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番外一
當然,他並非真的寵愛夏侍妾。
這個披着絕色皮囊的女子,不過是他在江南尋到的戲子,她是孤女,自小隨戲班在四海漂泊,戲班老闆看中她的姿色,在她十三歲那年逼迫玷污了她。
她為了繼續留在戲班唱戲謀生,雖內心痛苦卻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着。後來,他偶然在茶樓看了她一場惟妙惟肖的表演,覺得此人可用,便以替她殺了那個畜牲不如的老闆為交換,命人教她習武,還給了她一個囂張跋扈,恃寵而驕的夏侍妾身份,讓她幫忙處置那些淑貴妃送進府的眼線。
他之所以在菡萏院“留宿”,自然是為了另一人。他總藉著要看旭兒的名義,讓阿蕪將孩子抱過來,然後再偷着看她幾眼。
夜裏菡萏院燈熄,他便循着密道回梅園休息,外頭都道他沉迷於夏侍妾的美色,卻不會想到,他一宿都不曾在菡萏院住過,他二十餘年來碰過的人,唯有那個被稱為旭兒“乳娘”的女子而已。
蘇嬋在府中裝了一陣子的賢妻后,很快露出了真面目。她屢屢將夏侍妾召到院中,折磨刁難,但夏侍妾受了他的命令,即便內心恐懼,也裝作跋扈囂張的模樣,反讓蘇嬋一次次倒吃癟。
時日一久,蘇嬋到底是忍不住了,趁着他外出之時,命人在深夜將夏侍妾騙出菡萏院,在譽王府後花園的池塘中將之溺斃,然後匆匆命人用一副簡陋的棺槨從王府側府抬出,隨便尋了個荒郊野嶺下葬。
兩日後,他快馬加鞭趕回京城,甚至冒着不惜惹怒父皇的風險,將夏侍妾以側妃之儀重新安葬。
而後他拿着蘇嬋害死夏侍妾的證據,將蘇嬋痛斥了一番,蘇嬋自認理虧,只假惺惺哭得梨花帶雨,一句都不敢多加反駁。
蘇嬋曾一次次算計他,怕是沒想到這回卻是反被他算計。
夏侍妾根本沒死,她只是從他的命令將計就計,通過閉氣和服假死葯讓蘇嬋以為她死了。
也因着他這位“寵妾”的死,他有了徹底疏遠蘇嬋的理由。
沒過多久,外頭都傳,說他對夏侍妾情根深種,久難忘懷,雖然佳人已逝,卻仍常前往她生前住的宅院,緬懷故人,親手教導他們的孩子。
此事自然是假,他卻並未否認,任憑謠言漫天飛。因為只有這般,才不會有人懷疑,他去菡萏院的目的,並不是因為夏侍妾。
旭兒方才兩歲,話才勉強說清,筷子都握不好,哪裏會握筆,但他還是將旭兒抱在膝上,指着紙上的字耐心地念給他聽。
他教的自然不是旭兒,而是侍立在一側的人,她雖未言語,可他每教一個字,她便會微微將身子向前探,默默將此字記在心裏。
偶爾見她秀眉微蹙,似是記不下來,他就會多教旭兒幾遍,待她舒展了眉頭,方才繼續教下一個字。
時值太子叛亂在即,他設計將太子和安亭長公主私通之事在他父皇面前暴露,因得如此,很長一段時日忙碌不已,勻出間隙教旭兒學字的時光,是他難得的愜意。
然他沒有想到,太子叛亂自經后不久,他不過離開幾日去辦事,她和旭兒便險些在一場大火中喪了命。
那日,他剛巧回京,在譽王府正門外看見菡萏院的方向火光衝天時,那種深深的恐懼感他至今都還記得。
待他趕到菡萏院,聽聞旭兒和她都在裏面,他不顧眾人的阻止,不假思索沖了進去,在內屋他看見他的阿蕪不顧燒傷的臉仍死死抱着旭兒時,心下一陣自責疼痛,上前正欲將昏迷的她扯抱起來,卻不料此時被燒斷的房梁竟直直塌落下來。
他忙用身體護住她和旭兒,或是想救出他們的慾念太強,片刻后,他竟忍着後背被燒得血肉模糊的劇痛,頂開了那沉重的橫樑,勉強站起身將他們抱了出去。
府內看見這一幕的下人,只知他愛極了與夏侍妾的這個孩子,不惜冒着喪命的危險也要衝進火場,卻是不知他救的不僅是這個孩子,更是她。
阿蕪和旭兒是他此生的全部,若是失去了,他便真的一無所有了。
這場火,除了旭兒安然無恙,他們兩人都受了不小的傷,替阿蕪瞧病的大夫來稟他,說她的臉傷得太嚴重,只怕是要毀容。
他倒是不在意這事兒,只聽說她性命無礙,長長鬆了一口氣。此事過後,他將那縱火的老僕當眾杖斃,拋屍荒野,菡萏院剩下的奴婢也都受了杖責,統統發賣。
待她醒來時,當是不會知道那日是他救的她。
他也不想讓她知道,怕她對他因此而心生感激,而她有什麼好謝他的呢,反是他的歉疚要更多一些,若非他沒有護好她,她又怎會受這般苦楚。
菡萏院大火后,他藉著保護旭兒的名義讓她和旭兒光明正大地搬進了他的雁林居,自此與她住在了同一個屋檐下。
他對旭兒“過分”的關心,卻讓蘇嬋驀然轉變了態度,在他不在府時,開始頻頻去雁林居看望旭兒。
他當然不信她會有什麼好心,只怕表面和善,暗地裏對旭兒存了敵意,或是害怕旭兒的存在會威脅她將來孩子的地位。
蘇嬋倒也可笑,他分明碰都不願碰她半分,她竟卻還要做替他生孩子,讓孩子繼承世子之位的美夢。
她既這般閑,他自是得為她尋些事干,恰逢淑貴妃又要送人入他的府邸,他乾脆欣然答應下,將那位永昌侯府的庶女納進府為側妃。
方妙兒入府當夜,他有意在她屋裏坐了幾個時辰,蘇嬋果然生妒發瘋,開始轉而對付起這位新側妃,方妙兒亦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縱然只是庶女,她也是永昌侯府的姑娘,身份不似夏侍妾那般低微,背後還有永昌侯和淑貴妃撐腰。蘇嬋就算再蠢,也不敢像對夏侍妾那般沖方妙兒下毒手。
府內很快熱鬧了起來,而他則氣定神閑,看着這兩個心懷叵測的女人在那廂狗咬狗,自己則繼續在雁林居和旭兒還有阿蕪一道過平平靜靜的日子。
永安二十六年,科舉舞弊案事發,他被父皇授命調查此事,幾日內連破貪墨大案,前前後後涉及銀錢幾百萬兩。
此案牽連甚廣,甚至波及到了淑貴妃的母家方家和承王身上,病榻上永安帝大怒,下令徹查此事。
方家被抄家,淑貴妃那身為永昌侯的長兄被當街斬首。承王亦被貶為群王,趕回封地,終生不得回京。
而後不久,他也將被打入冷宮的淑貴妃自觀星台上推下,籌劃隱忍多年,他終是替枉死的母親報了仇。
翌年,接連經歷太子和承王之事後,父皇不堪打擊,因病駕崩,臨死前下旨將皇位傳給了他,同年,他將本為世子的旭兒冊封為太子,賜居東宮。
蘇嬋雖是遂願坐上了皇后之位,可他卻以南方多災,不宜興師動眾,勞民錢財為由,從頭到尾並未為她舉辦封后大典。
因他一開始便沒打算讓她在這個位置上坐長。
方家落敗后,他並未處置方妙兒,還是在他登基后封她為貴人。
如今沒了永昌侯府和淑貴妃撐腰,像蘇嬋這般睚眥必報的人,想起舊日在譽王府的仇怨,怎可能輕易放過方妙兒,在用盡方法,連着折磨她幾月後,蘇嬋很快命人將方妙兒殘殺。
而這一切正巧中了他的下懷,他順勢以殘殺妃嬪為名下了廢后的旨意,但不想即便如此,蘇嬋就好像如有神助一般,竟借所謂天意,為百姓祈雨,順利躲過一劫。
千萬百姓請命,群臣紛紛上奏,他不堪重壓,最終不得不收回了成命,第一次廢后,卻是以失敗告終。
他為此心煩意亂,甚至沒有勇氣去東宮見她。
不久后便聽宮人來傳,說太皇太后近日不大好,他趕去看望時,見他素來溫慈的皇祖母卻是神色恍惚地坐在小榻上,抱着一副畫卷,嘴上神神叨叨。
她已是認不出他,還將他叫做他父皇,她打開畫給他瞧,說這副芙兒的畫像畫地可真好。
他皇祖母口中的芙兒是因失女在十幾年前便鬱鬱而終的清平郡主孟雲芙。
他只草草掃了一眼,便不由得怔愣在那廂,因畫上之人與阿蕪生得實在太像。
正蹙眉凝視間,就聽他皇祖母道:“今日,哀家還在宮中遇見芙兒了呢,她的臉……她的臉也不知怎麼了,傷成了那樣……陛下,芙兒就像是你的親妹妹一般,你派太醫好生給她瞧瞧,給她瞧瞧好不好……”
看着皇祖母哭得像個孩子一般,他忙連聲答應,不停地安慰,待將皇祖母哄睡下,一出殿他便召了張嬤嬤來問。
“太皇太后今日遇見的人老奴認得,是太子的乳娘,東宮的柳姑姑,說實話,柳姑姑那沒被毀容的半張臉乍一看確實挺像郡主的。說起來,若群主的女兒當年沒走丟,也該有柳姑姑這個年歲了,尋了那麼多年都沒尋着,人大抵是不在了。”張嬤嬤長嘆一聲,感慨道,“二姑娘當年出生時,老奴也在一旁呢,老奴還記得她背上有一塊像是蝴蝶的紅胎印……”
聽到“蝴蝶胎印”,他不由得怔忪在那裏,六年前,梅園那晚他雖是看得不大清晰,但的確在她纖瘦滑膩的背脊上隱約看到了一隻蝴蝶。
得知此事的他,離開的步子都有些凌亂,他從未想到,她的身份並不簡單,很有可能就是安國公府當年走丟的嫡姑娘,是安國公蕭轍和清平郡主唯一的女兒。
他暗中命人去調查此事,雖時隔多年,不曾查到太多,卻發現她的母親芸娘是在她三歲那年撿到的她,而巧合的是,安國公府的二姑娘,也正是在三歲那年走丟的。
雖此事還未完全確定,但他還是力排眾議,將她那“堂弟”蕭鴻笙召入宮當太子伴讀。
這些年,他之所以不敢將她是太子生母之事公之於眾,便是怕她不像蘇嬋那般,沒有背景,亦無母家可以依靠,很可能像一開始的夏侍妾,後來的方妙兒,還有他的生母沈貴人一般,在步步為營的後宮過得格外艱難。
雖蕭鴻澤戰死後,蕭家逐漸敗落,可若她真是蕭家的姑娘,他便可幫着重振蕭家,好讓她將來認祖歸宗造橋鋪路。
及至旭兒七歲那年,他親自為他挑選了一個太子太傅,那人名叫裴泯。
裴泯早年喪妻並未再娶,長相清雋,但非庸俗古板之輩,才華卓越。
旭兒很尊敬喜愛自己這位老師,甚至於突發奇想,一日竟同他提出想將自己的乳娘嫁予老師為妻。
他說,乳娘跟了他那麼多年,受了那麼多苦,若能出宮嫁給他的老師,後半生定然會很幸福。
旭兒的話並未說錯,尤其是在聽到“她會幸福”幾個字時,他甚至一瞬間動了念頭。
他虧欠她良多,如今也尚不知何時才能將她該得的東西給她,是否該考慮放她自由。
這個念頭雖隱隱冒出了頭,但在無意間瞧見阿蕪莞爾一笑,神色溫柔地給裴泯奉茶時,他心中的妒意和佔有欲便再也壓制不住了。
尤其在看見裴泯神色赧然地接過茶盞,含笑偷偷去瞥她時,他甚至想衝上前,掐住裴泯的脖頸,狠狠將他掐斷了氣,再不能多看她一眼。
可他終究沒有這麼做,怎能教她看見自己因嫉妒心作祟而猙獰的面目。
當夜,為了消愁,他將烈酒一壇壇往嘴裏灌,最後喝得酩酊大醉,竟將進來伺候的阿蕪一把拉到了榻上,壓在了身下。
縱然她在他耳邊一遍遍提醒自己的身份,他也絲毫未停止動作,他當然知道她是誰,他怎會不清楚她是誰呢!
他雖因酒醉腦袋疼得厲害,但心裏很明白,若他今日真的這麼做了此事,那所有的一切就都不可挽回了。
可他實在不能忍受,他心愛的兔子被別人覬覦。
當年他母親死後,曾留給他一隻雪白的兔子,那是他唯一的念想,他每日抱着它,小心翼翼地照顧它,卻不想有一日它竟會被人折了腿,剜了眼,無情地殘殺。
後來,他又有了一隻珍愛的兔子,這次為了保護它,他選擇將它藏了起來,生怕別人瞧見,再將它傷害了去。
可分明他大可將自己的兔子送給別人,都比他費勁全力留在自己身邊更為安全。
可怎麼辦,他沒有那般豁達的胸襟,他自認卑鄙無恥,自私貪婪,無論如何都放不了手,將她輕易送給他人。
既是如此,那就徹徹底底讓她成為自己手裏的東西,再也跑不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