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退學
退學
七中…什麼七中?
“江霄!”
無邊無際的寂靜在這中氣十足的聲音下轟然消退,江霄一個激靈,猛地睜開了眼睛。
“老師不過是說了你兩句就要退學!?你進七中的時候成績那麼好,我也相信你是個能學進去的好孩子。
但是你現在退了學連高中學歷都拿不到,以後能幹什麼!啊!?找工作人家都不招你……”
慷慨激昂的聲音像是隔了層棉花落進了江霄耳朵里,他渙散的意識有些聚攏不起來,目光落在了放在桌上的玻璃杯中。
裏面幾顆枸杞應該是剛放進去,兩顆半死不活地飄在上面,還有幾顆緩緩地往下墜落,冒起了一連串的小水泡,他甚至能聽見水泡破裂的細微聲。
我在這裏幹什麼?七中……什麼七中?江霄目光恍惚地想,只覺得全身疼得要命,連脖子都在隱隱作痛。
“江霄!”對方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聲音中帶着憤怒和失望,“我跟你說話你都不帶聽了是吧!?”
江霄冷不丁地回神,猛地喘了一大口氣,像是散亂無措的靈魂終於回歸了身體落在了實處,只有對方聲音的碎裂潰散的寂靜里沖入了許多人喧囂吵鬧的聲音,將他瞬間湮沒其中。
“快點把名次表貼後門,還有十分鐘就上課!”
“語文課代表,把卷子拿過去發了,第一節課咱們講高一期末試卷。”
“這三班和四班的物理課表不對啊,我去找主任調一調。”
“李博文!你在門口賊眉鼠眼幹嘛呢!趕緊回去準備上課!”
“小張老師,你先坐這張辦公桌,剛實習去聽幾節課……”
“吳芳,叫幾個人把高二的新書發下去,找後排那幾個,抓緊時間!”
辦公桌上疊在一起的標了鮮紅成績的試卷,一摞摞放在地板上還帶着油墨味的嶄新課本,走廊里傳來了活潑的腳步聲和笑鬧聲,窗戶外烈日當空,茂盛的梧桐樹在風中搖曳,透過窗戶的斑駁光影落在了江霄的手背上。
他低頭,就看見自己手裏捏着一張薄薄的A4紙,上面印着「蕪城七中退學申請表」幾個大字,旁邊的一寸照片紅底白邊,裏面的少年頂着一頭捲毛對鏡頭正笑得燦爛,左邊胸牌上清楚寫着蕪城七中65級,江霄。
表格里的日期和年齡欄讓他愣住。
二十年前,江霄十八歲,高二上學期開學第一天就把退學申請表交給了班主任,然後瀟洒地從七中拍屁股走人。
第二天,付清舟就轉學到了他的班裏。
付清舟是誰?江霄茫然地想。
鬧鐘,電話,鏡子,照片……宴會,輪椅,假肢,告白,付清舟——車禍!?
冗雜的記憶倏然回籠,車禍中的劇痛彷彿還停留在身體裏,讓他的瞳孔有一瞬間的放大。
“江霄,江霄?”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
江霄猛地抬起頭來,下頜綳得死緊,額頭上全是冷汗。
盧鳳有些不放心道:“你臉色怎麼突然這麼難看?要不要去醫務室?”
江霄倉惶地轉頭看向四周,滿是學生和老師的辦公室里吵吵嚷嚷,電腦上和辦公桌上的日曆無一不在提醒他這是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九月一號,十八歲的江霄退學的那一天。
“我覺得你退學的事情還是需要再認真考慮一下——”盧鳳想拿走他手裏的申請表,卻被江霄一把給抽了回來。
在盧鳳恨鐵不成鋼的目光里,他將退學申請表撕成了碎片。
“呃……”他看着面前面容嚴肅的中年女人,竟然一時想不起對方的名字,頓了頓才道:“老師,您教育得對,我不該這麼衝動退學,謝謝。”
說完習慣性地同盧鳳握了一下手,轉身走出了辦公室的大門。
盧鳳和旁邊幾個老師呆在了原地,面面相覷。
“這小子又發什麼瘋?”一個年紀大的老師疑惑道。
“盧老師,他還和你握手。”年輕的教師哭笑不得道。
“他剛才這語氣和動作,我差點以為是哪個學生的家長。”盧鳳搖了搖頭,“我給他家長打個電話。”
江霄其實有些記不清楚在七中上學的日子,他只在其中度過了一年的高中時光。
而且大半時間不是在逃課去網吧就是在睡覺,除了李博文,基本沒什麼朋友。
他退學之後,就一個人從蕪城跑去了南方瘋玩了半年,直到接到警局的電話……
“江霄!誒!回神了!”李博文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好奇地問:“你去找鳳仙兒幹嘛了?”
面前的李博文還沒二十年後那副斯文敗類的精英模樣,這會兒還頂着頭毛刺和一腦門的青春痘,跟只小狐獴似的抻着脖子盯着他瞧,一臉的八卦。
江霄摩挲了一下被自己掐青了的虎口,刺痛明明白白,好像在堅決地告訴他這不是個荒唐的夢。
“付清舟……”江霄的心跳得飛快,抬頭就看見了高二八班的牌子,有幾個男生正拿着掃帚在門口打鬧。
“什麼粥?瘦肉粥?”李博文推着他進了教室,“咱們中午去南食堂吃吧,一暑假沒嘗到南食堂的皮蛋瘦肉粥,饞死我了。”
教室南面倒數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他其實根本沒有印象當時自己挑的這個座位。
但是在十幾年後李博文的提醒下,他曾一遍又遍地想過,十八歲的付清舟坐在那裏的模樣。
“當時班主任說你退學了還是轉學了,正好空出來,就讓付清舟坐你位子上了。”
“付清舟人超級好,剛來就被搶進了籃球隊,而且品學兼優,性格活潑開朗,跟個小太陽似的。”
“不過下學期他就出了車禍,還挺嚴重的,家裏人來給他辦了休學手續……公司年會上我險些沒認出來,還以為是重名呢……”
教室里有人在發課本,有人在打掃衛生,還有聚在一起聊天的,他坐到桌子前,轉頭就看見了窗戶外面大片的梧桐樹。
湛藍的天空上飄着大團小團綿軟的雲,灼熱的陽光落在他胳膊上,微微發燙。
他的手上還沒有那麼多疤和繭痕,帶着少年人的青澀和稚嫩的力量感,最不完美的地方是他初中拿筆姿勢不規範在中指磨出來的一個小繭子。
他車禍回到了二十年前。
他還沒有退學。
明天就可以見到十八歲的付清舟。
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追求付清舟。
陽光下的手微微顫抖,江霄強行壓下從心底洶湧而出的喜悅和激動,狠狠掐了一下掌心。
他像是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突然砸中的倒霉蛋,撿起來發現餡餅不僅熱乎,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一個。
“江霄你怎麼回事?一直在走神。”下了課,李博文扭着頭問他。
一節課過去,江霄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但聞言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沒事。”
江霄長得帥氣俊朗,頭髮有些天然卷,在陽光下呈現出淺淡的栗色,看起來鬆軟又乾淨,濃密的睫毛下眼睛澄澈清亮,笑起來時眼尾微微下垂,像只帥氣又乖巧的大型犬。
李博文忍了好幾下也沒能忍住,伸手使勁揉了揉他的腦袋,又伸手扯他的腮幫子,感嘆道:“兒大不由爹!我兒也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裏面裝着個大叔靈魂的江霄有點適應不了高中生動不動就認爹的獨特嗜好。
但他心情實在好得離譜,也就不計較小屁孩胡鬧,只笑着推開他的手,滿足地嘆了口氣。
“卧槽。”李博文驚疑不定地望着他,“江霄你到底發什麼神經?”
江霄拍了拍他的腦袋,“別說髒話。”
李博文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你今天吃錯什麼葯了?!”
江霄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個十七八歲的高中生——而且還是有點叛逆不務正業的那種。
“昨晚打遊戲沒睡夠。”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將剛發下來的新書整整齊齊地碼在了桌洞裏,開始一本一本往上寫名字。
“我就說嘛——”李博文拍了拍胸口,但瞥見他整齊漂亮的字時險些背過氣去,“卧槽江霄,你果然是壞掉了吧!”
周圍一圈同學不約而同朝着這邊看了過來。
江霄轉過頭來,對着他露出個燦爛的笑容,“盧老師的諄諄教誨使我大受觸動,我要洗心革面,好好學習。”
李博文大受震撼,用頭使勁撞桌子,喃喃道:“我一定是在做夢!江霄瘋了還是我瘋了!”
下午放學,江霄拽着精神恍惚的李博文出了校門,哭笑不得道:“博文,不至於吧?”
“大哥求你,別喊得這麼噁心。”李博文崩潰道:“我舅老爺他們才這樣喊我,你以前都叫我李子的!”
江霄沉默片刻,“我們已經高二了,成熟點兒。”
“不!我拒絕!”李博文哭喪着臉跨上了自己的山地自行車揚長而去,只留給江霄一個悲憤的背影。
江霄只好自己往回走。
老爸家離七中很遠,在城東快近郊區的地方,離一中很近,老爸本意是想讓他去蕪城一中。
但當時他非要跟對方擰着來,最後來了城西市區的七中,江總沒辦法,就在七中邊上給他買了套房子。
為這事他那個繼母跟老爸鬧了很久。
七中離津水河公園很近,他站在行人路上看了會兒大爺釣魚,決定還是先回去看看老爸。
想起老爸和家裏那母子倆,江霄原本雀躍了一天的心情頓時跌入了谷底。
他從書包里翻出了個錢夾,裏面一沓厚厚的鈔票,還有幾張銀行卡和身份證,翻了半天硬是沒找出張坐公交的零錢。
江霄嘆了口氣,這會兒江總還沒破產呢。
他抓了抓頭髮,抽了張鈔票去了旁邊的超市,拿了塊兩毛錢的口香糖。
“呃……”老闆狐疑地看了他兩眼,又是驗鈔燈又是上手摸,過了好一會兒才找給他九十九塊零八毛。
頂着老闆不爽的目光,他溜達到公交車站,仔細研究了一下路線才坐上了十九路,四十分鐘后,他抓着扶手問司機,“師傅,東源西站什麼時候到?”
“東源街西邊修路吶!不走那邊,臨時改道!”師傅大聲道:“同學你去哪兒啊?”
“溪華小區!”江霄靠着欄杆也沖他喊。
“你這站下!”外面混泥土切割機和發電機的聲音越來越近,司機扯着嗓子吼:“從孟村這邊穿過去往西走,十分鐘就出去,坐七路車!四站就到!”
“謝謝啊師傅!”江霄點了一下頭,從公交車上跳了下來。
九月傍晚的熱氣裹挾着嗆人的灰塵和刺耳的噪音迎面撲來,江霄被嗆了一口,一邊扇着灰一邊往前,沒走兩步就出了身汗。
何苦呢?
他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找罪受,但還是硬着頭皮拐進了孟村。
孟村其實就是城東這邊的一個城中村,緊挨着幾棟貨運公司的破舊宿舍樓,樓後面就是一大片鄉下常見的平房,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也沒拆,起碼二十年後依舊在這裏。
江霄拍了拍身上的灰往西邊走,這會兒正當飯點,各家各戶吵吵嚷嚷,衚衕里還有小孩成群結隊在玩奧特曼大戰怪獸。
他拎開撞到自己腿的小孩兒,小孩兒還拿着槍指着他,自己給自己配音,“突突突!”
江霄別開他的槍口,慢悠悠道:“叔叔告訴你一個秘密。”
“突突突!奧特曼機槍!”小孩想要對準他。
“世界上根本沒有奧特曼。”江霄笑容燦爛,“那就是個皮套子。”
他往前走了沒幾步,身後就傳來了小孩的哭聲,江霄滿意地踢了一腳路邊的小石子。
大概是對他不相信奧特曼的報應,這些衚衕怎麼都走不到頭,眼看天黑了下來,江霄一臉煩躁地打開手機里的指南針。
果然轉向了。
他以為自己在往西,其實悶頭一路往南去了。
關鍵有手機指南針還轉不回來,他的大腦現在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在往西。
孟村南邊挨着東陽街,據說那邊混子挺多尤其亂,他還沒去過——
“操你媽個傻逼玩意兒!”暴躁的罵聲從旁邊的小衚衕里傳了出來,緊接着就是哀嚎聲和求饒聲,聽得江霄耳朵都隱隱發疼。
不知道是轉向有點蒙還是他的好奇心因為年齡變小而不受控制地增加,他偏過頭往衚衕裏面看了一眼。
昏黃的老式白熾燈掛牆頭,燈光下圍了群撲棱蛾子和蚊子,再往下,一個穿着黑色背心和藍白花褲衩的人正踩着個紅色長毛大金鏈子,囂張地把張紙塞進了對方嘴裏,露出來的那截紙角角上是用紅色墨水畫的零分,還圈住了「試卷」的一半卷字。
黑背心瞧着瘦,但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薄削結實,一頭黑髮略長,劉海都快把眼睛全都遮住,嘴裏還叼着根猩紅的煙,看着就不像個好人。
不過腿挺長,尤其是小腿,看着十分修長漂亮。
“哥哥哥!舟哥我錯了!我下次真不敢了!”紅毛哀嚎連連,但黑背心不為所動。
大概是察覺到江霄的視線,黑背心叼着眼抬起頭來,滿臉戾氣地盯着他,“你也想死?”
黑髮下那雙眼睛陰鬱冰冷,眼尾微微上挑,掩在細碎的劉海後面,就差把不好惹刻在腦門上。
昏黃的燈光下,對方尚顯稚嫩的輪廓映在了江霄眼中,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付清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