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雲寺大雄寶殿前的兩棵銀杏樹,據說是當年太祖幼子親手植下,每棵都是一人合抱,一左一右,如兩隻寬闊的手掌,牢牢地撐住大殿。每到秋日,更是慈雲寺一景:大雄寶殿前的半個院子都鋪上厚厚的金黃葉子,襯着白色台階,紅色殿宇,京城裏文人墨客單單為看此景緻,都願到寺中住上幾日。

西堂的智深監院對小沙彌們是否掃乾淨寺里的地面,向來頗為在意,算來每日都有人被責罰,唯對這兩棵銀杏樹,每逢葉落,卻格外囑咐在此處掃地的小沙彌,務必多留幾日落葉。

鐘聲既歇,王忠堪堪在銀杏樹下停住腳步,就着眼前一人高的六角亭長明燈光亮,透過敞開的四扇殿門,向大殿裏望去,層層煙裹的三身佛像在如白晝般的燈火中儀態嫻雅,垂眉斂目,似一切瞭然於胸,又似無一掛懷。

王忠有半年沒進慈雲寺,大殿裏的佛像顯然重又逐個泥金添彩了,佛前高高供奉的成排紅燭好似比從前粗壯了許多,裝燈油的海也都換了新的,尤其顯眼的是案上幾捧香花,隔得遠,他一時也難以分辨,當肯定不是日常見過的。

殿內擠擠挨挨地站滿了做晚課的師父,小沙彌們大多站在殿角、殿門附近,日頭和暖還好,逢到日頭不好,晚課做不到一半,大殿內就充斥着噴嚏、咳嗽聲,那是智深監院不論怎樣擊鐺、敲罄都壓不住的。

剛剛一直在急行,停住之後,才覺出夜風已起,不急不緩地吹動頭頂樹葉,發出細細的沙沙聲,像是哪個淘氣的小沙彌在此刻故意弄出噪聲。

殿外門前正中,須得三人合抱的海水紋四足香爐內,成片紅色亮點散放出王忠熟悉的檀香味,合著大殿裏不時飄散出的同樣味道,一絲絲一縷縷透過每個毛孔鍥而不捨鑽入體內,這味道浸透了他二十三年生命中最初十四年的日日夜夜、時時刻刻。

王忠是慈雲寺會通住持在山門外撿到的第十個嬰兒,和那九個同樣被遺棄在寺外的孩子一起,會通住持依次給他們起了名字,那時的他叫“十方”。

慈雲寺里的小十方是個長得特別惹人喜愛的小沙彌,兩隻大大的眼睛就像雲水堂外的那泓潭水,清澈得直看見人影,挺直的鼻樑上有幾顆俏皮的點點,薄厚適宜的嘴唇紅潤如香案上的紅燭,腦袋圓滾滾地好似六月的西瓜,尤其笑的時候,兩個深深的靨窩讓所有人都忍不住要捏上一捏,從來面色沉沉的智深監院就最愛捏他的小臉,捏的次數多了,小十方也能明白智深監院的心情:心情好,捏得輕些,心情不好,臉頰上幾日青紫也不是沒有過。

小沙彌們幾乎承擔了寺里所有的勞役,小十方會說話起,每日除了早晚隨着師父念經,就是幹活:掃地,撿柴,砍柴,擔水,洗衣,後來是執役,上香,洒掃,智深監院說,看他還算機靈,就在山門執役吧!每日天不亮早起打掃山門內外,開門,接待香客,通報,晚上點燈,關門。寒來暑往,斗轉星移,整整四年,常來慈雲寺的香客都識得他這個俊秀伶俐的小沙彌。

大殿裏傳來一聲罄響,打斷了王忠的思緒,片刻后,長短不齊的聲音開始念誦,“如是我聞…”晚課開始了。

慈雲寺的晚課差不多要一個時辰,王忠長長地吐出口氣,微微合上雙目,隨着殿內的人一起背誦,“…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

漸漸地,王忠眼裏好像又看到了那些鑲嵌在記憶深處,無論如何打掃都抹不去的畫面:…他餓着肚子掃了整個早晨的地,二方偷偷塞給他半個煮熟的土豆…十歲的他好像特別容易餓,可大齋堂的飯食總是吃不飽,他偷吃過後山菜地里剛結出來的豆角,誰知半夜上吐下瀉,四方背着他一趟一趟地去茅廁…晚課時候,他困得睡著了,是身邊的八方拽拽他的衣襟,叫醒他,不然被智深監院發現了,身上又會青腫幾日…

“…阿彌陀佛成佛以來,於今十劫…”大殿裏抑揚頓挫的誦經聲里,人事早已變了幾許,他們當初的十個方,此時在大殿裏做晚課的只剩二方和四方了。

三方貪吃,有一回偷吃了香客留在寺里的供果,被智深監院關在西堂后的小屋,第二日清早開門,三方趴在門口,雙手扣着脖子,雙眼大如銅鈴,口吐穢物,已沒了氣息。無人知道三方在小屋裏經歷怎樣的一夜,那是五歲的他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人死去,十三歲的三方就在後山火化了。

五方被大水沖走了。五方隨師父出門化緣,遇着盛夏暴雨,紫霞山下的流霞河河水一夜間暴漲,岸邊等着渡河的百姓被沖走了不少,其中就有十一歲的五方。

六方是病死的。向來體弱的六方高燒燒了三日三夜,寺里的僧醫束手無策,適逢那年冬日酷寒,大雪封山,二方不顧眾人阻攔,衝出寺外下山去請郎中,一天之後,郎中來了,六方卻沒救回來,是二方和他一起把六方送到後山火化,十二歲的他對死亡已經沒有了恐懼。

七方突然就不見了。沒人知道七方去了哪裏,也沒人知道七方做了什麼,智深監院着人在整個紫霞山找了三日,一絲蹤跡皆無,沉沉的臉色如常,只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八方是他親手擒住的。去年他奉蔣總捕頭之命拿人,那人和他纏鬥在一處,一招一式間頗有些熟悉,暫時難分高下,他越斗越覺得兩人的功夫相似。等一起公幹的其他捕役來到,終於擒住了那人,他一把抓住那人的頭髮,兩人隔着寸許,才認出都蓄了頭髮和鬍鬚的對方。八方是衙門大老爺點名要捉拿歸案的巨盜,後來…後來判了斬刑。

九方據說犯了戒,被逐出慈雲寺的。

“…眾生聞着,應當發願,願生彼國,所以者何?得與如是諸上善人俱會一處…”不停歇的誦讀聲里彷彿又摻雜了別的什麼聲音,似低語,似風聲…

不過略停了一忽兒,夜風又吹起,比前一陣還要冷冽,依舊是西風,銀杏樹葉嘩嘩響過,好似不耐這西風的凌虐,落下如急雨般的葉子,飄落在階前、腳下,給原本就厚實的滿地落葉更添一重色彩。再一陣風吹過,腳下的落葉順着風勢急匆匆地聚集到對面那棵銀杏樹下,順便打了個旋,就如跳到終曲的舞娘般忽地頓住。

落葉聚處是大殿前的另一盞六角亭長明燈下,西風吹得長明燈里的燭火也晃動不已,燭火定住,王忠乍然見到對面銀杏樹下站着個人,長明燈的光亮也照不見人臉。難怪他一直總覺得自己低低的背誦聲里,還有其他的聲音。

樹下的人立在銀杏樹的陰影里,一動不動。

…和自己一樣,都在大殿外肅立,卻合著殿內的晚課,在背誦《佛說阿彌陀經》,難不成和自己一樣,是個熟悉慈雲寺,也被慈雲寺熟悉的人…

…莫非…莫非他…就是…一方?

慈雲寺的一方,被賜予國姓的撫遠大將軍陳一山,是百姓口中傳奇般的人物。

十八年前,北夷來犯,逼近京師,皇室倉皇南遷,正在山下化緣的沙彌一方救了亂軍中的九皇子一行,之後憑一己之力護送九皇子至安全處。一方自然被九皇子留在身邊效力,直至三年後九皇子登基,成為今上。後來一方多年與北夷作戰,十年前殺入北夷王庭,親斬北夷酋首。平定北夷后,一方依舊四處征伐,去歲回京,被今上親封為撫遠大將軍,並賜以國姓。撫遠大將軍陳一山身系國家,一直未曾婚配。

王忠不過是京師小小的捕頭,莫說品級,就是今生連官都做不得,和正二品的撫遠大將軍恰如泥地與雲端之別。

三個月前,蔣總捕頭狀似不經意地告訴他,“我今日聽大老爺說,撫遠大將軍向聖上遞了辭呈,要散盡家財,重到慈雲寺皈依。”蔣總捕頭自然清楚王忠和撫遠大將軍之間的淵源。

明日就是曾經的一方,曾經的撫遠大將軍陳一山皈依的日子。

“…當知我於五濁亂世,行此難事…為一切世間說此難信之法,是為甚難…”

王忠對慈雲寺里的一方並不熟悉,十八年前一方離開慈雲寺時,他才不過五歲。那時寺里的人誰也不知道一方去了哪裏,對一方的離開背後說什麼的都有,有說一方吃不了苦跑了,有說一方向來心懷不軌,他什麼都不懂又極想知道,就悄悄問最信任的二方,二方翹着半邊嘴角哼了一聲,“別聽他們瞎說,一方不是那樣的人!”又拍拍他圓滾滾的小腦袋,“以後你可得學好本事啊!”。

王忠對舊日一方越來越深刻的印象始於二方的抱怨。在他眼裏最勤墾的二方練功不夠精進,被武頭責備時,就會低聲嘟囔,“師父他以為誰都是一方啊!”

王忠六歲開始隨着寺里的武頭學功夫,馬步扎得又穩又結實,比哪個師兄停的時間都長,哪怕到後來渾身汗出如漿,兩股酸軟的時刻能栽掉在地,依舊聽見武頭在旁邊大聲嘆氣,“要是一方,還能再停半柱香!”

他心裏其實是不服氣的,就悄悄問二方,師父說的是不是真的,二方依舊翹着嘴角哼了一聲,看着他,又嘆了口氣,低低地說,“唉!在師父眼裏,誰也比不過一方!”

王忠也許真的比不過一方,可在京師衙門的一眾捕役里,他一向最受蔣總捕頭青睞的,每逢他擒獲大的要犯,蔣總捕頭背人處總是笑眯眯地,“好功夫,到底是慈雲寺里出來的!”

是啊,慈雲寺里出了個功夫了得的小捕頭,更出了個散盡家財,皈依佛門的撫遠大將軍!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愈來愈緊的風聲中,大殿裏的經文變了,王忠聽到這句,才知晚課的《佛說阿彌陀經》已誦念完,就是這《般若波羅密多心經》都念了大半。

王忠仍舊注視着對面樹下紋絲未動的一方,心裏轉了無數個念頭,每一個都重重掂起來,又不得不輕輕放下。進了慈雲寺,他們不再是大將軍和小捕頭,重又變回了一方和十方,只是都不可能再是從前的一方和十方,那他想說的每一句話,想問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還能說?是不是還能問呢?

“…自皈依佛,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

是晚課最後那篇《三皈依》。

吟誦的聲音歇了,殿內的鈴聲夾雜着罄聲,遙遙傳來,王忠耳邊又加進陣陣尖利的哨聲,應是愈加性急的夜風,在連番示威后,終於顯露出凌厲的威勢,頭頂的樹枝不論粗細、長短,在風中不得不用力地互相廝打、扭曲,樹葉在樹枝重重無言的寧虐中簌簌落下,不停歇地拍打在他頭上,臉上,遮住了他腳上半新不舊的青布皂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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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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