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雙王並立
雨淅淅瀝瀝地從天外落了下來,青翠的群山之中白霧輕輕,先生坐在一搖一晃的馬車裏,眼睛微閉。
突然趕車的童子掀起車簾,“先生,前面有人攔下了路。”
先生睜開眼睛,撩起車窗帘子一瞧,只見遠處有一痕木堤睡在湖面,彎彎地連着湖心那一粒亭閣。
亭閣里有一個人正襟危坐,似乎在等他。
先生下了馬車,往湖心亭走了過去。
只見那人身穿墨色廣袖衣袍,以竹簪束其發,眉高眼深,面正鼻直,額間紋路斑駁,卻是一身傲然之姿。
他緩緩行禮道:“太史父,一別經年,可安好否?”
先生認出他,回禮道:“公叔帶,別來無恙。”
公叔帶笑道:“帶離京已十年又一也,如今再見,卻已作他鄉之客,太史父堂上似乎茶杯未冷,想來不夠解興,我泡了一盞新茶在此,太史父何不將就坐坐?”
先生笑道:“人生久別,盛情難卻,能討一杯公叔大人的茶喝,此生也是無憾了。”
先生說著,便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桃花落,春山空,鳥鳴聲啼啼。姬曦反覆念叨着那句“他回來了”,忽然一陣輕風經過,亂紅簌簌,那日的青空朝陽,那個騎在馬背上的藍衣俏皮少年全都浮上心頭,他向他們招手,“曦兒,曜兒,我學會騎馬了,快上來!”
而也許是回憶太遠,姬曦記不清了他的面容,只記得那是他學會騎馬的日子,穿着他最愛的藍色衣袍,像極了天空那樣的顏色,他笑着騎在高大的馬背上,是那樣的明亮與溫柔。
那年他十三歲,是先王最寵愛的少年,溫文爾雅,謙遜有禮,會騎馬,會射箭,會作畫,會彈琴鼓瑟,會識人斷物,深明大義,學宗里的先生們都對他讚不絕口。
那年的祭祀,祭台上的卜師咿呀哇啦的說著姬曦聽不懂的話,只記得所有人都驚訝的回頭看他,而他面色依舊。
他笑着對他說,“曦兒,別怕。”
後來姬曦才知道,原來卜師說,他會是未來的天子。
他依舊那樣明亮與溫柔,帶他們騎馬,不顧君子形象的去爬庭院裏最高的樹,只為了抓他們最喜歡的小鳥兒,可是小鳥兒沒抓着,他卻摔傷了腿,他哈哈大笑說,“小鳥兒有翅膀抓不着,我這隻沒翅膀的大鳥兒給你們抓好不好?”
後來,庭院裏的樹兒葉子落了,落得光禿禿的。
天,下起了大雪。
宮廷里那口姬曦從來沒有聽過敲響的大鐘,突然響了。
殿內殿外跪了滿滿的人,侍女們的哭聲從宮廷里飄出來,消失在了白茫茫的大山中,一個也沒回來。
他站在廊下看着紛紛揚揚的大雪,說:“生而無罪,死其何辜?”
又笑着轉過頭說,“曦兒,我誰也不怨,也不會怨你。”
然後離開了這座宮城,再也沒有回來。
那個時候姬曦並不知他的話是何意,後來他才知道,消失的那些人被作了“活祭”。
他才知道,他為什麼要離開,他說他誰也不怨,可也不願回來。
庭院裏的樹兒葉子落了又生,生了又落,反反覆復。
姬曦有馬背那麼高了,又是一年的大雪紛飛。
姬曦知道那是他的生辰,也是他的冠禮,那可是一個男子一生中最重要的生辰。
姬曦在城門口望了又望,可是他,仍舊沒有回來。
姬曦望着漫天大雪笑了笑,他終究是怨着他的吧,要不然,怎麼連自己的冠禮也不願回來。
只是時光匆匆,來而不復。
他住過的宮苑裏早已雜草深深,青磚黛瓦也日漸斑駁,連同回憶里的他也漸漸模糊起來。
他一走,便走了好久,久到如今的姬曦都快到了冠禮。
而現在,他終於回來了。
被風帶走的桃花落在了姬曦藍色衣裳上,他嘴角一揚,說不清是欣喜還是苦澀,便緊緊地抓住韁繩,向前飛奔而去。
細雨朦朧,綿綿如絲,先生望着斟茶的公叔帶,道:“公叔大人此番回平京,一定是有要事在身吧?”
公叔帶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淡淡說道:“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明日是君王庶長子姬曜的冠禮,軒兒又是長輩,自然應該回來。倒是太史父,乃是太子之師,而太子殿下尚未及冠就歸隱山林,就不怕太子之位坐得不穩當?”
先生笑道:“我早已不涉朝堂,又如何當得起太子之師的名號?閑居於此也不過是圖這兒的清凈。”
公叔帶笑着又抿了一口茶,“原來如此,帶還以為太史父滯留至今,是畏懼那個預言。”
先生心領神會,笑道:“若真是天意,畏懼又有何用?”
公叔帶笑起來,慢騰騰地斟了一杯茶,道:“太史父通透之心,無人可及,不過你我二人都知道那個預言意味着什麼,不是嗎?”
他說著拿起茶杯頓了頓。
“當年先王病重,百官為其祈福於祭台之上,卻祈出了一個‘雙王並立’的預言,矛頭直指先王幼子姬軒,而他畏懼那個預言,竟以自己嫡長子姬曦為由,逼迫年僅十六的姬軒離開,甚至連給先王守孝的期限都不顧。”
“那你相信‘雙王並立’嗎?”
公叔帶笑道:“當然相信,這可是‘他們’刻在姬姓王族身上的詛咒,先王太天真了,以為只要結束戰爭,就能消滅詛咒。”
先生皺着眉,道:“這是‘詛咒’,還是‘人性’,我原以為你很明白。”
公叔帶抬眼,“可是‘他們’回來了,太史父還覺得,‘人性’本善嗎?”
先生茶杯一落,驚道:“你說什麼?”
公叔帶輕輕放下茶杯,“他們幾十年都沒有回來了,如今回來,只為了一樣東西。”
先生沉思道:“那個盒子。。。。。。”
公叔帶道:“這也是我們此行的目的,而且,‘他們’已經知道最後那個活着的巫師,在楚郢。”
先生頓時睜大了眼睛。
公叔帶拂拂衣袖,“雙王並立,必有一死,到底是姬軒,還是姬曦,就得各憑本事了,只是楚郢那位,能抗得住‘他們’嗎?”
先生垂下眼,“難道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了嗎?”
公叔帶笑道,“挽回?亂流之中,誰能獨善其身?‘他們’回來了,戰爭還會遠嗎?”
公叔帶說著便起了身,緩緩走出湖心亭,說道:“聽說,他們現在就在平京,荒郊野嶺的,要是遇上一個姬姓王族的人,太史父知道,‘他們’會對他做些什麼吧?帶,就不耽誤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