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換瓦

第8章 換瓦

◎致命酒◎

淺水鎮的風吹不到江淮。

而木工巷裏的風打着旋捲起草葉,寒意四起,晏桑枝緊緊衣裳,立在牆角等曹木工出來,麥芽蹲下來看螞蟻,和麥冬頭碰頭挨着說話。

邊上人家有個婦人出來,捧着一盆水徑直倒在屋前面,濺起水花泥星,一臉的刻薄相,她朝曹家看了眼。眼白上翻,雙手叉腰呸了一聲,嘴裏罵罵咧咧,難聽至極。

對晏桑枝也沒有個好臉,略微收住那種不屑的眼神,摔打着木盆進去。

晏桑枝莫名,覺得這人與前世住在她旁邊的毛寡婦甚像,都是不能給臉的人。

正巧這時,曹木工扛着根小木頭出來,她給搭了一把手,銀錢在路上說好了,按一半給。

木工巷裏彎折曲道太多,屋子與屋子緊挨,突出的屋檐圍成圈,光落不到屋前,越發讓人覺得冷,並且是陰冷。

門前有很多做活的婦人。

晏桑枝覺得這裏的婦人很怪,渾身上下寫滿鄙夷,不直說,只冷哼數聲。

曹木工也聽見了,他的脊背越發彎,拉板車的指節泛白,咬牙不吭聲從那些帶刺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踏出去,黝黑的臉頰溝壑愈發明顯。

他踏出門樓,才鬆口氣,也沒有閑談的心思,只埋頭道:“那瓦工住的地離這不遠,小娘子幾個注意看路。”

橫支錯路,巷道深深,晏桑枝不敢放開麥芽的手,等到了那地,幾個滿面通紅的漢子肩扛一堆的瓦片,運到串車上。行戶逐一清點,有碎瓦便挑揀出來。

打他們一行人進來,俱瞟了一眼,孫行戶催得緊,嘴裏嚷嚷,“還差不少,范大的瓦呢?”

“他,”回的人嘲笑,“昨夜拿了銅板,摸黑出去,估摸又喝了點黃湯。睡死過去了。”

孫行戶往地吐了口唾沫星子,罵道:“是個好佬,幾滴貓尿美得他。”

他們嘴裏說的范大,正是曹木工要帶晏桑枝找的人。

曹木工羞得臉紅脖子粗,他頭都抬不起來,“這范大好酒,又怕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不如我帶小娘子看看別家的。”

“先去瞧瞧。”

晏桑枝是買瓦,人愛喝酒或是旁的,與她無關。

泥工巷與木工巷不同,兩邊堆疊着磚瓦,門關得很緊,只有屋子裏有攪和泥沙的聲響,越往裏走,越亂,隨意掛出來的衣衫,水桶多得數不清。

而范大的院子在最裏面,這個人生性孤僻,又未娶妻,若不是有門祖傳的手藝,怕早就餓死在江淮的小道上,無人收屍。

曹木工上前敲門,砰砰幾聲,沒人應,他只能跑到窗戶邊上喊一聲,“范大,范大,來買瓦了。”

一連喊了幾遍,才有人跺着腳走來,木板踩到震天響,門被一把拉開。

晏桑枝先聞到的酒氣再去看人,鬍子拉碴,眼神駭人,瞳仁黑得欲要滴墨,臉紅得跟關公似的,青筋畢露。

“我們來買瓦。”

曹木工不敢大聲說話,這范大喝了酒忒嚇人。

他重重哼出一聲氣,靠在木板上,抬抬下巴,看着門前那堆黑瓦不耐煩道:“千瓦六貫,不講價,不單賣。”

晏桑枝聽了一嘴外面的要價,得要千瓦七貫,這算便宜,她看瓦做得不錯,結實。

雖心痛銀錢,又問了幾個問題,才答應要拿。

拿一片瓦再細看時,她漫不經心地說:“酒雖是好東西,可喝多了傷身耗血,軟筋骨,腸肺皆爛。”

這話聽得范大臉色沉沉,濃眉皺得死緊,又不好跟個小娘子動手,只能瞪着曹木工。

把這老實人嚇得一抖。

晏桑枝又不是被嚇大的,她接着往下說:“你要不戒了這酒,不出三日就有苦頭受,從胃痛起再傷膽。”

草烏和香藥味這麼明顯,應當還加了砒石和辣灰。她對藥味很敏感,這酒大量喝下,不出幾日非死及癱。

范大嗤笑,“你到底是來買瓦的,還是來咒人的。不買就走,別在這裏嚼蛆。”

“你不信便算了。瓦我買了,你給我送到東城巷裏來。”

良言難勸該死鬼。

她沒有那麼好性,不聽拉倒。不過到時候求到她頭上了,晏桑枝也不會袖手旁觀。

范大摸了個酒瓶子,倒出裏面最後一點酒,冷漠點頭。讓他戒酒,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出了瓦工巷,曹木工心不在焉,他今早是見過晏桑枝斷病的,大差不差全都說准了。

范大雖脾性不好,卻於他有恩。他走了半截,才期期艾艾地問道:“小娘子,范大真會出事?”

晏桑枝還在惋惜失去的銀錢,聽了這話點頭,“他面相能看得出來,赤主熱,色澤晦暗。”

曹木工發怔,而後轉過身,不知說什麼。

小民的命賤,死了便死了。

他這般想,可又問道:“小娘子你能醫嗎?得花多少銀錢。”

“難醫,得費不少功夫,銀錢幾貫吧。”

曹木工聽聞后嘴唇都是抖的,他說:“這樣啊。”

一路上沒人言語,連麥芽也閉了嘴巴。

時辰尚早,曹木工扛了木頭便去修補藥房。等晌午後,范大才架着串車過來,停在了晏家門口。

他拍了幾下門,沒耐心等,坐回到串車上。

等晏桑枝出來開門,他還沒好氣,硬生道:“瓦放哪?”

“放院子裏就成。”

鄰里正是回來的時候,有大娘便問,“阿梔,搬那麼多瓦做甚?”

“怕漏雨,修補修補。”

那大娘嘴裏嚼着饃,打量了一下,笑盈盈說:“晚點讓我家大兒給你幫忙。”

晏桑枝客氣回她,讓范大把瓦給搬進去,自己也沒閑着,泡了壺水給他。

有之前來看過病的一起幫忙,不出一個時辰便搬好了。

范大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知曉,這個年歲不大的小娘子看病有一手。他這個人認死理,還是不信,酒是天下至美好物,他不容別人詆毀。

收了銀錢自己趕着串車離開了。

晏桑枝想起自己僅剩的兩貫銀錢,不由悲從中來,還是得賺錢。

“阿梔,我午後閑來無事,幫你家頂上裝瓦吧,給你搭個魚鱗鴛鴦瓦,貓來也翻不掉。”

說話的是桂嬸的兒子貴子,他那日從造紙坊下工回來,差點沒被嚇得心都跳出來,他和萍娘也只得了這麼一個兒子,自是當心肝一樣的。

也不能怨自己老娘,但他對晏桑枝充滿感激。

“貴子叔,你忙去吧,不用麻煩你的。”

貴子當即搖頭,“我閑着呢,”邊說邊從衣兜里掏出兩塊糖,給麥芽和麥冬一人塞了一塊,他憨笑摸摸後腦勺,“別人送的,給兩個霞子甜甜嘴。”

晏桑枝沒拒絕,讓他們收下。

見麥芽吃得可樂,貴子高興地像是自己吃了一般,笑得露出牙齒,稍後往自家走去,搬了梯子過來,後面還跟着他老爹。

一人扔瓦,一人蓋,晏家漏瓦的地方多,但都不大,只是不能用的瓦要換下一些來。

一下午大半的瓦沒了,直到暮色四合,全部的瓦片才給鋪好,底瓦蓋瓦兩相堆疊,密切相接,形似魚鱗,才被稱為魚鱗鴛鴦瓦。

貴子從梯子下來拍拍自己髒兮兮的手,晏桑枝趕緊遞了一碗茶過去,他沒好意思接,拍了拍,笑道:“回家喝去,正好洗洗。這有雨也不用怕了,我瓦鋪的嚴實。”

“貴子叔,你跟陳公別走,我煮了飯,忙活一下午總得吃了再走。”

貴子兩個不好意思走了,凈了手,坐到桌前。晏家現在也沒有什麼好招待,晏桑枝煮了一鍋粳米,炒了個菘菜,之前炸的豬油渣也重新蒸過,又用豬油加點乾菜放點湯。

美得做工的幾人吃到滿嘴油汪雪亮。

他們姐弟三個另起一桌,兩個孩子吃了幾日的生地黃粥,如今嘴裏正素着,晏桑枝沒攔着他們吃。

送走了幾人,晏家空蕩下來,她看着滿地的碎片,心裏一件大事落地。縱然明日有雨,也不用怕。碎片捨不得扔,和麥冬幾個掃到大半夜,堆到一間屋子裏。

麥芽打着哈欠,語氣歡喜,“總算不會有雨把我的被子澆濕了。”

江淮夏日的雨又多又大又急,每到這時候,那雨就跟灌進暖瓶里,進得來出不去。

也為此,麥芽格外討厭雨天。

“不會再有了。”

晏桑枝摸摸她的苞苞,告訴她。

那些難熬的日子跟碎瓦一樣,扔掉打掃乾淨,便不會再回來。

作者有話說:

行戶指得是古代零售商類似的存在。

瓦片價錢不知,隨意編的,不用考究。

說酒會病和酒里加了東西,來自《本草綱目。》

以下均來自和參考《揚州傳·綠楊明月映珠簾》

好佬:揚州方言,指在某一方面有特殊表現的人,表面上是誇獎,實際上是貶抑。辱絕:諷刺、嘲笑

嚼蛆:罵別人亂說

霞子:小孩

魚鱗鴛鴦瓦——瓦底兩側則用碎瓦片擠緊夾實,然後上覆蓋瓦搭縫;如此,屋面底瓦、蓋瓦仰覆相接,密鋪厚搭,層層積疊,形似魚鱗,因此當地俗稱“魚鱗鴛鴦瓦”。

來自《廣陵家築·揚州傳統建築藝術》感謝在2022-05-1514:31:56~2022-05-2323:21: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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