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望呀望
從衛生所出來后,周枝沿路和張英雲討論關於董成鵬這件事的處理措施,他作為法律上董妙的唯一監護人,在董妙未成年期間有直接的撫育權,換而言之,如果對董成鵬言說無果,他仗着自己監護人的身份硬碰硬,那麼救助站從中起到的調解作用將微乎其微。
本質上,還需要一個折中的辦法,既能對董成鵬起到一定震懾作用且不至於讓他過於抵觸進而產生偏激的不配合行為,又能讓父女倆的生活維持在正常狀態之中。
周枝思來想去,只剩下資助這一個辦法,董成鵬想要的無非就是錢,以董妙的名義設立一筆資助資金一直供養她到大學,並從其中抽取部分作為董成鵬每年的生活費,有這層利益體系在,再由村幹部進行監督,雖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但也算保全了董妙以後的生活安寧。
再過兩年她就上初中了,董妙學習成績又好,加上村裡每年都有學校分配的指標,考到城裏的寄宿學校,然後慢慢拉開和董成鵬的距離。
兩人商量后,一致認定這個辦法的可行度最高。
董成鵬年紀不算大,卻頂着一張黝黑兇狠的臉,眼尾拉出幾道褶子,正用捲起的煙草往嘴裏送,劣質的煙草味嗆地周枝直咳嗽。
他渾濁的目光像水裏泡爛的魚眼,直直看過來時,給人一種不懷好意的黏膩感。
周枝簡單介紹完自己的來意,接在張英雲列舉的關於董成鵬樁樁件件觸犯未成年人保護法的事後,直截了當地提出了預先決定好的方案。
和這種人說太多道德層面的東西沒有,他根本沒有是非心,只有最誘人的利益交易,才能短暫牽制住他。
周枝跟在徐承禮身邊看得多經歷得更多,知道怎麼對付董成鵬這種利欲熏心的人。
三言兩語將對他有利的條件解釋清楚,周枝淡淡抬眼,擺出自己的立場,“一切承諾給你的利益建立在董妙在這個家裏的生活是否安穩平靜。”
“醜話說在前頭,白紙黑字立了字據,一旦你對董妙進行任何身體或言語上的傷害,我不僅會追回你已得的錢財,還會追究你的刑事責任。”
董成鵬聽完猛嘬了口煙,眼中貪婪畢現,這時候還不忘粉飾自己的形象,一個勁找借口開脫,“我也沒對她做什麼,小孩子嘛,不打不罵不成材。”
周枝面無表情地看了董成鵬一眼,將事先擬定的合同書遞給他,“簽了。”
董成鵬飛快翻閱了一遍合同,盯着最後一頁那一行數字眼睛都亮了,連忙拿起筆,笑的合不攏嘴,“我以後肯定把她當祖宗一樣供着。”
解決完這件事,周枝一秒也不願意和董成鵬多待,把從家裏帶來給董妙的東西找了個乾淨的地方放下,等張英雲出來后,兩人一齊離開了董成鵬的住處。
走了幾步,周枝總感覺有人在看她,回頭看見站在門口笑地一臉褶意的董成鵬,迎上她的視線,他眯眼臉上笑意放大,看起來沒什麼不對勁,只是那目光令人很不舒服。
把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原封不動告訴梁廷后,他這才鬆了口氣,“董妙年紀小,身邊沒了董成鵬不行,雖然這麼做太便宜那個混蛋了,但也找不到別的辦法。”
說到底人家是法律承認的血脈相連的父女,他們只是外人,能做始終的有限。
“辛苦你了。”想到她這幾天跑上跑下連軸轉,梁廷低頭看了看周枝的右腿,語音稍沉,“腿沒再疼吧?”
周枝靈活地晃了兩下膝蓋示意他安心,“沒事,老毛病好地差不多了,這幾年沒怎麼犯過疼。”
梁廷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目光突然有點空,似乎陷入了回憶,整個人籠上一層淡淡的憂傷,“別怪你媽,她還是很愛你的。”
腦海里一閃而過某張面孔,帶着笑意浮現在眼前,周枝也靜了下來,她看着梁廷逐漸入神的表情,想起不久前陸嘉曼說的話,沒什麼過多的鋪墊,直接就這麼平靜地用閑聊瑣事的口吻說:“你和我媽媽的事,我都知道了。”
梁廷陡然回神,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枝,那張素來和煦的面孔出現一絲裂痕,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周枝過分的冷靜與坦蕩,他低下頭,良久不知道開口說些什麼。
見梁廷似乎有些難堪,周枝出聲解釋:“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和她的事只有你們兩個人才有話語權,我只是有些話想告訴你。”
周枝從立在牆角的行李箱中拿出一本日記,裏面裝訂着她從外婆手裏拿到的日記,還有在整理江靈遺物時發現的日記。
按時間順序整理成冊,泛黃的書頁中字跡氧化模糊,已經聞不到撲鼻的書香墨氣,有的只是一股細菌滋生后散發的淡淡霉味。
上面的內容她大致看過,往昔的記憶被喚醒,再次從眼前倒帶而過。
一些困惑了她很久不得其解的問題,都在日記里寫好了答案。
梁廷翻開第一頁,映入眼帘的字跡無比熟悉,一遍一遍與記憶交疊重合,他漆黑的睫毛不停抖動,像被承載不動的情緒壓垮,瞬間紅了眼眶。
周枝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哪怕是被輿論推至風口浪尖,在最得意的年紀墜入低谷爬不起來,仍舊眉頭都沒動一下。
卻在看到這本日記的那一刻,淚腺發達地涌動起來。
一張照片從書頁中抖落,周枝適時抬手撈住一角。
是江靈和周正則的合照。
周枝移開眼,將照片遞到梁廷眼下,輕飄飄一句聽起來無關緊要的話,“他的眼睛和你很像。”
這句話無異於在梁廷耳邊放下一枚重磅炸/彈,炸地他當場發懵不知作何反應。
周枝知道梁廷聽懂了,沒再繼續說什麼,留給他獨自思考的空間,於是將桌上的保溫食盒裝好,準備給董妙送飯。
傍晚雪勢漸收,昏昧的路燈投成光束打下,在電線杆下落拓出一扇形狀不規則的光圈,時不時飄下幾朵沒來得及落地就融化成水珠的雪花,像舞台上悲情主人公即將登場時聚光燈中烘托氣氛的雨幕。
之所以離開地這麼利落,給梁廷獨自思考的時間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周枝不知道該怎麼在說破這層關係后和梁廷用一以貫之的態度相處。
這件事就像橫在兩人之間的小疙瘩,平整的柏油馬路有了疙瘩,路自然不好走。
周枝害怕梁廷會因為這件事對她心生愧疚然後慢慢疏遠。
對她來說,梁廷是她最親的親人。
周枝不敢想像這段持續了十幾年的親情最終迫於現實的壓力分道揚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離散分別是人際關係中的常事,但沒人學得會遊刃有餘。無論經歷多少次。
周枝想地入神,沒聽見身後稀鬆的腳步聲,不曾發現有人跟着她。
董成鵬腳步搖晃着跟在周枝身後,他醉醺醺地扯着憨笑,手裏拎着一個啤酒瓶。
早在上午見到周枝,他就發現她和以前見過的城裏人不一樣,不僅從她的衣着打扮能看出她的社會地位,而且一出手那麼大方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在董成鵬眼裏,周枝就是一張行走的銀行卡。
一想到她在董妙身上花了那麼多錢,董成鵬在心裏暗笑她果然是個人傻錢多的冤大頭,他一高興就愛喝酒,喝地半醉半醒又剛好撞上了周枝。
董成鵬不經意掃到周枝手上的銀質腕錶,眼前晃過亮光,腦子發昏,一個勁傻笑,那玩意一看就價值不菲。
他加快步子跟上去,抬手就要把那塊表扯下來。
周枝感覺到有人靠近,立刻側身躲開,看見董成鵬那張爛醉如泥的臉,眉眼頓時冷下來,“你想幹什麼?”
董成鵬脾氣暴躁,喝了酒更容易着急上火,以往在家董妙事事順着他都挨了不少打,他一心盯着周枝手上那塊表,見它在眼前晃來晃去就是不到手,蹙眉看着周枝,凶相畢露,掂了掂手裏的啤酒瓶,粗聲厲氣地威脅:“見錢眼開的臭婊/子,給老子拿來!”
說完抬起手猛地往牆上一砸,破碎的啤酒瓶亮起刀刃般凌厲的鋒芒。
董成鵬完全憑着一腔醉意支配着原始情緒行動,見周枝一直後退着躲開他,耐性全無,嘴裏污穢地痛罵下流的髒話,直接揚起手中的啤酒瓶朝她砸下去。
就在啤酒瓶的豁口即將劃到周枝臉上時,一隻手橫空出現,溫熱的手背貼在周枝面頰,徒手擋下了所有玻璃鋒刃。
周枝下意識抬起眼,視野擦過一片刺眼的鮮紅,肩膀被推搡着往後移動,整個人被秦征擋在身後。
她看着他挺立修長的背影,心尖猛地顫了一下。
董成鵬見到血似乎清醒了點,對上秦征裹狹着陰鬱翻騰的眼神,嚇得往後縮了好幾步,握着啤酒瓶的手一松,星星點點的血跡滴在雪地上,好像綻放在純白雪紡中的血色玫瑰。
但比起斑斑血痕更讓人感到心驚肉跳的,是面前的人此刻壓着濃稠戾氣的神情。
“董成鵬?”他明明在笑,眼底卻冷得結了冰,面上不顯任何笑意,僅僅是對視就讓人不寒而慄。
董成鵬還沒來得及哆嗦,秦征一腳踹到他腰窩最柔軟的地方,不消一秒,董成鵬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蜷縮,身體裏的器官彷彿被那一腳踹錯了位,絞地每一次呼吸都恨不得疼昏死過去。
但還沒結束,秦征不緊不慢走上來,抬腳狠狠碾在董成鵬拿啤酒瓶砸周枝的那隻手上,他流血的手垂在身側,蜿蜒一地瑰麗的紅色。
他微微俯身,血點跟着往前移,有幾滴砸在董成鵬臉上,染紅了視野,他驚恐地看着秦征,慘叫着討饒。
秦征置若罔聞,收斂駭人的笑意,垂下狹長的眼,腳下使力碾過他的每一根連接掌心的指根,“你要慶幸我是個醫生,不然你另一隻手也得廢。”
凄唳的慘叫響徹不絕,周枝站在一邊聽地頭皮發麻,活像董成鵬的手指真的斷了。
“小聲點。”秦征未收半分力道,壓迫感比之前更強,董成鵬痛地下一秒快死了,卻仍能清楚聽見他的聲音如惡鬼纏身落在頭頂,“你吵到她了。”
“……”
周枝怕再任由董成鵬這麼叫下去會引來附近的村民,到時候情況複雜不好解釋,她看着滿地血跡,眼皮一抽一抽地跳。
秦征似乎感覺不到痛,任掌心被血濡濕,變本加厲地折磨起了董成鵬。
周枝往前走了一步,剛要開口說話時,秦征彷彿預料到她的舉動,側過臉來,眉眼仍壓在難以消散的戾氣,漆黑的眸子直直盯着她,“你要為他求情?”
那眼神陰沉發悶,彷彿周枝如果點頭承認的話,下一秒,秦征會毫不猶豫地再下狠手。
她搖搖頭,低眼看着那隻不停流血的手,眼角有點潤,收不住的濕意瀰漫整個眼眶,“你的手,流血了。”
秦征不當回事地挑起唇角,故意戳周枝心窩子引她心疼自己似的開口,“流就流唄,反正沒人在意我的死活。”
周枝抿緊唇,眼眶泛起不明顯的紅,像在極力壓抑着什麼。
寒風從兩人相撞的視線穿過,捲起地上一點雪粒,細細密密的血色如一團火焰跳動着眼前。
“我在意的。”周枝說。
她聲線抖地厲害,一字一句卻很認真,看着他的眼睛重複,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秦征,我在意你的。”
作者有話說:
看到這有沒有猜出來一點點,心機秦征故意空手接白刃讓周枝心疼他的。蔫壞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