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路德維希
安吉莉雅撲哧一笑,眉眼間終於有了幾分少女喜氣。
“還說別人,我們隊也完了吧?一個四個人,兩個人都不報真名,一個報了瘸子,一個報阿喀琉斯……話說回來,為什麼叫阿喀琉斯?”
左藍一漫不經心:“別人取的。”
瘸子知道內情,但沒說話。
……這個別人,是誰?
除了左藍一那位十年恩師,路德維希·阿爾克溫,便沒別人了。
左藍一印象里的路德維希,永遠是一副標準貴族做派。
因為是阿爾克溫家族的次子,從小被嬌生慣養、悉心栽培出最好的貴族禮儀,舉手投足間都是優雅貴氣風範。
脊背筆直,眼底沒有熱切。
面上掛着三分禮貌微笑,笑意不達眼底。
道謝不曾離口,被服侍卻坦然溫和;看人時候目光淡淡,說話平和穩重,絕不多言。
這些,被左藍一通通學了過來。
十年師生,一朝決裂。
左藍一頗有興味的想,五年未見,不知道他敬愛的老師……現在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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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中央學院的教授辦公樓。
李昭拿着自己皇室秘書長的證件,穿過大雨滂沱,一路走來一路綠燈,直至實驗室。
站崗的守衛兵年紀不大,看着李昭,卻很硬氣:“沒有阿爾克溫教授的同意,您不能進去。”
李昭身後的隨從一聽這話,嗒的一聲,手全落在了腰間的激光槍上。
守衛寸步不讓。
“抱歉,您不能進去。”
“路德維希御下嚴峻,也是應當。”李昭語氣溫和道,“那你便通報一下吧。帝國皇室秘書長,李昭。”
“進來吧。”
說話的聲音低幽。
李昭屏退隨從,一個人進了實驗室。
滿實驗室都是琳琅滿目的試管和材料,植物葉片和花混在一起,一旁水生的培養皿散了一大片。
他要見的教授,就坐在叢叢野荊棘的正中間。
路德維希長得很漂亮,明明是莊重高潔的長相,卻生了一頭燦爛的金髮,還有一雙碧綠寶石般的眼睛。
這些給他的容貌帶進去了溫柔矜貴的魅意。
他像一朵頹唐的花,開出誘人色彩。
像斑斕的極光,絢爛的水波紋。
卻冷着面容,眉目間有些憂鬱脆弱,穿上多麼華麗精緻的衣服,也擺脫不了從骨子裏帶出來的涼薄頹靡。
路德維希有些懨懨的,沒先開口。
李昭見他,才知道他真是變了好多。
像是被抽了筋脈,一口氣斷續之間,人還在,魂卻跑遠了。
“教授,好久不見。”他點頭示意。
“是很久了……五年了吧。”
路德維希微微仰頭,陷入回憶里。
李昭拂去身上雨水氣,開門見山:“是有案子找您幫忙。”
他將光腦具象化,立在路德維希面前,將資料調出。
“遠星系的一個星盜團,販賣沐浴露‘空谷’。空谷成為網紅暢銷款已經好幾個月了。可最近幾日,不斷有使用過這款沐浴露的人陷入昏迷。星航軍駐紮指揮所那邊,也收到消息,星盜團用這些人的性命相威脅,要交換星域制霸權。”
李昭神色如常:“現已有十萬人出現明顯癥狀,保守估計受害人數……百萬總是有的。”
“追捕的事情我已經交代下去了。調香的事情,便來麻煩您。”
路德維希蹙了下眉。
這事情不算小,但也絕不算大。
只是一味解藥,拿了那沐浴露來,調了反香就是了。
帝國軍隊裏有這麼多的調香師在役,誰不能調?
李昭何必親自找到自己?
李昭這人也算不上簡單。
他是皇帝獨子的伴讀,也是李家皇室的旁支。他如今主動找過來,所為的,便絕不是一味大把人都能調的解藥。
“拿來我看一下吧。”
他讓步道。
李昭便掛着笑,遞過去一個試管。
路德維希取了加速溶劑,緩緩滴進試管,快速的在鼻尖過了一遍這香的前中后調。
驀的,突然滯住了呼吸。
“看來您知道我為什麼找您了。”
李昭緩緩開口。
“尾調里的四尾禾,極易揮發,在調香界向來只用作前調。要把四尾禾做成幾天不散的尾調,這難度非同一般。”
“上一個這麼做的人,是為了討您的歡欣,因為您很喜歡四尾禾的味道,對嗎?”李昭咄咄逼人,“上一個尾調里有四尾禾的香水是什麼?你不會忘了吧?”
“……我記得。”
路德維希幾乎是字字咬得清楚:“叫……路德維希。”
“是了。您的學生親手把老師最喜歡的四尾禾做成尾調,香水也用了老師的名字命名。”李昭話裏有話,“您當然記得。”
路德維希沉默了一會兒,才喑啞開口:“……我們已經斷絕師生關係了。”
“但您從六歲收養他,到他十六歲。您教了他十年。”
“他甚至差一點改了姓氏名字,成為阿爾克溫家的人。而且,他當初要改的名字,我們圈子裏面也都知道。”
李昭用光腦投屏,直接投放了一個虛擬屏在路德維希眼前。
這時候,那屏幕裏面正傳來解說的吶喊。
“阿喀琉斯!阿喀琉斯出手了!他加了新鮮的檸檬漿……”
路德維希猛地抬頭,臉色煞白。
李昭盯着路德維希慘白面色。
步步緊逼:“他要改的名字,不就是……阿喀琉斯·阿爾克溫?”
路德維希盯着屏幕里的那個身影。
心臟周遭,像是一直拂過穿堂風。冰冷脹痛,酸澀難忍。
他五年沒有見左藍一。
即便那個身影戴着面具,一身黑漆,他卻一眼能認出,那就是左藍一。
那是他養大的孩子,從六歲到十六歲,從幼年到少年。他擁有最好的天賦,最好的秉性,他表現得溫柔知禮,學什麼都快。
整個調香協會都羨慕他有這麼個學生。
路德維希盯着屏幕,張張嘴,才擠出解釋:“空谷已經賣了幾個月了……他恢復嗅覺,總共也就幾周的時間。”
李昭只認為四尾禾已經是鐵證了。
除了左藍一,誰會這麼做?誰能這麼做?誰有能力改變材料的本性這麼做?
便堅持:“他是你的學生。”
“……早不是了。”
“你最好是管住他。”李昭進一步要求。
“我不能。”
路德維希這麼回答。
他深吸口氣:“我會調一味反香給你做解藥的。李昭,如果這就是你來找我的目的。”
李昭不回答,只看向屏幕。
感慨出聲:“他是天才,難得的天才,帝國驕傲,星際之光,這都不假。可惜,敗在了不夠聽話上,落得這樣的下場也是活該。皇室給出足夠的寬恕和誠意了。”
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只想發笑。
他頓覺悲哀。
看着屏幕上的人,自己回憶着曾經。
一回憶,便是時光倒回十年前。
他輕聲道:“我把他從孤兒院帶回來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大雨天。”
“我交待了管家,好好安置他。但管家卻覺得他不過是雜種,進阿爾克溫的門都不配,更不配享受一切。”
那管家年紀很大,是一輩子都奉獻給了阿爾克溫的忠心人。
他待阿爾克溫的榮耀,便是他的命。
“那些禮儀,管家對他提都沒提。偏偏第二天父親和哥哥都回來,他上桌一起用餐。我做好了解釋、保護他的準備,但……他表現得非常好,做派像極了父親。”
“他是看着父親現學的。是慢那麼一個時間差,可卻因為他長得好、端得正,看起來慢條斯理,更優雅高貴。誰信他是前一天才被從孤兒院裏帶出來的?那時候他六歲。”
路德維希垂下頭,輕嘆了一下。
“我在事後教訓了管家。管家沒有認錯,仍舊覺得他是雜種。”
“可隨着他的調香天賦展露,再加上他真的惹人心疼,越和他相處,越喜歡他。之後幾個月,管家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慈祥。管家年紀大了,阿爾克溫本就太久沒有小孩子,一個六歲的、絕頂天賦的孤兒,被阿爾克溫好好養大,以後能報效阿爾克溫的只會更多。”
“管家真正把他當成了阿爾克溫的小少爺。”
“然後,管家就損壞了父親的一次重要宴會。父親趕了他出去,將他發落旁支。”
路德維希這時候,才抬眸看向李昭:“你們遠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李昭從沒聽過這件事兒。
最開始只是聽個有趣新鮮,但越往後聽,越心驚膽戰。
管家想要害左藍一失禮、被厭惡,而被趕出阿爾克溫。
可最後,被指責失禮而被趕出阿爾克溫家的,是管家。
李昭奇道:“他畢竟只有六歲,在貴族家裏做了一輩子的老管家,這怎麼可能……”
“他早慧聰明,又因為在孤兒院長大,領地意識極強、貪婪、記仇、做事小心不留證據、報復心更大。”
李昭不相信。
他不是沒見過左藍一,他也算是看着左藍一長大的。
左藍一溫和得體,知禮守節,不是多熱切外向的人,可為人很好,紳士得很。認識他的人提起他,總是讚不絕口。
他謙遜又優秀,也因為這樣,人們捧他為帝國驕傲、星際之光。
路德維希看出了李昭的不信。
他聲音軟下來,幾分卑謙:“李昭,帝國做得夠了,皇室做得也夠了。”
只道:“別去惹他。”
李昭不願意和他多糾纏。
在他眼裏,阿爾克溫家族已經隨着路德維希沉浸在學術里,遠離政治中心后,廢得差不多了。
如今見到路德維希,他也有些看熱鬧的幸災樂禍的心思在。
誰不知道五年前的阿爾克溫家族是多麼的如日中天?
簡在帝心的路德維希,前途無量的左藍一。
這對師生可保阿爾克溫家族幾十年的榮光,甚至這樣下去,再進一步,也在可期範圍內。
可眨眼間,不過五年。
路德維希自我流放,左藍一與阿爾克溫,也徹底離心。
就是算左藍一再回賽場,他也只是左藍一罷了。
不再代表阿爾克溫,也不再是什麼阿喀琉斯·阿爾克溫。
“就算真的像你說的這樣,他貪婪、記仇、又會報復……”
李昭打開實驗室的門,回頭,故意問。
“……你覺得他回來,會放過你嗎?”
而後,出門離開。
待李昭走後,路德維希走到虛擬屏前。
賽場裏的左藍一,一身黑色的作戰服,戴着面具,看不見面容。
可身形長開了很多,站在那裏極有壓迫性,眉眼一抬,看向鏡頭,目光似從屏幕中穿透而來。
路德維希不禁抬起手,往屏幕那邊伸出去幾分。
回神后,嗤笑自己的動作,將手放了下來。
卻耗盡了精氣神似的,也沒剩幾分力氣維持站立的姿勢。
他靠着牆,任由自己一點一點滑到地上去。
坐在地上,看着屏幕。
旁人看比賽總是激動的,叫囂吶喊,發泄着精力。
路德維希只坐在那裏。
他將李昭給的空谷放在鼻尖,能清晰嗅到尾調里的四尾禾。
“……我本就不值得被放過。”他喃喃自語。
作者有話說:
啵啵小可愛行星何時降臨的營養液,噸噸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