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天堂鳥(十一)
燈光再昏暗,塞繆爾沒有錯過對方眼裏一閃而逝的驚訝。
那是親手將他推下另一個深淵的人,高塔之上的恢弘白夜於他人可能代表了希望的曙光,於他卻是至今揮之不去的夢魘。
恨過嗎?也許吧,情感從來不是可以簡單劃分得清界限的東西,但若不是這樣,它也就不會如此刻骨。
探究昔日存了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已經失去了意義,站在面前的那人終於掀起了一半假面,露出殘酷的真實。
衡量一切價值的理智,連自己都要算計進去的冷血,然而正是那為達目的可以不惜代價的光芒最令人目眩神迷。
祝槐只是短暫地怔了一下。
「你可以問你想知道的事,」她輕快地說,「但我不保證一定會回答。」
標準的、她會有的說話方式。
塞繆爾眼神複雜地開了口:「其他人呢?」
「還活着,以另一種方式——包括艾倫。」祝槐也在試探着自己被容許透露的範圍,「目前是這樣。」
一旦下次進入遊戲,可就說不準了。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塞繆爾問:
他沒有明示,但兩人都清楚指的是什麼。
「上次見面還沒有。」遊戲系統已經如她所料地不會直接禁錮她了,連kp也一反常態地保持了沉默,不過就像她猜想的,一切得由對方先意識到再提,祝槐斟酌着言辭,「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就碰到……」
「算意外之喜嗎?」她笑問道。
塞繆爾呼吸一滯,就連他都說不清此時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就像無線電里未能說完的那句話一樣在對方眼中無所遁形,可無論結果如何,那枚硬幣本就代表着態度了。
以及,這個意思——
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
「……名字。」他說。
祝槐稍微收起了笑容。
「秘密。」她漫不經心地端詳着自己的指尖,「至少現在我還不需要那種東西。」
「你不會想知道那個答案的。」
望見他欲言的眼神,祝槐也只是笑笑,輕巧地轉了話題。
這不是個合適的時間和地點,她可以暗示一點東西但還不能全盤托出,「輪到我來問問了,那個時候,維爾萊特邀請我加入,其實你是不同意的吧。」
塞繆爾眼神閃爍了一下。
「為什麼?」祝槐說。
塞繆爾:「因為——」
他忽然警惕地收了聲。
早已習慣出入險境的人在危險來臨前會有一種本能的直覺,哪怕那只是一聲極其微不足道的響動,然而在本該寂靜無比的環境下,它就意味着不同尋常。
那來自於天花板。
大小足以鑽得進一個人的通風管道口擋板又輕微地搖晃了一下,接着,他們聽到了某種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像是什麼粗糙的東西在不間斷地與金屬表面相蹭。
似乎是同樣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動靜,那聲音竟然短暫停頓了兩秒。
祝槐餘光和身旁人對接,放輕了動作,慢慢從門旁退開幾步。
它不再是最優選了。
也幸虧它還沒有成為最優選。
從門扇寬度就能看出後面的走廊狹窄,一旦有個什麼萬一,連逃都沒得地方逃。
好在這奇特的響動很快又繼續向前而去,好似確信了剛才的說話聲不過是錯覺。警惕是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放鬆的,祝槐只覺得手腕一緊,她回頭看去,對上她視線的塞繆爾稍微抿了下唇,示意地往另一側門邊瞥了瞥。
他們緩慢地向來時的門口靠近,奇怪的摩擦聲也遠去了,眼瞧着就只差了一兩米的距離。
——窸窣之聲驟然重新響起。
聲音就來自頭頂,蟄伏以麻痹獵物的獵人猛地在脫逃的前一秒發起了進攻——祝槐沒有看清它的真面目,她藉著牽扯在自己腕上的力道衝出了門口,僅僅是餘光抓住了一抹白色的殘影。
螺栓崩斷、牆體開裂,被那粗長身軀狠狠撞開的金屬擋板彎曲得不成模樣,摔下來的「噹啷」一聲很快被沉悶的落地聲蓋了過去。
呼嘯而出的怪物有着蟒蛇般兀長的柔韌身體,覆著表面的是一層粗厚外皮,形狀奇特的鱗片間又生着細密的小足,看上去倒還更像蜈蚣。
它喉間不住地發出「咯」、「咯」似的聲音,唯一能證明曾經為人的證據就是最頂端的頭部上依然嚴絲合縫地戴着的那張笑臉面具。
——如果這能當作什麼證明的話。
祝槐還在看下一步的路,塞繆爾在真衝出去后鬆開了她,速度在剛才的追逐里就有所保證,一旦有一步錯開反而要出了摔倒的錯漏。
他回首扣下扳機的子彈在剜出一道道深而長的血痕的同時卻又從鱗片上滑開,長蟲痛苦地翻滾着身體,但顯然,這還不足以對它造成實質意義上的傷害。
「嗨!這邊!」
忽然之間,有誰以手作喇叭呼叫道。離這麼遠還不完全看得清對方的樣貌,但下一秒,旁邊的另一個人手裏一拉再一拋,他拿着的東西就在空中劃過一道悠長的拋物線,徑直墜向了他們所在的那條走廊前方。
濃白煙霧在白磷燃燒的頃刻間覆蓋了整片視野,一頭扎進煙里的面具蜈蚣本就受了傷,這下霎時更有些暈頭轉向。
有煙霧彈的掩護,祝槐二人輕易逃脫了它的追蹤,而彌散開之前的那一聲喊也指明了方位,示意他們往這個方向過來。
她聽着聲音可有點熟悉。
搜尋無果的長蟲慢慢直立起「身體」,那張留出五官的面具在早就不似人形的腦袋上顯得格外詭異,它頂開走廊上方的通氣口,一點點蠕動着重新爬進去了。
祝槐緩了兩下呼吸,塞繆爾已經在打量着那邊站着的三人——捲毛富二代在他注視的目光下還是那慫慫的樣子,白鵠乾脆就抱着胳膊靠在牆上眨巴眼睛,看着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本來還在想它怎麼不繼續追我們了,」原本笑容開朗的那個青年臉上已經成了苦笑,「聽見槍聲才知道是找到了別的目標。」
「還是多謝了——」祝槐笑眯眯道,「不然可沒這麼輕鬆脫身。」
「格雷。」
她主動邁出了示好的一步,「請問你們是?」
「希克曼,」青年接過這支橄欖枝,「希克曼·富勒。」
「這位我想不用特意介紹了。」
希克曼聳聳肩看了眼白鵠,又指向捲毛富二代,「這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你們當時應該也聽到了——曼森家的小少爺,本尼·曼森。」
塞繆爾明顯還記着最開始的那句評價,禮節性地說了自己的姓氏后就靜靜站在旁邊看她出面交談。祝槐笑吟吟的目光晃過他們幾個,「看來你們也是來拍賣廳找東西了。」
「我們好奇那顆寶石在哪裏。」希克曼大方地承認道,「可惜——你們也看見了,剛才的那傢伙就在周圍的通風管道里活動,人一靠近就會被它襲擊。」
「引也引不開。」
他嘆氣,「還到處流竄,一個不小心都要被盯上。」
「你們都找到煙霧彈了。」
祝槐托着下巴,好奇地問:「難道就沒有點別的東西嗎?」
希克曼:「誒?」
「我是說,」她道,「這還不簡單。」
……但是。
本尼:「………………」
為什麼是他啊!!!
大約唯獨石頭剪刀布這種東西不受家境影響,他命苦地一手提着鍋一手提着鏟子,兩條小腿都在直打哆嗦,就這麼膽戰心驚地望着斜上方還完好無損的通風口。
他站在倉庫正中央,敲了一下鍋底來吸引怪物的注意。
然而他膽子太小用的勁也太小,發出的聲音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本尼條件反射地又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眾人,卻在觸及時猛一瑟縮,手上一下子加大了力氣。
「當」的一聲,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而在短短不過十幾秒后,聽到熟悉的摩擦聲時,本尼瞬間臉色慘白。
通風口的擋板已經被提前取下,他僵在原地聽着那聲音飛速竄近——這在通風管道里是另一幅景象,戴着面具的長蟲循着那突兀聲音奮力遊走,卻在即將衝過去的前一瞬看到了毫無保留從下方透來的景象。
它分明還沒有從這裏下去過。
殘留的一絲意識告訴它不太對勁,它還來不及收住勢頭,忽然看到什麼直直從那個通風口撞了上來。
長蟲:「?」
被破壞過的噴頭撞上管壁,頓時揮發出一陣陣帶着奇特味道的氣體。幾個長罐接二連三地砸在它面前,打着旋將殺蟲劑噴得充斥在整個狹小的通道。
——這可對它造不成任何傷害,只是那些子彈造成的傷痕被刺激得隱隱作痛。長蟲憤怒地尖鳴起來,正要一鼓作氣衝下去,倏地又有什麼被用力地扔了進來。
那支劣質的打火機重重撞在金屬板上,脆弱的外殼就這麼直接碎了。
最後深深印刻在面具那黑漆漆的眼洞之中的,是從破裂處悄然綻開的一點火光。
轟然的爆炸將天花板都震出了裂紋,但愣是支撐住了裏面那巨物的重量,沒有直接坍塌得不成樣子。
白鵠鬆開捂住耳朵的手,吹了聲口哨。
「這簡直是我聽過第二美妙的聲音。」他誇張地說。
祝槐懶得搭理他,反倒是塞繆爾多看了他一眼。
本尼:「……」
本尼:「就完啦?」
祝槐:「不然呢?」
「沒死也有一段時間不能行動了,」她說,「趁這現在去拍賣廳吧。」
「去之前再看一眼吧。」希克曼咋舌,「萬一這裏還有能用的東西。」
他們的警備用煙霧彈還有殺蟲劑都是在這裏找到的,而鍋鏟是隔壁酒會宴廳的廚房。祝槐也沒意見,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越多越好。
白鵠掃了一圈,覺得沒多大意思后就興趣缺缺地靠在角落的伸縮梯旁。
他正發著呆,有誰笑着開了口。
「看來你們關係不錯。」
他轉過頭,看到希克曼走到了旁邊。
「你說我和她?」白鵠漫不經心地回答,「就那樣吧,說好不好,說壞也不特別差。」
「得啦。」
他促狹笑笑,「在我們兩個面前還裝什麼裝,說吧,你想幹嘛?」
隨着他的這句話,笑容也從希克曼的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眉間揮不去的陰鷙。
「我需要你幫忙。」
白鵠:「哦——」
用不着挑明,他就瞭然了對方口中的那個「幫忙」是什麼意思,「我能知道為什麼嗎?」
「原因很多。」希克曼含混地說,「威脅、排除不穩定因素——用不着管這個。」
他顯然清楚僅憑自己很難做到,那有個稍微了解點情況或是能獲取一點信任的就會輕鬆不少。
「行吧,那就不問。」
白鵠好奇道:「不過既然你想要她死,剛才又何苦順着幫那一下呢?」
「有些事還是親手來更有意思。」希克曼說,「拿到東西之前動手,你就說做不做吧。我保證,事成可以給你完全值得的報酬。」
白鵠轉過眼,透過箱子間的縫隙看向遠處的那個身影。
他燦然一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