏說，「不違背現在的人設是底線，其他的……我也控制不了了。」】

簡子晏也沒有想到，一個普通的詢問竟然會讓菲利克斯做出這種情態。

人魚磁性好聽的聲音被壓得低啞粗糲，吐出的每個字都帶着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意，猶如含着血和淚，只是聽着就讓人感受到逼仄的窒息感。

簡子晏的眼神凝重起來，他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比他想像的更加嚴重。

「那就告訴我吧。」他說，「菲利克斯，看着我。」

他的聲音對菲利克斯而言如同禁咒，菲利克斯眼睫一顫，還是抬了起來。

簡子晏瞳孔驟縮。

他看到的不是菲利克斯碧藍的眼睛，而是一雙猩紅的，猶如凝着一潭血的瞳眸。

霎時間，鋪天蓋地的絕望和悲傷撲面而來，只是一個眼神，就讓簡子晏感到自己似乎被吸進了一個深淵，裏面污濁粘稠，無數雙手從泥濘中伸出，它們扒着他，攔着他，讓他逃不出來。

「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菲利克斯啞聲說，「不能再騙你的誓言我發了幾輩子，我每次破誓，都會得到慘烈的代價，我不敢再騙你了，阿晏。」

簡子晏眼裏閃過一絲震驚。

【簡子晏：「卧槽，等一下，我真的有種不祥的預感！」】

決定將一切坦白之後，菲利克斯的眼神就變了，他緊緊凝視着簡子晏的眼睛，充斥着孤注一擲的決絕。

「古老遙遠的東方有輪迴轉世的說法，你雖然在佩諾瑪長大，應該也聽說過類似的說法吧。」他說，「我們的緣分不止這一世，在這之前我們已經一起經歷過許多場輪迴，在這些輪迴中，我們身份不同，背景不同，只是不管輪迴幾次，你都是簡子晏，是我的愛人。」

簡子晏瞳孔放大，裏面盛滿深深的震驚和迷茫。

【簡子晏：「卧槽？卧槽！」】

看到他的表情，菲利克斯猩紅的眼中浮現出柔軟的心疼，他摸上簡子晏的眼角，既然已經開口，阿晏就有資格知道一切。

「在輪迴中，我們一起經歷過許多事，我們相愛又備受折磨，每一世都不得不……生離死別。」

說到這個詞，菲利克斯的聲音又啞下去，牽扯出深可見骨的劇痛。

他又想起簡子晏死在他懷中的一幕一幕，即使望着眼前活生生的簡子晏，也仍然感到心臟上那些龜裂斑駁的傷口在緩慢地流出新的血來，提醒着他曾經一次次的百念皆灰。

這種恐懼與痛苦甚至讓他一時無法分清回憶與現實，握着簡子晏手腕的手倏然收緊，在上面留下深深的指痕。

只是他自己沒有注意到，簡子晏也沒有注意到。

「你是說……」簡子晏一開口，聲音也啞得驚人，「你不是菲利克斯？」

「不，我是菲利克斯，這就是我的這一世，你可以理解成是我……恢復了前幾世的記憶。」菲利克斯看到簡子晏瘦削的腕骨的被自己勒得微微顫抖，如夢初醒地鬆開了手，又不想徹底放開，只是虛虛地握在掌中。

「我對不起你，阿晏，每一世都是你在救我，我是最無能的人，每一次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你的死亡。」他低聲說，「直到這一世，雖然我還是來晚一步，沒能阻止那些傷害……」他的聲音因為哽咽而變調，「……但是幸好，我趕上了，沒有讓你再次絕望而死。」

他晦暗破敗的心中終於有細碎的光重新注入進來。

阿晏還活着，他沒有來得太晚。

終於將這一切坦白出來，菲利克斯的目光中有着近乎瘋狂的熱切，他望着簡子晏，如同念着一個魔咒般重複：「幸好，我趕上了，你還在，我終於有了救你的機會。」

與他的狂熱相對，簡子晏的臉色漸漸蒼白下來。

「你救我……」他耳語般地出聲，「是因為從前的那些記憶？」

菲利克斯僅存的理智讓他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麼，他臉上的狂熱一沉，急切地說：「不，不止是因為那些記憶，是因為你就是你啊，阿晏，無論輪迴到什麼世界，你也是簡子晏……」

「那你告訴我。」簡子晏打斷他的話，「如果你沒有恢復那些記憶，還是這一世我認識的那個菲利克斯……」

他瞳光發顫，平穩地問出這個問題：「如果你還是原來的菲利克斯，你會為我做到這一步么？」

「我……」

「你會不顧海國的秘密，只是因為我的意願就留下倫恩的命么？你會不顧種族與臣民，寧願以命換命，也要用自己的血來救我么？你會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你的子民宣佈你想和一個人類結婚么？」簡子晏再次打斷他的話，「告訴我，你會么？」

菲利克斯瞳孔收縮，面對這一個個尖銳的詰問，他拒絕去想另一種可能。

「我會。」他說。

簡子晏露出了啞然的苦笑。

少年在笑着，眼圈卻漸漸地紅了。

一看到他傷心，菲利克斯感覺自己的腦子轟然炸開，他獃滯地想要撫上少年的臉：「阿晏……」

簡子晏後退一步，他的腕骨從菲利克斯的手中滑出。

菲利克斯怔然地低頭看向自己手，似乎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你不會，菲利克斯。」他聽到少年的聲音，「你是那麼負責的王，即使你愛我，你也不會這麼做的。」

「不……」菲利克斯用力地說，「我不會騙你，我會那麼做的，無論我有沒有恢復記憶，我都會那麼做的，沒有人比你更重要，只要能救你，讓我付出什麼都可以。」

聽到他這麼說，少年眼底隱藏的最後一絲隱晦的希望也隨之泯滅。

「你是沒有騙我。」簡子晏驚訝於自己現在居然還能擁有清醒的理智，「你是在騙你自己。」

他感到一股由內而外的灼痛。

之前那些支撐住他生命的人魚之血，此時化作熾烈的火焰在他的身上與體內燒灼，它們叫囂着充斥在他的每一滴血里，猶如無數只細小的手在將他的每一寸生生撕裂。

但他仍然保持着清醒的意識，望着彷彿陷入巨大迷茫的菲利克斯，他想要揪住他的領子大聲叱罵，卻還是心軟。

「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菲利克斯，你想救我，也只是想要救下你記憶中的那些……簡子晏。」

說出這句話，簡子晏感到一股偌大的諷刺籠罩下來，將他團團包裹，不留一絲縫隙。

這是在做什麼呢？教愛人認識到，他其實愛的並不是自己？

鼻尖和眼眶的酸澀壓迫到了他的聲音，他極力忍住聲線的發顫，就像在勸說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你失去了他們，所以你很後悔，你救下我不是因為你愛我，而是想彌補你自己過去的遺憾。」簡子晏的聲音頓了頓，終於還是無法控制心頭不斷湧上的痛苦，說出他能對菲利克斯所說的最狠的一句話。

他說：「但是即使你救了我，那些你真正想救的人，也永遠回不來了。」

「不！」

菲利克斯身形一閃就掠到簡子晏面前，他面部的肌肉在劇烈抖動，猩紅的眼睛裏滲透着駭人的光。

「我救下你了，你就是他們。」他掐住簡子晏的肩，「你是簡子晏，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不是……」簡子晏低啞地說。

「你怎麼可能不是呢？你們的靈魂波動是一模一樣的，即使沒有記憶，但你們就是同一個人，你們就是同一個人……」菲利克斯被簡子晏的否認沖潰了理智，他執着地重複着這一句話，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相信。

他就是簡子晏，他絕對不會認錯，這就是他的愛人！

但他的反覆強調，卻讓少年原本還算平靜的眸光倏然崩塌。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你聽懂了嗎？我不是你的那些簡子晏！」簡子晏對着菲利克斯嘶吼，就像要把他心中的這些痛苦和失望全都吼出來，「我有自己的人生，我的靈魂是獨立的，我不是你想救的簡子晏，我不想被貼上另一些人的標籤！」

「可是……」

「沒有可是！」

簡子晏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他看着菲利克斯滿是彷徨和執念的眼睛，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呢……」他聲音喑啞，帶着哭腔，「我就是我，不管你想透過我看到什麼人，我終究不是他們，我不是和你經歷過那麼多事，讓你愛得痛徹心扉的簡子晏。」

他本來想體面一些，不要讓自己太像個被當成替身的怨婦。

但他不知道原來自己這麼不耐痛，這些痛苦令他難以再維持體面，聽到菲利克斯說出的那一句句話，他除了窒息之外，還感到莫大的羞辱。

這種羞辱比之前被倫恩壓在床上時更甚，因為那時對他來說倫恩是敵人，他永遠不會向敵人低頭，更不會讓敵人利用他的軟弱。

但是此時這些羞辱，來自他愛的人。

這個菲利克斯怎麼能這麼糊塗，又這麼狠心？

連自己愛的人是誰都分不清，硬要抓着別人說愛，說到他當真了。

他此時所有的痛苦，都來源於他當真了。

菲利克斯被少年的眼淚嚇住了，這些淚讓他想起了極為不好的回憶，他一時腦中空白，只怔怔地望着簡子晏。

簡子晏掙動一下，沒能從他手中掙開。

「既然你分不清，那就告訴我一個簡單的問題吧。」簡子晏說，「你恢復記憶之後再看着我，是只在看着這一世的我，還是在看着那些前世的影子？」

菲利克斯神色變得空白。

他在看着阿晏，因為阿晏從頭到尾就是一個人，無論他是否恢復記憶，他們都是同一個人啊……

但是他發現了，簡子晏不相信。

看到他不說話，簡子晏勾了下嘴角，似乎想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但太激烈的情緒堵在了他的嗓口，他一動唇，只吐出了一口血。

兩人挨得太近了，鮮血濺到菲利克斯的下巴上，他彷彿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緩緩地低下頭，看着簡子晏染血的唇瓣。

他渾身顫抖起來，手指動了動，似乎想要為簡子晏擦去血跡，但雙手完全不聽使喚。

下一秒，簡子晏向地下栽去。

菲利克斯一把將他抱進自己懷裏，張了好幾次口，才擠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阿晏別怕，我這就……這就帶你回去。」

回去？回哪裏呢？簡子晏想。

如今的海國之王想要期待擁有的伴侶，根本就不是他。

纖長骨感的手指死死抓住菲利克斯的衣服，他用儘力氣輕聲說：「我有自己的愛人，即使他不夠愛我，但你不是他，也永遠取代不了他。」

真正的菲利克斯即使不相信他，但好歹從頭到尾，眼中只有他一個人。

意識到自己居然連比較的東西都如此卑微可憐，簡子晏嗆咳幾聲，撕心裂肺地大笑起來。

對他好的人不是真的愛他，而他愛的人，根本不會選擇他。

謊言，欺騙，隱瞞，殺戮，掠奪，提防，謾罵。

這就是他簡子晏的一生。

他怎麼敢期盼自己能擁有一份溫暖的感情？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愛他，他怎麼敢盼望有別人能不顧一切地愛他。

「阿晏！」

菲利克斯目眥欲裂，他感受到了熟悉的，令他全身顫慄的恐懼。

簡子晏停下笑，口中還在不斷溢出血沫，他的神態萎頓下去，黑眸幽邃無光。

「現在夢該醒了。」他理智地說，「把我送回岸上吧，隨便哪個碼頭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