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曹老先之死

第16章 曹老先之死

年後,曹老先生來到藺家檯子的時候,藺家檯子人正忙着施肥,學堂里一個孩子都沒有。他覺得有點奇怪,以前農活再忙總還是有三三兩兩的孩子來上學堂的,今年一連幾天,學堂里空蕩蕩一個孩子都沒有,就連平時最為認真的李旭川兄妹也幾天不見人影。

這天,他在路上碰到李旭川正趕着騾子往田地里馱糞,招了招手把李旭川叫到了身邊,低聲問:“旭川,怎麼好幾天不見你們來學堂?”

“先生,我們都想來,可是地里的活計實在太多了,全家人黑明晝夜都趕活。”

“不是一樣的活嗎,去年怎麼有時間?”

“先生,這不新開了些荒地嗎,家家戶戶都多出了十幾畝地,大人小孩子沒有一個閑人,下雨天都歇不了。”

“哪,這活啥時候能結束?”

“怕還得一個月吧!”

“一個月?這怎麼成,我去找德厚去。”

晚上,曹老先生來到藺德厚家時,藺德厚也剛剛吃完晚飯,正準備去田地里散糞。見是曹老先生趕緊讓到屋裏,倒了一杯水。曹老先生喝了一口水,看着藺德厚說:“德厚,學堂這樣下去怕是不行啊,我來已經快十天了,沒見一個孩子,這如何是好?”

“先生,今年實在是特殊,田裏的活太多,家裏離了孩子怕是就要耽擱莊稼,要不這樣吧,再等幾天,田裏的活稍微一松,我就讓孩子來學堂,好吧?”

“只得如此了。”

曹老先生又等了十天左右還是沒有一個孩子來學堂,他天天拿着書坐在講台上,看着空蕩蕩的教室發獃。學堂外,馱着糞肥的畜群來來往往,比去年秋季的時候還要繁忙,有些孩子見曹老先生的屋門開着,會偷空跑過來問聲好,就又匆匆跑去趕牲口了。曹老先生有時候也就站在門口看着大人小孩來了又往,跟在牲口後面輕步快走。吆喝聲,畜群的腳步聲,雜亂而又密集,越發顯得教室無比寂靜起來。

曹老先生又去找了一次藺德厚,藺德厚說怕還要一段日子田地的活才能結束。曹老先生無可奈何,只得回到學堂等。這天,他看着來來往往的畜群,實在悶得慌,就爬到煙嘴峰上往二條溝的山上看,只見滿山滿窪都是人和馱着糞肥的牲口,他們正像螞蟻一樣,在山坡上熙熙攘攘走動。那一片又一片的田地從一個山頭連到另個一個山頭,沒有盡頭,分不清是草原里的田地還是田地里的草原。看到這番景象,曹老先生心裏一陣悲涼,看來再等半月,這田裏的活也還不一定能忙完。況且,這田裏的活,一樣緊跟着一樣,何時是個盡頭啊!

曹老先生年紀大了,身子骨本就弱,爬山出了一身汗,再加上心裏不暢快,晚上就病倒了。歇了幾天也不見好轉,村裡人又都天天忙着幹活,沒個人照顧。曹老先生也怕他生病連累人,就讓藺德厚叫了個人把他送回六八圖,走的時候給藺德厚說:“德厚,等孩子們忙完了農活,你叫人捎個話,我就回來。”

“老先生,您回家好好養病,忙完了我親自請您。”

等田裏的肥施完了,又到了麥子除草的時候,那麥地本身在草原中間,雜草本就多,再加上是新開的荒地,埋在地下的草又慢慢長了出來,說是一片麥田,實則麥子更像是草地里的雜草。於是家家戶戶又舉全家之力,男女老少都蹲在麥地里,一寸一寸清除雜草。等雜草清除完了,新的問題又來了。

以前沒有開荒的時候,二條溝兩山的草原上不僅有藺家檯子人的牲畜,

還有周邊其他村子的牲畜,本村的因為大家都知道有田地,放牧的時候就會繞開。可其他村子的人不知道,也就沒有人去管,那些本就一年四季野放的牲畜才不管你的莊稼不莊稼的,趕走了一群又一群,一不小心,一群牲畜涌到田地里,新種的田地就變成了一片土泥。他們剛開始在田地埂上圍一圈石牆來阻擋牛馬的侵擾,後來石牆也不濟事了,再在石牆上罩上刺棘藜,刺棘藜也不管用,索性用柴捆圍起來,圍起來也不行,於是只能人抱根棍子守。砌石牆、罩刺棘藜、扎柴捆,還要放牧,還要守田地,藺家檯子人像是被蒙上眼睛的毛驢,圍着田地轉圈,再也沒有停下來。

等到藺德厚想起學堂的事的時候,已經是中夏了,二條溝、石坂溝、大坡樑上縱橫交錯的田地里洋麥、豌豆、蕎麥、小麥一片一片綠油油,像綠色的海洋,風一過,綠浪一波推着一波,一直推向草原。草原上也是一片綠色,像是綠色的沙漠,廣袤而沉靜,畜群悠閑,牧人馳馬山歌,一派如畫江山。孩子們終於有了空閑時間了。

藺德厚騎着“白蹄烏”並沒有請來曹老先生,卻帶來了曹老先生去世的消息。

曹老先生回去后,身體一直沒有好利索,又一直等不到孩子復學的消息。想起藺八爺的知遇之情和他對藺八爺的承諾,心裏總是像壓着一塊石頭,晚上睡覺也睡不踏實,茶不思飯也不香,人又沉於書籍,日夜不得休息,如此約有半月余,終病故於春夏交接之際。

孩子們在得知曹老先生逝世后,許多人像鳥飛出了鳥籠,像馬兒解開了韁繩,蹦蹦跳跳在草原上飛奔歡笑,他們揮舞着馬鞭在夏的風裏,如一群牛犢,反芻着自由。

李菊菊和李旭川站在煙嘴峰上,看着學堂在響水河旁高大的楊樹後面,如遠山頂的雲朵,又如水荷包花下的流水,若隱若現,縹緲虛幻。岑靜而古老的村莊像是脈搏虛弱病人,躺在青山中,等待着歲月來治癒。李旭川靜靜地站在風中,眼神中沒有憂傷也沒有悲痛,像一汪水,清澈見底又幽深靜謐,他的衣裳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是戰場上孤立的戰旗,周圍的荒草如同射向他的箭矢,一根一根插進他的胸腔,他挺立的樣子像是不屈降的士兵,也像是即將赴死的戰士。

李菊菊靜靜地站着,風吹着她的頭髮胡亂地披在臉上,她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李旭川一眼,站了很久很久,她輕輕轉過身,慢慢向草原走去,草原還是那個草原,綠的草、黃的花、藍的天,還有盤旋的山鷹……

藺德厚和村裏的幾個人到固城、鹽官、紅河、楊鎮及周邊的村子尋求教書先生。月余也沒有求得一個合適的先生,不是嫌地方遠就是嫌工資低,願意來的又都是無才的花架子。眼看着離秋季越來越近了,孩子們幫大人幹活的日子也越來越近,再找不到一個先生的話,孩子們今年就一天學堂也上不了了。藺德厚決定去一次楊鎮學區試試運氣。

楊鎮學區就在楊鎮中心小學,學區校長姓馬,年約五十左右,頭髮梳地一絲不亂,國字臉白凈而光亮,一張嘴露出黑黃黑黃的牙齒,穿着藏青色中山服,走起路來像是背上插了一塊板,直挺挺,慢悠悠。他看着眼前這個衣着樸素又略顯拘束的年輕人,嘴角露出了一絲的不屑,他坐在椅子上問:“藺家檯子也辦學?”

“家父在世時,曾辦過幾年,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堅持下來,前年請了六八圖的曹老先生給孩子們教了一年過一點,可惜,曹老先生不幸逝世,我們請不到合適的老師,學堂不得不停了。”

“據我所知,藺家檯子溫飽都尚未解決,談辦學是不是為時尚早?”

“馬校長,就因為藺家檯子太窮了,才想辦學給後代兒孫謀一個出路。”

“現在學區的老師都很緊張,一個老師要代兩門功課,壓力都很大,最重要的是藺家檯子還沒有納入到學區的管理範圍,縣教育局的批文也沒有,我們也沒有權利派老師啊!”

“那批文什麼時候能下來呢?”

“你回去等消息吧,我們也再等,有了批文,我們肯定會安排老師的。噢!對了,我還有一節課要上,一天真是忙地要命啊!”

藺德厚還想說什麼,馬校長卻已起身向門外走去,他只得跟在身後出了門。

李旭川站在煙嘴峰上看着藺德厚他們一天天四處奔波,又一天天空手而歸,心由開始的緊張慢慢變麻木了,後來也就不再去煙嘴峰了,他揮着馬鞭走向了草原,草原也還是那個草原,綠的草、黃的花、藍的天,還有盤旋的山鷹……

他和李菊菊躺在山樑上看山鷹盤旋,跟着太陽從一個山樑躺到另一個山樑,他們不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躺着,有時候是李菊菊流淚,有時候是李旭川嘆息,太陽下山了,他們也就回家了,太陽出來了,他們又都到了草原。遼闊的草原肅靜無聲,洋麥抽穗了,豌豆花開滿了山野,秋季的風從月亮掌灌了進來,吹破了學堂窗戶上的牛皮紙,塵土一層一層落在了李旭川的那張桌子上。學堂就剩下李旭川的一張桌子了,李旭川想搬走,李旭亮說:“等等。”李旭川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學堂,沒有說什麼,揮着響亮的鞭哨,跑向了煙嘴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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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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