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書監荀勖對羊祜的小算計
劉武踅進歌坊時,那幾個伴奏的小女子默默的收撿樂器家什,鶯娘兀自木雕一般坐着。
老貴一見劉武,就像受人欺負的孩子見了娘,迎上前哭腔哭調說:“劉爺您來晚了,今天鶯娘受大委屈了……。”
劉武被老貴的話語一勾,心裏那份沉重又重了許多。他心裏沉重地虛着,就沒心情安慰老貴,對他擺擺手說:“老貴,帶着他們下去,我和鶯娘有話說。”
老貴見都督府的劉爺來了,以為大都督又想起了鶯娘,起身高興的對小杏她們努努嘴一起走了。
老貴他們一走,劉武竟然沒有勇氣向鶯娘說出他來清音歌坊的目的。他原是一個武功非凡的千夫長,偉岸大丈夫。在戰場拼殺一槍一個血窟窿,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要他來殺一個原本不該死的妙齡弱女,他心裏感到彆扭感到為難。
好難為人啊,這個美貌鶯娘進大都督府,每次都是自己喬裝接送。通過簡單的幾次談話,他知道鶯娘其實很苦很難。鶯娘是大都督床上的人,他不敢多說一句話。但是鶯娘偶爾和他對視一下目光,他就看出鶯娘眸子裏有一種哀怨,一種複雜。
就因為他看出了鶯娘的哀怨和複雜,他不敢接觸鶯娘的目光,他怕鶯娘會對他說出自己的哀怨和複雜。鶯娘對他說出什麼很簡單,他劉武答應什麼或者拒絕什麼都很難。
鶯娘一回神兒,見只有她和劉武了,就問:“劉爺,您此時……到此貴幹?”
劉武愣了一下,魂兒回到身上,就鐵了心腸說:“恭喜鶯娘,大都督請您到峴山望江亭賞月。”
鶯娘心裏一驚:“去峴山望江亭……賞月?”
劉武垂下眼瞼:“不要告訴任何人,現在就走。”
劉武對外一招手,門外候着的安車進了清音歌坊。
劉武見安車近前,叉手對鶯娘一彎腰說:“鶯娘姑娘,為了不引人注目,到了南門外,再換乘大都督的軺(diāo)傳。”
鶯娘從劉武的神色上知道,此次去峴山望江亭賞月凶多吉少。她太了解李騫了,一個手握重權的赳赳武夫,是不會在夜風依然襲人的季節就到山上賞月的。在李騫眼裏,一個卑賤的歌伎,只能是一個洩慾工具。當他不需要自己時,也不會把自己留給別人。自從知道李騫離開襄陽不能帶上她時,她就知道危險一步步靠近自己。鶯娘的悲哀在於,明知道危險在靠近自己,她不能主動逃離危險之地。
鶯娘稍稍躊躇一會兒對劉武說:“劉爺,能不能讓我換換衣服。”
劉武靈機一動撒了個謊:“大都督已在南門等候,請姑娘立即上車。”
鶯娘深深看了一眼清音歌坊,悄悄褪下腕子上那隻綠玉鐲,裝着整理裙裾,暗中把綠玉鐲棄在地上。
按照她和老貴的秘密約定,見了這個危險信號,就會立即帶着小杏、柳葉她們逃生遠去。她做完這一切,平靜地對劉武說:“劉爺,我們走吧。”
劉武無語地點點頭,等鶯娘進到安車裏,示意車夫立即趕車。半新的安車在傍晚薄暮里咿咿呀呀,載着鶯娘出了清音歌坊。
自蜀漢炎興元年(公元263年)劉禪投降曹魏當上安樂公至今,六個太平年頭過去了。太平歲月的繁華,反映在西晉都城洛陽是:肥馬輕裘福祿聚,歌舞昇平日月新。
洛陽城東北角繁華地帶,有一處佔地七八畝的深宅大院。京城的軍民人等都知道,那裏的主人是中書監荀勖。
荀勖,
字公曾,出身官宦世家。史家稱之為“久在機樞高位,善猜皇上聖意,不犯顏忤爭,故得始終全其寵祿”。
中書監是皇帝身邊掌管機樞的重臣,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只差半步。那時的人們對官稱已有就高不就低習慣,私下一致尊稱中書監為相爺。如此這般,荀府順理成章也就成相府了。又因相府儀門上有一塊御題“德音遐邇”匾額,人們也稱荀府為“德音府”。
荀勖任光祿卿時,撰寫皇家慶典使用的歌曲頌詞每承上意,皇恩日顯隆重。後來步入機樞,繼而官升中書監,他嘔心瀝血撰寫皇家慶典頌詞從未懈怠。此時德音府後宅八佾園瑞雲榭的紅氍毹上,四八三十二個的妙齡女子頭插雉尾,手持角觴,一律的彩髾(sāo)廣袖,一色的高髻簪花,演練着荀勖新作《正旦大會王公上壽酒歌》①:
踐元辰,延顯融。
獻羽觴,祈令終。
我皇壽而隆,我皇茂而嵩。
本枝奮百世,休祚鍾聖躬……
妙齡麗姝裊裊娜娜,悅耳細樂悠悠揚揚。監督歌舞排練的德音府總管邱成坐在上首,冷着正派莊重的大肥臉觀看眾女舞蹈。
一聲“相爺回府”的喊聲從八佾園一側的月亮門外傳來,邱成立即對歌舞的女子們喊聲“停下”,就快步出月亮門迎接中書監。
荀勖年近五旬,高冠博帶,清癯幹練,步履穩健,持重威嚴。橫看豎看,都像個靜以修身、廉以養德的當世聖賢。
因身為朝廷重臣,荀勖走路也莊重地保持思考的習慣。邱成突然一聲“相爺回府了”把他嚇了一跳:“邱成你……?”
邱成見嚇着相爺,就躬下身子謙卑着笑臉稟報:“相爺,小人言行莽撞,罪該萬死。正旦大會王公上壽酒歌正演練着,相爺您親自過去看看吧?”
荀勖此時心裏裝的不是這個,就不客氣的說了一句“這會兒沒心情”就走了。
看着走向書房的中書監,相府總管邱成心裏惴惴不安:“相爺很鬱悶,服侍得小心啊……?”
荀勖回到他的書房,立即有僕人侍女前來服侍。
中書監揮揮手,趕走了他們。
荀勖心裏很鬱悶,都是羊祜那個實心木瓜引起的。
羊祜是不是實心木瓜無關疼癢,羊祜即將以荊州都督出鎮襄陽就不能無關疼癢。一個可以好色斂財的人不好色不斂財,就讓人覺得另類。
另類的人實際上就是一根腸子一根筋,容易一條道走到黑,這就讓與他有關聯的人格外不放心。荀勖的對羊祜不放心,是他與晉武帝關於羊祜的一番談話引起的。
晉武帝勤於國事,荀勖勤於王事,兩個勤快的人經常在乾明殿見面。晉武帝已經欽定李騫回京任大司農,可是還沒最後敲定誰去接任荊州都督。按荀勖的意願,最好擢拔自己的親信出鎮襄陽。
荀勖和萬歲議了一會兒朝政,見晉武帝心情很好,就開始挖渠把水往自己田裏引:“萬歲,中軍將軍羊祜拱衛京畿,國之柱石,臣以為不應避重就輕的讓他出鎮襄陽。”
“愛卿以為何人可負此重任?”
荀勖試探地:“左衛將軍馮紞(dān)可否?”
晉武帝:“馮紞?朕不能拆東牆補西牆,還是讓他留在朝堂參贊朕的軍機要事吧。”
荀勖覺得火候到了,就說出最想說的話:“如果馮紞不能去,臣以為尚書省都堂西司錄事參軍王戎可擢拔將軍,出鎮襄陽。”
晉武帝臉上閃過一絲笑意:“王戎精於縱橫之術,熟讀兵書,是個可造就的將才。不過,王戎和你談過平吳良策么?”
聽話聽音,荀勖知道羊祜已經和皇帝談過平吳良策。
荀勖心裏還在轉圈謀划,晉武帝又說:“朕意已決,繼任荊州都督、出鎮襄陽者,非羊叔子莫屬。”
“萬歲聖明,臣無異議。”
荀勖不能阻止羊祜出鎮襄陽,就產生了把他拉為我用的迫切願望。
①荀勖是此《正旦大會王公上壽酒歌》的真實作者,詳見《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