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夸克破碎

從宇宙尺度看，震蕩只在剎那間，但從人類視角看，毀滅從很久以前便開始了。

公元2021年3月，恐怖瘟疫爆發於島國首都一宿民街，俗稱“山谷”，故名“山谷病”。山谷病源於病毒，病毒由一特殊噬菌體變異而來，其宿主菌乃古菌域生物，以發現者筧大墟命名，曰“筧利氏菌”。山谷病毒侵人腦，以蛋白質外殼合成自溶酶，溶解神經元，令人極度抑鬱、一心自戕求死，后隨屍體腐敗之氣出，借風傳人，播及世界。消滅之法竟是其寄生體——筧利氏菌之某一特定突變體。該突變體可仿腦而結，習得神經元互聯協作模式，所生毒素，類神經遞質與致幻劑，善加利用，則能重建為病毒所圮缺之腦區，植入外部意念，激發人之求生本能，緩病毒之效，拖以時日，待免疫系統自清之，則瘳。是為“筧利氏菌偽腦療法”。初，臨床盡如人意，速普及，世之危難因此除。然峰迴路轉，待筧利大墟死後，世人方知筧利氏菌不能為抗生素滅，乃仿人腦之至而不分，伴宿主終生，儼然真腦，不覺有異。甚至經血液循環達生殖系統，易遺傳物質與配子，隨人繁衍，代代滲透，是故菌腦比例（筧利氏菌與腦神經元數量之比）逐升。后稱此類人為“筧利氏菌-智人嵌合體”，簡稱“嵌合體人”或“嵌合體”。九百九十年來，嵌合體遍及全球，不計複製人、生化人造人、腦結合半機械人，則純種智人僅存唯一。（註：菌腦比例測量，始於開元212年，憑高精度活體生物標記技術，使智人腦神經元與筧利氏菌得以區分。）

開元813年，近六百年夢境時代（亦稱“夢魘時代”）終，全球百廢待興，人憊，交諾亞治世，合計共同意志。十三年後，始廢國制藩。928年，部分100%嵌合體人（即腦神經元全為筧利氏菌所代，馭人之軀如駕行具）合而獨建一藩，中心位於南緯23°55'39″、東經19°41'40″，便是12004藩，乃末。后廣納純嵌合體人至今，擴地19213.8平方千米，人口一千兩百四十萬三千零一十九。

開元934年，天文觀測發現，小行星帶上疑有不明物，視之不見，卻將大量小行星切作兩半，數以萬計。火星、木星基地都派無人探測器往勘，自伽馬射線至無線電波，所發全波段盡無反饋。引力測量亦空無一物，料非暗物質、暗能量。有不慎者誤闖，驅無人探測器過兩石之間，遂分。他船尋回，見斷口光潔，近理想全反射面，駭然不知所措。后五不明航天器自地球趨之，引此物回，安於四萬一千三百四十二千米太空，繞地一圈，首尾相連，與極軌道平。五航天器均佈於每72°點，銀亮示人，從此穩固。而那不可見之物，投以任意物體分之，即可知其所在，唯五器不毀於斯。此事不知何所為，然必“無界”，否則無人可及。一算玄物之長，恰一光秒——兩億九千九百七十九萬兩千四百五十八米，再測五器，竟為負質量，舉世震驚，想起狄燦羽第三類宇宙弦，曰當如是。

公園末年，高能物理學家狄燦羽嘗預，存在第三類宇宙弦——一維實體，零質量、零引力，卻呈電磁力、強力、弱力、引力完全抗性，可切分一切物質，長度未知，或不定。所切之物斷面熵值歸零，微粒齊列、光滑如鏡。若分夸克，則自驅使物質（亦稱“靈魂”）將與未知粒子同釋。

先於狄數十年，弦論早而有之，言實體物質之基本組成單位為“弦”，

其態有二：一、本原之至微，普朗克尺度之長，十維時空蜷縮於夸克之內，不同震頻是為不同微粒；二、無窮大、無窮小矛盾之和，一維之物，無細度，即無窮小，長可數光年，質可倍星系，則密度無窮大，引力之巨，可扭曲時空，萬物觸之即變二維平面。然此二類只存於理論，千年也未得證，偏狄所提，獲於五十五年前。

開元936年，諾亞遵民意建切分機。乃一管狀巨艙，內置探測器，裹宇宙弦而設，長三千米、徑一千米，投物其中以供弦分，往複反彈，一為二、二為四、四為八……層層細分至微末。倘夸克可分，終將得之，則可促科學、尋“靈魂”，究奇技之根本，一探“飛升”之奧義，方能對話“無界之主”。然弦之細，無限小也，宏觀物經范域而觸之，概率可為一，卻於微觀粒子大相逕庭。夸克、電子、中微子，尺已小極，弦與較，實不存焉。以微撞不存，甚似一粒沙穿全宇宙去撞另一粒沙，率眇不可計。怕是等到宇宙消滅，也未及一回。

970年，十噸碎物於切分機中裂、彈，持三十四年矣，終未得窺夸克之內。諾亞遵民意再改之，將其2.5千米段投入實用，切礦石、垃圾等物至原子，集而制所需各種單質、化合物，加速運轉，日產百噸，供月球及他星基地建材、消耗之用。另五百米段，續為專用如前。自此，世人不再關也。

開元989年10月20日11:21:08:61，地球極軌道上層，北冰洋上空四萬一千三百四十二千米某處，宇宙弦切分機運行到此。三道特殊運動偏轉軌跡為其概率粘滯空間探測器所錄，史未有之，或為新粒子二種，極有可能源自夸克內部，是以為志。消息時公於全息網，然關注者只12004一藩而已。（註：概率粘滯空間探測器，基於概率粘滯場效應，用於探測新粒子的探測器。基本粒子之存在形式以概率為本質，原均於宇宙，各向同性、稀薄無形，后同意識耦合，概率特向定位收斂，便是信息主導物質論，或稱信息本體論、意識本體論、自驅使物質論等。因其概率收斂過程具粘滯性，故稱“概率粘滯場”，是以取代希格斯機制也，重建標準模型量子場論，更為精準、普適。）

15:06:00:19，藩首[王彺氧]思慮有時，召眾議長連線共論夸克破碎一事。[王彺氧]涉新宇宙學（含天文學、宇宙學、虛擬現實自然哲學等）、物質學（含物理、化學、光學、生物等）、新社會學（含人類學、社會學、史學、經濟學、行為學、動物社會學等），鑽研概率粘滯場之存在性及作用機制。（註：[王彺氧]，女，生於903年6月30日，100%嵌合體、常人、33級學士，12004藩藩首。）

[王彺氧]說：“以開元歷計，時間為989年10月20日11:21:08:61，地球運行到（太陽系內相對時空位置描述標準表達式，略）時，第三類宇宙弦切分機運行到（地月系統相對時空位置描述標準表達式，略），矢量空間中，具體度規張量矩陣表達式為（不得不略），其飛秒精度瞬時速率為2319.6米/秒，排除自身動力系統噴射造成的誤差範圍約為0.02‰的姿態擾動，排除月球向遠地點移動過程中造成的第三類宇宙弦切分機機體軌道偏差為（複合曲線函數的一階導數，略）。包括主引擎推進劑噴射物在內，可收集信息總量中，第四十五類信息顯示，物質波函數收斂於時間上的989年10月20日11:21:08:61正負一秒之間以及位置坐標（空間範圍描述，極細碎且繁，略）之間的費米子總數約為3.828×1033個。時間精確到飛秒的這一時刻，概率粘滯空間探測器的夸克-膠子等離子體減速劑發生了三次波長無法確定的閃光事件，導致接收器中的三個電子出現了具體大小不明的能量波動，從而被成功探測到。這三個事件的數學、物理性質在信息類型上區別於上述所有已知費米子的置信水平為99.99613%，區間五至六個標準差。請（一一念出出席者全息網通訊地址唯一編碼字符串，略）給出不同於（己之全息網通訊地址唯一編碼字符串，略）的、在當前科學理解以及當前信息收集程度下的、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理性客觀分析，還有基於個人乃至部分人群公約主觀體驗和思考探索的非客觀感受和建議。”

[王彺氧]此言繁複至極，口語遠不足表，綜大意概為：“今天快中午時，宇宙弦切分機捕捉到了異常，有理由認為是發現了新粒子，請大家都談談看法。”（后皆如此述。）

100%嵌合體重理性、求精確，務謹言慎行，數百年習久成性，彼此交流，慣以數學語言，是為準確之最。外人乍聽，極不適，以為費神難解、低效無謂。其實，凡性有定義、凡量有確數，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含糊、無歧義，無謬亦無詐，語信義達，無需反覆核驗、糾錯，反效十倍。倒是傳統日常用語往往不清，常意指不明，同語多意、同意多式，欺由此來。然而，他們卻也不迂，每對庸常言，與廣眾無異。

[和育]（大意）：“人類建造的強子對撞機已經幾百年沒出新成果了，其中固然有核大戰和夢境時代導致科技大倒退、科學探索停止的原因，但無法否認，粒子加速這種方法本身也早就遭遇瓶頸了。我們不可能獲得無窮大的能量，人類依然無法探查夸克的內部結構。而這次發現的新粒子，如果不是夸克破碎所致，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若真如此，那就再次驗證了九百四十七年前，狄燦羽的宇宙弦模型理論。那麼，除了科學範疇內的三個更基本的新粒子，應該還得到了科學範疇之外的其他的東西，只是現有的探測設備無法捕獲。”（註：[和育]，男，生於908年4月4日，100%嵌合體、常人、33級學士，12004藩二級議長，涉物質學、藝術，鑽研自驅使物質的存在性實驗設計。）

[王彺氧]（大意）：“是的，目前看來，可能性極大。如果按照‘無界之主’在公元末留下的四份報告中提出的猜想來看，那額外的事物大概率就是被俗稱為‘靈魂’的‘自驅使物質’。它與客觀實體物質發生作用的機制尚不明確，無法探測，於是這次事件中是否真的切分出了該物質，也就無從得知。我們不妨先大膽假設，確實成功釋放出了夸克中的‘靈魂’，對人類文明的發展將會造成什麼影響呢？”

[塞凱蛤歩]（大意）：“檢測到三個新粒子的帶電量分別為：兩個?負電，一個?正電，就是說，這次被切分的是一個下型夸克。質量相加的結果也表明，應該是底夸克。但也僅僅只有這點信息，真正的科研之路恐怕還漫長得很吶！不過，另一件幾乎同時發生的事或許更加值得注意，就是純種智人[扎赫拉·伊薩·伊哈桑]為什麼偏巧在這時活了。”（註：[塞凱蛤歩]，女，生於931年2月26日，100%嵌合體、常人、32級學士，12004藩一級議長，涉物質學、新社會學、數學、藝術，鑽研真空衰變、愛莎畫派。）

[王彺氧]（大意）：“我也這麼想，其中可能有關聯。兩個事件先後發生，相隔0.15秒，正好是以光速從切分機到達5502藩的時間。這個假設如果成立，或許算是一個關於‘靈魂’存在於任何物質中的間接證據。”

[咕八便挲]（大意）：“其中的因果性和作用機制若能探明，說不定我們也能因此獲得修鍊奇技的機會。誰不渴望永生呢，不應該是專屬於人類的特權。”（註：[咕八便挲]，男，生於942年8月4日，100%嵌合體、常人、32級學士，12004藩二級議長，涉新宇宙學、智能設計學、藝術，鑽研隨機數與信息消滅。）

[黑機乏珍豎]（大意）：“不錯。假如我們的世界真是虛擬的——畢竟這也是當今主流思潮，何況在‘無界之主’的文獻中其實已經多次暗示過，這也是概率粘滯效應能具有超過傳統標準模型理論的解釋力的原因所在——那麼，但凡有機會脫離虛假的、受人為擺佈的牢籠，有誰會明知而不為呢？當前科學理解普遍認同，第三類宇宙弦是一種底層格式化算法而不是程序，而三類宇宙弦又其實同宗同源，根本是一種物質，就像中微子震蕩那樣的存在形式。它既負責這個虛擬世界的初始數據生成，也負責其垃圾數據的最終刪除。不過“靈魂”卻不是由這三種弦構成的，它可能是只能被引入和排出、而不能被抹除的另一種獨立的實質物質。也就是說，‘靈魂’來自於‘設計師’的世界。”（註：[黑機乏珍豎]，男，生於920年11月30日，100%嵌合體、常人、32級學士，12004藩一級議長，涉物質學、數學，鑽研宇宙弦理論模型；設計師，即假想中的造物主、虛擬宇宙的設計者，與公元時期及之前的“上帝”“神”大體同義。）

[王彺氧]（大意）：“正因此，這件事的意義才格外重大。如果我們不去提醒，恐怕沒人會注意到今天的數據變化，人類早已不再關心切分機的工作成果了。所以，我們應該那麼做嗎？只要讓世人關注此事，諾亞就會收集、總結出全民共同意願，決定是否加大資源投入，提高夸克切分的概率，長期、深入地研究微觀之謎與[扎赫拉]蘇醒之間的因果性。”

[和育]（大意）：“我基本贊同。但是，我們作為作為最先注意到此事、同時也是最熱心科學探索的藩，有責任先提出幾種可行的方案供世人選擇，引導他們做決策，而不是讓他們在缺乏深刻認識和足夠見解的前提下盲目決定未來。把世人的意志引向我們想要他們去的方向，才是今天討論的基礎。”

[塞凱蛤歩]（大意）：“人人都想窺探永生的奧秘，離開這個虛構的世界，我們嵌合體更是如此。所以，這就是全民共同意志，我們當然要盡一切可能促成各藩一致贊同擴建切分機，最好能完全覆蓋整條宇宙弦，源源不斷地投入物質進行切分，哪怕耗盡地球資源也在所不惜。”

[王彺氧]（大意）：“這太極端了。目前還無法確定，對基本粒子乃至自驅使物質的研究，能有助於了解只有智人能獲得奇技的秘密，更無法得知，解開這個謎是否就能使純嵌合體也獲得成為奇士的機會，這恐怕永遠也確定不了。不能把願望直接當成目標，孤注一擲。不過，我贊同我們應當給予世人正確的引導。即使讓全球人自由投票，最終還是會以奇士階層的意志為大，但地球不只是奇士的。奇士只佔總人口約兩萬分之一，即使只計地上、月球和其他七大行星的活動人口，那也只佔千分之一。而這極少數人卻佔有86.418%的資源配額，假如真有辦法讓人人都能成為奇士，地球無疑是供養不了的，而行星殖民只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問題。作為100%嵌合體，比起對超自然力量的嚮往，我更希望了解宇宙的真諦，通過科學探索來獲得脫離牢籠的方法，但那是急不來的，必須合理利用資源，作長遠打算。”

[和育]（大意）：“藩首的意思不錯。凡是菌腦比低於56%的人、潛能還未徹底衰竭的複製人，個個都想成為奇士，奇士們個個都想突破‘無上’，他們在此過程中必須消耗巨量的資源用以修鍊，而最終的去向卻都是離開這裏，把一個枯竭的荒漠留給後人。因此，他們的意見恰恰不能作為地球乃至宇宙發展的長遠方向。”（註：菌腦比越高，則奇技獲得及修成之概率越低，達36%及以上者，永不至八級，達56%及以上者，便徹底無法修鍊；無上，即鋒之上，已知至高境界，突破時，將有接引者自“無界”來，方入永生之門。）

[咕八便挲]（大意）：“智人自私自利、道德觀低下，真的會不顧長遠、耗光所有資源的，他們就是這樣墮落的生物。假如最終證實，夸克內部釋放的物質確實有助於奇士晉陞，那將是毀滅的開始。人類必然會集體贊同不計代價地切分夸克，正如過去他們也想在對撞機中創造原初宇宙一樣，之所以沒有做到，只是因為沒那個能力。但是，利用切分機來發現微觀盡頭的秘密，卻是具備了所需的一切，只要無休止地投入物質即可。既然能做到，他們就一定會去做。可對於我們，乃至所有菌腦比超過36%的人，有什麼好處呢？今天的夸克中真的飛出了自驅使物質嗎？真的是‘靈魂’嗎？又真的是導致智人標本蘇醒的原因嗎？即使回答都是肯定的，就一定有助於奇技的開啟、晉級嗎？都是巨大的未知數，不是嗎？所有這些猜想都是捕風捉影，事態真要朝着那個方向走下去了，對我們100%嵌合體來說，絕對是百害而無一利。所以，與其拿全地球甚至整個太陽系的長治久安來冒險，還不如毀掉切分機。”

[黑機乏珍豎]（大意）：“無濟於事。毀掉一台切分機，再造一台又不是什麼難事。我們不主動提醒世人關注，他們早晚也會看到。人性是善是惡、集體決策是對是錯，我們的討論都改變不了一絲一毫。人類終會明白一切，無論我們作何引導，自私的本性總會導致自私的舉措。真正應該思考的，是怎樣為即將迎來的戰爭做好準備。”

會終，[王彺氧]決倡行星聯合，聚議各藩及七大行星基地，望慷慨公允，為眾生計。

散後下線，[塞凱蛤歩]聯絡[桶嚴日]，開私隱屏蔽，[桶嚴日]即接。（註：[桶嚴日]，男，生於923年6月13日，6.8級食人派奇士、24級學士，381藩一級議長。）

[塞凱蛤歩]說：“自己去看看宇宙弦切分機的數據，夸克破碎，世界將要發生劇變了。你準備好了嗎？”

[桶嚴日]回：“還真是意外，才五十五年，竟然真的切開了夸克，原以為幾億年也碰不到一次呢！既然如此，我們的計劃就正式開始吧，早點晚點並無區別。我準備得很充分。”

翌日，【婆荻寺傳面】接[王彺氧]信，辭廙廙、貌峨峨，以實情簡言，曉之以理，謂共命之酌，責也。遂登錄全息網，得知詳情，即命備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