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慕廣寒在洛州州府安沐的下榻處,一直都是洛南梔都督府的東廂房。
小院典雅清幽。猶記兩個月前他離開時,池塘里映日荷花尚是盛夏最為嬌艷之時。如今回來,一池殘荷已被收拾,水面清亮得可以倒映碧空的影。
女官書錦錦頗有風趣,不忘幫他曬了一院子蓮蓬。
向遠望去,院子裏的銀杏也變黃,野楓漸紅,一番秋景別有一番色彩斑斕。
大勝歸來,宴飲絲竹自是少不了。
百官皆有功勞。陣前將領、功臣勇士的事迹都被大書特書,留在洛州將後勤安頓得井井有條的各級官員也皆受賞賜。此外,還有堆積成山的戰利品、糧草充盈庫房。某少主更是憑“敵營十多天”的話本一戰成名。
宴飲之中,月華城主與眾人推杯換盞、豪爽非常。
反正他千杯不醉。
待到眾人微醺之時,最適合認真觀察。
與他相反的,是洛南梔修清心道,不近色、不喝酒。
一直都是以茶代之,微笑舉杯。
洛南梔雖是清雅氣質,仔細看人卻是濃顏。皮膚是幾近透明的白,眼睛的顏色有些清淺,一頭散亂的長發發梢微卷,用安沐百姓常用的碎布條纏住,瀟洒落拓的氣質。
一個不喝,一個不醉。
於是場場宴飲下來,只剩兩人清醒。
然後便是心照不宣的互相探底。看似閑聊,實則你來我往、似是而非、刀光劍影、滴水不漏。
兩邊都是聰明人,亦都有足夠動機去隱藏自己的真實意圖。一字一句一個眼神,都嚴防死守、小心斟酌。
慕廣寒起先幾日還覺得有趣。
大概是這些年跟西涼王斗多了,逐漸也變得喜歡被人挑戰起來。可幾日下來,卻又大徹大悟,發覺了不對——
越是花里胡哨的溝通方式,與真正想要達成的結果,越是往往會南轅北轍。
和真正的聰明人之間到底該怎麼溝通?
唯“誠”一字而已。
丟掉虛偽、返璞歸真,像他之前與西涼王一樣。打開天窗說亮話。
……
既想明白,慕廣寒便一不做二不休,果斷換了戰略。
隔日一早,約了洛南梔,揮退都督府所有下人。關上房門,點起熏香,香煙裊裊,“二人世界”。
今日的洛南梔一身素白的衣服,鬆鬆木簪綰青絲,人跪坐於几案後端庄沉靜。這若是尋凡人家,一身如此稀鬆樸素的打扮,多半美不起來。
可此人卻不同,如此修素打扮,反而更襯得他清麗脫俗、驚心動魄。
那種“很美很美”的觀感,是直接……撲面而來的。
像雨後大朵大朵的梔子花,狠狠拍在慕廣寒臉上。濃香讓人屏息,應接不暇。
也怪不得那麼多人都憧憬他、喜歡他——洛南梔的美是難言的優雅,就連微卷的發梢都格外好看,舉手投足都風韻不凡,拿起茶杯的蒼白手指更是瑩白無瑕。
唉。
梔子花昳麗迷人眼,格外影響月華城主的思路。
這要換做以前的他,只怕早就丟掉一切理智、先舔再說了、不求回報、無怨無悔了。
哪像此刻,竟然還能成功裝出一副美色於前而不為所動的淡定,甚至擺出一副“哪怕翻臉也在所不惜”的凜然。
自己是真·出息了。
……
房中熏香陣陣。
風鈴輕響,月華城主一本正經向人“逼宮”。
用最簡練的語言,直白地對洛南梔將自己“野心”全部和盤托出。
如今天下大勢晦暗不明,強敵環伺群雄並起。原本衰敗的洛州,洛南梔一人之力根本不夠力挽狂瀾。
洛州眼下是因為月華城主,才有了一片大好的復興指望。
月華城主是好用。
但好用的城主以後再也不免費了。
雖然慕廣寒的初心,本來應該是免費的——當初他失戀沮喪,是洛南梔的畫像、一封封梔子花香的信,慰藉他度過了許多漫漫長夜,他覺得,這也算是恩情。
因此原本……是單純想要舔他,才來洛州的。
哪成想,計劃趕不上變化。
如今他的心境,哪怕對面是個神仙,也舔不動了。
人一旦清醒,計較得失陳明利害就變得十分在行。他認認真真跟洛南梔百事實講道理,洛州若能由他執掌,不僅能夠重振復興,還有機會一飛衝天。所得好處會是眼下十倍、百倍不止,而洛州侯與大都督如願意傾力助在他左右,將來拜相封王名利雙收,回報也絕不止十倍百倍。
唯一的代價,就是洛州侯和大都督都督得從此放下身段,屈居人下。
他不強迫。
一切看洛南梔選擇。
若他不肯,那月華城主也不勉強,馬上收拾包袱走人。
洛州他就暫時不要了,連可愛的二世祖、小少主也一併放棄。
雖然其實捨不得,但反正這麼些年頻繁得到、失去,也早習慣了。
世間好物皆脆弱,彩雲易散琉璃碎。而一切猶疑、害怕導致的無用妥協,在政治面前都是送命的品德。
哪怕將來也是在戰場再見,也由不得他不舍。
他只要一句話。
聽他的,不行就一拍兩散。
他說完了,也說開了。定定盯着洛南梔的眼睛,等他回答。
“……”
房間內,香薰很快燃了一半。
晨光透過雕花窗楞落進來,照映得滿地斑駁。
洛南梔垂眸,從他的臉上,慕廣寒竟捕捉不到任何必然的情緒。
很奇怪。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洛南梔給人的感覺,始終有種異樣的、虛無飄緲的疏離。
可明明洛州的話本、傳說,都說他以前明朗肆意、擅騎射、好笑語。縱然遭逢變故而性格大改,又真的會……改那麼多麼?
正默默想着,忽聽洛南梔道:“好。”
“……”
“只要月華城主履行諾言,確保霄凌一世逍遙。南梔願攜洛州侍奉城主左右,百死不辭。”
“反正霄凌他本來,也就不太樂意做這個州侯。”
“而我洛氏世代輔佐邵氏,只想主君所想、望主君開心。邵伯伯心繫天下,我父親便陪他。霄凌只求百姓安居、自己逍遙,我亦希望他心愿所成。想必他這般樸實願望,也與城主所求……並不矛盾。”
陽光打在洛南梔側臉。他說話不徐不急,聲音清雅,言辭懇切。
慕廣寒如釋重負。
洛南梔肯答應他,自然最好。
畢竟他其實真的很喜歡洛州,不想離開,更不想鐵石心腸到有朝一日,連二世祖和小小少主都要成為敵人,把他們弄哭。
話雖如此。
可他又卻難免發現,自己好像再度陷入了另一個死胡同——洛南梔的眼底,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所以,他真的能相信他么?
要如何證明他此刻所言不是謊話?
畢竟裝作“毫無野心”,是洛州一脈的老傳統了。邵子堅裝忠臣硬生生裝了二三十年,到死都沒露出真面目。他又怎麼保證洛南梔此時是真心應承,而非委曲求全假意迎合?
此人畢竟在洛州根基深遠。
若是存了利用他的心。先用他逐鹿天下,再等機會再來背刺他、或是尋些污名將他趕出洛州。
雖然,他其實不會死。
但也不願中途頻繁曲折,百姓遭殃,也給自己找麻煩。
“……”
慕廣寒暗自嘆氣。
但,也許人家就是真心呢?
他是不放心,可推己及人,洛南梔也未必就對他放心。
說來也,是這洛南梔運氣不好。若是早兩年相遇,他對他本該是對“美好又聰明的絕色美人”的無上待遇,而絕不會是一次次的無端猜疑,唉。
“城主,南梔其實……可以證明誠意。”
慕廣寒愣了愣。
不料這次,他自己竟成了被察言觀色的那一個。
洛南梔眸中一片清光,問了他一個好似不相干的問題:“不知月華城主對我從小所修習的‘清心道’,了解多少?”
……
清心道算是大夏國教。
各地神官都修此道,而民間也有不少人非神職而從小修行。
各人修行,目的不同。
有的只為強身健體,有的只為修身養性,有人單純覺得相關經書有許多人生哲理而拿來研讀,有人則無端迷信修好了能“成仙”。
當然,也有不少江湖騙子拿此道來佯裝占卜、巫蠱、欺詐錢財,民間大眾里也有許多當這是純屬騙人的玩意兒。
近幾十年來,倒是又流傳出一個新說法。
說什麼天下大亂、末世將臨、高懸天上的“寂滅之月”會爆裂,到時大夏之土會迎來一場可怖浩劫,能活下來的人大約十中無一。
只有好好修行清心道,才能在劫難中存活。
還好這個傳說信的人不多,作為祭品的月華城主才沒被逼出來闢謠。
有他在,那月亮炸不了……
若是有人聽信謠言真為保命去修行,那可純屬白修了。
這麼想着,他目光再度掠過洛南梔的面龐,忽然微微一愣。
“等等,你……”
清心道修行極看天賦。
就算是虔誠將身心奉獻給神殿的處子司祭,若沒有天賦,都很難入門。
而入門者中,能一直修行向上的又是鳳毛麟角。只有極少數天賦異稟、至純至潔的修行者,隨着修行加深,額間會慢慢生出一抹朱紋,為道法證。
而洛南梔就是這麼一個年紀輕輕就出了朱紋印記的高修。
此事不僅證明了他厲害,更佐證了大都督品質高潔。洛州百姓引以為傲。
慕廣寒也還記得,當時荀青尾給他看畫像時,也是用的“額間一抹漂亮朱紋”來引誘他。
然而此刻看去,洛南梔的額上卻是一片光潔。
清心咒修了就修了,可沒有“自廢功力”而印記消失的說法。
除非。
很少有人知道,清心道一共九重,圓滿之上,還有個“破境得道”。
啪。
几案一疊香灰,忽然掉在地上。
慕廣寒低頭去撿,卻不慎砰地撞在了桌角,很疼。一時忍不住嗷嗷叫,洛南梔忙扶住他。
那手實在有些微涼。
連同他出塵的遊離,不同尋凡的氣質,以及淡淡疏離的笑意……
都冷得要命。
清心咒破境,“掃一切相,破一切執。清心清意,萬物皆空。無喜無悲,是為‘得道’。”
得道之人,記憶猶在。
可一切感情與慾望,喜悅興奮、悲傷痛苦,卻會在得到刻起一掃而空、再也無法體會真切。
慕廣寒恍然大悟。
所以,洛南梔才會給他一種那般疏離、散仙孤魂、飄飄蕩蕩之感。
而對一個再無真正感情和執念的人來說,權力地位,不過過眼雲煙。是否屈居人下,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誠意”,是可以真真切切地被證明。
……
慕廣寒一陣頭疼。
半晌,他聽見自己開口,聲音艱澀:“但你,你為何會……”
“半年以前,在天昌,我那時……山窮水盡,再無半點力氣,連劍都拿不起。若不破境,絕無可能再殺出重圍,情急之下,也就只能……”
洛州全軍覆沒,只有他一個人回來。
竟原來是這麼回來的。
“那,那少主……邵霄凌他,他是不是,還什麼都不知道?”
洛南梔垂眸。
回來以後,他變得遲滯而疏離,內斂飄又喜歡發獃,不再像以前那麼瀟洒愛笑。
邵霄凌當然發現了。只是他至今都以為,他只是圖遭變故精神不濟。當然,也不止邵霄凌一個,洛州百官、所有熟悉的人,都以為他是備受打擊才會性格大變。
“他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也請月華城主……答應南梔,千萬不要把真相告訴他。”
……
也是。
若是知道,邵霄凌又怎能那般沒心沒肺的,天天傻樂呵么?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最幸福。
否則,發現自己原來一個人被孤孤單單留了下來,該會有多難受、多孤獨?
慕廣寒不知道洛南梔是怎麼做到的。
明明已不再能夠真正體會難過的情緒,眼底分都是的迷茫,可即便如此,作為一個已經沒了感情的人,卻還能知道安慰人。
“城主……”
他伸出冰涼的手,碰了碰慕廣寒面具邊剛才磕散亂了的碎發。
“若是以前,也有人曾這樣拋下過你,你不要怪他。”
“……”
“或許他與我一樣,也只是,別無他法。”
“我那時……在戰場之中親眼看見父叔親朋一一慘死,滿心絕望。唯一的念頭便是,既救不了他們,無論如何,至少我也要回去。”
“否則洛州怎麼辦,只剩霄凌一個人,他要怎麼辦。”
“哪怕只有我一個,也必須回去。”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
那一整日,慕廣寒做什麼都心不在焉。
晚上也是,一個人在魚塘邊坐着發獃。塘水裏映着半個月亮,他托着腮,時不時撿起一顆小石子,去砸碎那湖心明月
夜已深。
忽然吱呀一聲,小院的門響了一下。
小小少主探頭探腦:“師父父,果然,南梔舅舅說的沒錯,你是還沒睡。那今晚跟我們一起睡吧,好不好嘛?”
他身後,洛南梔一襲白衣散着長發,月色下目光清幽。
一個人沒了感情的人,卻還是能做出淺淺笑着的模樣:“過來吧。自己一個人會胡思亂想,會睡不着。”
慕廣寒站起身來。
一個人是多習慣了操心,才會明明已經無欲無求,還在努力處處替人着想。
他會很累嗎?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他不願去細想。
當晚,洛南梔房間裏的梔子花的熏香,很是催眠。
三個人一起睡。
慕廣寒抱着又暖又軟的小小少主,一邊指尖糾纏着洛南梔少許捲髮,困困的。
有人在身邊總歸是好的。哪怕心裏各種情緒,也會感到安心。
他很快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