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鴉嘎嘎的怪叫聲從林間傳來,好似也不耐此刻的壓抑,想要籍着此起彼伏的微弱聲音,儘力劃破這將臨的暗夜。

腳下,青石階邊半人高的尖錐樣巨石陰影里,肆意地蔓延着綠綠的青苔,和階邊的綠草混在一起,初初看去,分不出界限,細看才覺出草色的綠定是見過日光,有淡淡的光澤,而青苔,許是經年在隱蔽處,總帶着晦暗和陰沉,好似見不得人似的。

因着絡繹不絕地踩踏,青石階光滑油亮,階上零散地落着幾片或紅或黃的葉子,紅葉艷若袈裟,黃葉直如佛前迤邐層疊的帷幔。

從山腳數起,整整一百零八級石階,行到此處,再有五十四級石階,就是慈雲寺山門。

慈雲寺所在的紫霞山,是距京城最近的山,仲秋時節,半山的楓樹。山門東面的楓樹,黃葉子的居多,西面就大多是深淺不一的紅色,許是時節未到,紅色還不那麼好看。西面山麓上紅葉最好看時節,半面紫霞山仿如被血染了一般。

王忠眯着眼向石階高處望去,除了滿眼的黃葉,什麼都看不見,可他知道,數到第七十七級石階,就能看見慈雲寺山門一角的藍色琉璃瓦頂。想到此,他微微提了口氣,撩起衣襟,抬腿快步向著山門而去!

慈雲寺山門處原是山腰一塊開闊的平地,初初太祖幼子在此出家時,將樹砍倒圈成籬笆,樹籬后是一溜十幾間不起眼的青磚房。

太祖幼子之後慈雲寺里最為世人樂道,亦是最著名的明證住持。明證住持同樣有着皇室血脈,卻自幼在慈雲寺里長大。和只心向佛的太祖幼子不同,明證住持佛法造詣精深,在紫霞山附近聚集了不少信眾,名聲漸漸傳到京城,京城裏的達官顯貴開始慢慢湧向慈雲寺,慈雲寺山門就是從那時開始修建,兩百年後,才是如今落入王忠眼中的這座。

整座山門用的全是紫霞山後山的白色石頭。紫霞山前山坡度和緩,後山挺直陡峭,因着後山白色石頭被掏空了,據說,從遠處看如“入”字,王忠從遠處看過後山的樣子,被掏空的後山就像寺里大齋堂節慶時剛出爐的白饅頭,卻被哪個饞嘴的小沙彌偷偷地啃去了一大口,讓誰看了,都是又心疼、又生氣!

當初明證住持堅持山門須用後山的白色石頭,有說好的,有搖頭的。山門建好后,紫霞山四季輪轉,景象萬千變幻,從山腳起用青石鋪就的一百零八級蜿蜒的台階連結着的白色山門,真如歷經厄難引領眾人進入解脫的境界之門。

山門藍色重檐下的“慈雲寺”匾額是太祖長子--太宗御筆,佔據整個山門上半部的“南無阿彌佗佛”,是太宗長子—酷愛佛法的世宗親題,黑底泥金的六個大字恰好被山門的兩根石柱均勻地分成三部分。

中間“阿彌”兩個字下巨大的紅色空門照例關着,凸顯出門上五十顆茶盞大小、黃燦燦的門釘。王忠曾對這五十顆門釘熟悉得如自家手指:哪顆門釘半邊鬆動了,哪顆門釘的金子掉了一塊。眼前的門釘看來近日剛鎏過金,在隱晦的天色中,金子那特有的光澤還是讓他微微眯起了眼。

東側的無相門關上了。無相門上沒有門釘,門的尺寸只有空門一半大小,門上的紅色也沒有空門那麼鮮亮。近晚課時分,寺里大約沒有香客了。無相門平日晚課前關上,早課後打開。王忠清楚記得無相門右側的門軸總是在開關時發出刺耳的“吱吱”聲。

西側的無作門還開着,兩個小沙彌正坐在門邊,王忠走近兩步,認出是小沙彌海明和海清。

海明飛快地把紙包里最後一塊白糖糕放進嘴裏,慢慢嚼了幾下,糖的甜味、桂花的香味,還有米粉的軟糯,一時讓十二歲的海明覺得這是慈雲寺里最讓他貪戀的時刻!

坐在海明身邊的海清也把最後一塊白糖糕放進嘴裏,嚼都沒嚼就咽了下去,咽得急了,噎在喉嚨里,海清直着脖子,艱難地咽了好幾口口水,才把白糖糕送下去。

海清又用手指沾着口水,把包白糖糕紙上殘留的那幾粒碎屑都黏在指尖,再把手指舔乾淨。海清還想偷偷撿起被海明扔掉的那塊包白糖糕的紙,眼睛留戀不舍地看了看,心裏掂量了幾個來回,最終嘆了口氣,沒讓自己伸手去撿那紙。

海清想揀海明的那張紙,是覺得海明得到的那塊白糖糕比自己的那塊要大,在紙上留下的碎屑肯定比自己的多,可海明吃完了糕,對紙上留下的那點碎屑根本看不上眼,直接扔在門后的角落。

在海清眼裏,和自己一般年紀的海明就是因為長得好看,得到的東西永遠比自己多,比自己的好。比如,今天拿到的白糖糕,比如,西堂的智深監院,除了日日給大家講經,時常單獨給海明講經。海清幾次天沒亮起來洒掃,見過海明從智深監院在藏經樓旁的禪房中一步一頓地出來,到山門掃地。海清問海明,智深監院給他講了啥,海明總是低下頭,不再說話,整張臉卻皺得像海清手裏剛擦過門軸的抹布。

其實海清不覺得智深監院會給海明講出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是喜歡看海明被自己問過之後晦暗的臉色,海清覺得肯定是海明太笨,惹智深監院不高興,才會被智深監院絕早拎到禪房裏訓誡。智深監院訓誡人的時候,從來都是立着眉毛,聲調不高,但是從厚厚嘴唇里吐出的每個字,在海清聽來,猶如當眾將火燙的烙鐵烙在頭頂一般!海清被智深監院當眾訓誡過,只是因為沒把空門最高處的一個金色門釘擦乾淨,那滋味,海清受用了許久!

海明吃完糕,從門邊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一步一蹭地來到門口,就見門前站着個高個子的黑衣人。秋日的黃昏,陰霾的天色,山門前的燈籠還沒點上,來人的臉一片模糊。

王忠看着海明那副迷迷瞪瞪,顯然沒認出自己的模樣,搖搖頭,“海明,來,我幫你把燈點上!”

海明這才撓撓光禿禿的頭頂,有點不好意思地招呼王忠,“十…王捕頭,是你啊!”

二十三歲的王忠是京城衙門的捕役,兩年前成為京城衙門最年輕的捕頭。

王忠的師傅蔣一峰,是京城衙門總捕頭。京城衙門的大老爺總是因為這樣那樣老百姓鬧不明白的原因換得很快,可蔣總捕頭卻被京城的老百姓叫了差不多二十年。京城衙門的案子,哪怕是小街偏巷裏層出不窮的偷雞摸狗、雞毛蒜皮的事,都能牽扯出個朝中的幾品大員來,可想而知尋常捕役的活該有多難幹了!可蔣總捕頭每每接到案子,不論大小,差不多都能在大老爺要求的比限內,將人犯捉拿到案,這一點,衙門上下有目共睹,無不嘖嘖稱奇。就連紫霞山慈雲寺的小沙彌海明,也聽說過不少蔣總捕頭的故事。

王忠是蔣總捕頭最得意的徒弟,也是蔣總捕頭的女婿。

海清聽到海明的聲音,趕忙把手裏的紙扔在腳下,從門邊站起來,雙手合十,笑嘻嘻地招呼王忠,“王捕頭,你總算來了!”

王忠沖海清點點頭,看海明從門后拿來長桿,舉到自己眼前,就從右手邊的荷包里取出火石,擦擦地打了幾下,點亮長桿頂上浸着桐油引火用的小木條。

王忠引燃木條,毫不費力地舉着長桿,來到山門外,熟練地逐一點亮了山門重檐下掛着的六盞巨大灰色燈籠。

每日黃昏點亮山門外的燈籠,是小沙彌海明和海清的份內事。十二歲的小沙彌舉着一丈長的木杆去點亮高處的燈籠,對海明和海清都是苦差事,一個人總是顫顫巍巍地干不好,兩個人一起也不免搖搖擺擺地,一旦燃着了燈籠,更免不了要被責罰,還好今天王捕頭來了,輕鬆地幫了兩人一把。

海明此時看清了王忠的臉。許是常年奔波在外,和寺里眾人白皙的面色不同,王忠的臉是麥色的,鼻樑挺直,兩隻大眼睛微微上挑,配着兩道鋒利的劍眉,和薄厚正好的嘴唇,不笑的時候,整個人有着說不出的威嚴,可王忠一笑,加上兩個深深的靨窩,讓人忍不住要和他一起笑出來。

海清接過王忠手裏的木杆,吹熄了桿頂的火,把木杆放到門后,看着王忠,笑嘻嘻地,“謝過王捕頭,又幫了我們一回!”

寺里的人都說海明長得俊秀出眾,可海清覺得,和王捕頭比,海明的眼睛小,鼻子不夠挺直,嘴唇也略薄了些,唯一比王捕頭強的就是沒有靨窩,男人長靨窩,讓海清有種說不出口的感覺,就像香客中那些特意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公子一般。

王忠拍拍手,邁過高高的門檻,腳下踩到什麼,藉著門外的燈火細看,是一團揉皺的白色花簾紙。再回頭看向山門外,剛剛不過灰如僧衣的天色,眼下已經看不清燈籠外幾丈處,遠近的林木恰如濃墨的背影,遂問了句,“該關門了吧?”

海明和海清一人推着一扇門,吱吱呀呀的聲音正好回答了王忠。

門外暈黃、溫暖的燈光連同所有的黑色、灰色被兩扇紅門徹底地隔絕了!

吱吱呀呀的門響聲還未停歇,前方的鼓樓傳來一聲暗啞的鼓響:慈雲寺的晚課要開始了。

咚咚咚咚,鼓聲一遞接着一遞,起初是一聲一聲,清晰疏闊,漸漸越來越快,混成一片,細聽是颯颯風聲,好似最凜冽的北風不停歇地吹過紫霞山西側的枯樹,風聲過後是撕裂天際的閃電,在最悶熱黑暗的夏夜裏,瞬間照亮禪房陰暗的角落,雷聲緊隨而至,是深秋少有的悶響,炸的人心動蕩不寧,雨終於來了,如第一場透徹的春雨不停歇地砸落在山門前的青石板上。

風、電、雷、雨,紛至沓來,又混響成一片,鼓聲中王忠本能地沿着長廊,繞過天王殿、鼓樓、舍利塔,向著大雄寶殿而去,漸漸分不清耳中的鼓聲是真的風雨雷電還是自己心中的風雨雷電。

正困惑時,鼓聲漸稀,咚咚咚咚,一遞慢過一遞,就在鼓聲慢過王忠的呼吸時,鐺的一擊,震澈山谷的鐘聲響起,王忠腳下一頓,廊外就是燈火通明的大雄寶殿。

海清趁着鐘鼓的間隙,低聲說了句,“護國長公主來了!”說完,跟在海明身後,越過王忠身側,快步向著大雄寶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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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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