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174

174-贏家

從高處覽望而下，黑色的火山群像是一條長龍舒展身軀，綿延到地平線盡頭，顯得險惡又兇狠。它氣息灼熱的山口還在噴出滾滾煙塵，讓人不難想像軟流層中滾燙的紅河有多具活力。

一座又一座黑色的石峰接連，一口又一口火山錐衝著天際呼吸，黑色灰燼漫天漫地，在稀薄的雲層下飄蕩無際。

這片近乎橫亘整座不列顛島的黑色山脈，在第一次整體震動之後徹底沉寂了下來。

這是史無前例的沉寂，看到這一幕的妖精們因為無法窺看到全貌還並無反應，只是忽然覺得有什麼巨大的生物死去了，新的屬於他們的領土就要出現了——血脈里的罪惡反而告訴了他們這麼一個事實的發生，他們歡欣鼓舞，興高采烈。

地震徹底平息之後，像是血脈一樣的鮮紅紋路慢慢浮現在少年附近的岩層上，明滅交替，像是要指引着他前往那沒有任何人涉足過的巨龍的胸腔。

藤丸立香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進長長的山谷的。他穿過山道、踏過堊白色的骨石，所有流到他面前的熔岩都冷卻了，凝固之後變成漆黑的石頭，閃爍着血管一樣的赤紅。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后，藤丸立香一直奔波於各種危險中，但其實回過頭來看，反而是被冠以災難概念的妖精國「災厄」，從沒有主動對他產生過什麼威脅。

現在燒卻無數妖精的沉眠火山對他毫無保留的開放，讓他暢通無阻，平穩地越過崎嶇的險峻山峰。

藤丸立香在前行中不斷擦着臉，直到眼睛乾澀得流不出一滴淚、臉頰生疼。漫長的山路后，他看到了山峰間那個蒼白的石殿。

從石殿四周山縫中嘩嘩流淌出來的熔岩隨着他前進的步伐慢慢冷卻凝固，其中的金色血液也變成了地面上斑駁的痕迹。

石殿內蒼白森冷，與炙熱的火山完全是兩個世界，一條又一條幹枯的蠕蟲屍體組成放射線一樣的形狀，就像是發源地的主人嘗試掙扎過要如何逃離被釘死的命運。

隨着御主的到來，封塵了無盡歲月的石殿才緩緩蘇醒。

微光跟着藤丸立香的腳步打進寬大的宮殿中，蒼白色的石壁下，一座古拙的石台上有兩座落滿灰塵的石像。金與紅的紋路一樣從藤丸立香的腳下延伸亮起，觸及到石台的時候，石像厚重的土灰簌簌剝落，殿內的蟲屍像是漏氣一般更加萎縮，乾裂成質量奇異的土塊，輕輕漂浮起來。

土塊與塵埃的碎屑都漂浮了起來，讓藤丸立香覺得呼吸都開始帶上一種疼痛感，但他沒有理會，徑直走向神台，在轟然褪下的所有封塵里對上了一雙粉金色的眼睛。

黑色的裹身裙流水一樣逶迤在地上，邪惡的墮落者從沉睡中醒來，但她依然被釘在騎士劍上，又像是石台上的祭品。

「你好~迦勒底的御主~」她笑容滿面地打招呼，「應該說好久不見了嗎？」

她笑容冰冷，冷眼看着自己眼前的雅克在脫離沉睡后跪倒在地，藤丸立香走上來將雅克扶起。同樣經過漫長塵封的騎士身軀僵硬，沒有力氣，堪堪撐着少年的身體。

「御主……」雅克抬頭，吐出了一口氣，「不負所托……」

藤丸立香覺得自己的靈魂像是要漂浮出身體之外，情緒一時間被剝離又黏連，沒法促使他扯動面部的肌肉。他只能用平靜的狀態說：「你們做得很好。」

他的聲音在寬闊的空間中回蕩。

騎士團長笑了起來，閉上眼睛，垂下頭，白髮擦過少年的手，像是綿羊一樣柔軟，接着有金色光芒從他的身體中亮起，充滿魔力的光點開始從他的身軀中逸散。

看到這一幕，被釘在劍上的女人反而惱羞成怒般地咬起牙，「可惡！」

Saer，從者雅克·德·莫萊，到了離去的時候。

「願您一路順風，御主。」雅克衷心祝願，「如果還有機緣，希望能在別處與您重逢。」

無數的相遇、無數次的結緣、無數次的分離，藤丸立香對這樣的離別最熟悉不過。但此時此刻他心裏的悲傷都像是被裝進更大的空洞裏，無限膨脹卻又有更大的虛無。他下意識抓住一縷光沙，閉上眼睛，努力地調整出微笑，「我不會忘記這段旅程的，雅克團長，也希望能與您再次重逢。」

御主與從者都未去考慮世界的隔閡與靈基的記錄，這份結緣已經像是每一個相遇般刻在靈魂中，從者化作光沙，照亮漂浮的塵埃與土石，穿過堅硬的縫隙，逸散在天際。

留在原地的女性莫萊看着少年的唇角在另一個自己走後坍塌了下來，然後平靜地看向自己。

「真是感人的離別啊，」她很快輕笑起來，「也真是可惡。」

從者雅克·德·莫萊到了離去的時刻，不僅是因為兩千四百年堅守后的魔力耗盡，也是因為他被召喚出來的目的達成了。光潔的騎士闊劍依然貫穿在墮落的雅克·德·莫萊的胸口，金色的血液凝結在她黑色的裙擺上，難以想像邪神的子裔會有如此純金神聖的血液，但藤丸立香已經對此失去思考的動力。

比起在當時大都會的狼狽，現在藤丸立香和她的處境完全反着來了，他沒有做出什麼特別的舉動，湖藍色的眼睛冷凌凌的，就這麼凝視着女性的莫萊。

「哎——」女性看着他這個眼神，也懶得調笑了，抬起手，手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副眼鏡，給自己戴上，恢復了她曾在大都會中到處亂走，旁觀一切的高姿態。

「是我輸了，迦勒底的御主。但是我想就憑你無趣的性格也不會再給我什麼樂子，」她坦蕩地承認，「但這一覺我睡得很舒服，也足夠抵消在深淵聖母那邊的工時了。」

她長呼了一聲，狀態極度放鬆，「真是有一種凌駕一切的解放感。」*

她目光回到藤丸立香的身上，又笑了笑。

「你在等什麼呢，迦勒底的御主，我這裏沒有任何情報可以給你。讓我想想……啊，是因為這個世界的一隻蟲子的預言？」

她意味深長地說：「倒也沒錯，吾等信奉的黑暗豐穰之母神的確有「孕育萬千子孫的森之黑山羊」之稱，怎麼樣，這算是一個很重要的情報了吧？」

「你才是預言中的黑羊，」藤丸立香沒有理會她的調笑，問，「「果實」是什麼？」

莫萊陷入沉默，迦勒底的御主依然盯着自己，對她充滿蠱惑的回視也無波動，這份蠱惑也不是她故意的，畢竟受到母神的力量影響而墮落之後她每一個舉動都與墮落有關，原本無所謂的她突然在這時候對這樣的能力產生厭惡。

少年的目光太筆直乾淨了，就像是插在她胸口的騎士劍一樣，她想藤丸立香如果認真地看着其他人的時候，其他人應該都會希望這樣的注視能長久停留在自己身上。

但是莫萊不。

她永遠彎着的唇角輕聲吐露出要求，「好呀，你過來一點，我把它交給你。」

藤丸立香嘗試向前走了幾步，就被女性抬起的手臂猛地抓住了衣領，扯了過去，「！」

莫萊突然的動作堪稱粗暴，她一隻手拽着少年，一隻手握上自己胸口的長劍劍刃，指縫瞬間溢滿了金色的血液。她親自起拔這一個貫穿的概念，金色的光芒從她的傷口中迸射，像是飽和的果實破裂開紋路，流出金色的果漿。

「你知道的吧，迦勒底的御主，這個世界的宇宙有着力量不菲的基石，」莫萊的面目因為痛苦變得猙獰，她同時又在笑，表情幾度妖異狂放，「其中有一顆原石具備復活的力量，深淵聖母將它變成了萬能的許願機——因為在她的記憶之中，曾有不少從者藉助聖杯受肉，於是她借用這一個玩意兒構築出了我的墮落之軀。」

查閱過這個世界深層秘密的藤丸立香很快就意識到莫萊所知的基石是什麼。六大無限寶石，其中可使人復活的力量涉及靈魂，但是深淵聖母怎麼可能做到把這個世界構成的概念之一扭曲成莫萊口中的產物，這個產物的描述他更加熟悉，那是——

「只要祂想，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莫萊看透了他不可置信背後的想法，寸寸拔出長劍，然後呼痛地尖嘯起來。

「收下這個聖杯吧！迦勒底的御主，你才是贏家，也必須是贏家！」

令人炫目的光暈里，女莫萊最後一次化為羊女，長尾極具力量地橫掃，使整個石殿顫抖。她將胸前的長劍拔出后，從源源不斷的金色血液中捧起誕生的聖杯，塞進了單薄的少年身軀中，身體繼而開始粉碎。

透明的能量波紋在蒼白石殿中迅速擴散，所有漂浮在半空的石塊塵土全部凝固，然後具備了正常的質量在重力下紛紛掉落。

她帶着笑，笑得天真又邪魅，抓着藤丸立香的領子和他臉貼着臉，在他的耳邊說：

「從現在開始，你就將變成一個怪物了，迦勒底的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