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那天和祁震分開之後,夏冰反覆體會了夜不能寐輾轉反側的滋味,好不容易捱到正月十五,陪奶奶吃完元宵,就在第二天迫不及待地回學校了,她亟需換個忙碌緊張的環境來迫使自己放下某些不切實際的期待。
在宿舍里,夏冰的睡眠總算恢復了一些,可她發覺想要回到從前心無旁騖的閱讀狀態幾乎不可能。無論是在安靜的圖書館還是人來人往的自習室里,她都發現自己很難集中注意力,有時是說不出地心煩意亂,有時是莫名其妙地發獃,而等她回過神來,學習時間時常已經過半。她不懂自己為什麼這麼沒出息,為什麼總是會翻來覆去宛如過電影一般回憶和祁震在一起的每個片段,可她越是想迴避,越是有種被逼到牆角無處可逃的窘迫感。終於在渾渾噩噩地過完開學第一周之後,她煩悶迷茫到了極致,知道必須和祁震再見一面,給自己一個確定的答案。
初春時節,太陽下山的時間很早,剛過六點鐘天就黑透了。
依舊是老校區的西門,黑色奔馳停在不遠處的路邊,石磊很知趣地待在車裏遠遠地等着,他有些悻悻,暗自感嘆祁震這超乎常人的可怕精力,玩兒命奔波了近一個禮拜,往返於國內幾個最大的交易所,和黃力行幾乎不眠不休地調查最近半年所有大宗的交易記錄,好不容易有點眉目,回來還要壓住集團稽查科在公司員工群里到處拱起的火,如此高強度的工作之後,竟然還有力氣來跟情人相會——石磊噝了一聲搖了搖頭,
像祁震這樣身份的男人,身邊總是不缺女人的,石磊清楚地記得前兩年他幾乎每個月都要替祁震訂花訂餐廳好幾次,可那些多金又多情的姑娘最後都沒有留在他身邊,直到確定要和顧家聯姻祁震才收斂了浪蕩公子的行跡。可是聯姻的事一直拖着,那位顧小姐顯然對祁震沒什麼興趣,兩人一起吃飯的次數不但屈指可數,而且明顯每次都是各懷心事,互相敷衍。可這個沈夏冰——嗯,祁震對她似乎和對其他人不同,比如,把她帶去薔薇路的別墅,那個地方對祁震來說是禁地,如果不是上次病得厲害去不了公司,就連他都沒進去過;又比如最近祁震每次開會無聊走神的時候,都會不厭其煩地翻看他們曾經發給彼此的一段段巨長無比的訊息,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露出微笑,讓正在發言的經理突然尬住,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說錯了什麼;再比如年後原本已經在生活作風上改邪歸正的祁震突然風流性起跑去夏冰家裏住了一夜,這事兒幾乎讓石磊驚掉下巴,因為他實在看不出像沈夏冰這樣的女孩兒是能跟祁震一夜風流的人,況且這女孩兒身份特殊,家境貧寒與從前祁震交往的女人完全不是一個類型不說,重要的是這女孩兒是顧伯遠的親外甥女,這事兒如果傳出去,不知道顧伯遠會是什麼反應——聯姻?呵呵,石磊下意識地捋了捋額前的頭髮,如果祁震跟這個沈夏冰繼續糾纏不清,也許,他應該適時跟祁老爺子提個醒了……
夏冰走去見祁震的時候,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忐忑,昏暗的夜幕與同樣昏暗的路燈讓她覺得每走一步都有些飄忽。隔着校門,她看見祁震頎長的身影,原本就緊張的心跳不知怎的又加快了一倍,讓她的呼吸也隨之急促起來。
路燈下的祁震笑得很好看,就是那種如假包換的發自內心的笑,他目不轉睛地看着走過來的夏冰,疲憊不堪的眼睛裏發出閃閃的亮光。
“打電話給我是有什麼事嗎?”他迎上去問,聲音極盡溫柔。
夏冰避開祁震熱切的目光,努力控制着莫名有些發顫的聲線道:“我想和你說清楚,那天發生的事,只是個意外,什麼也不代表。而且,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也不要再聯繫了。”
“為什麼呀?”祁震臉上掛着甜膩的笑意,偏着腦袋去看夏冰低垂的臉。
為什麼?夏冰喉嚨一更,因為她從那天之後就再沒睡過一個好覺!因為她生活里的一切都被這個強勢的男人莫名其妙地闖入攪得亂七八糟!因為她討厭自己這樣沒出息的魂不守舍的模樣,而他在不負責任地奪走了她的初吻之外,甚至沒有一句解釋!是的,這半個月來,他連一個電話,一條消息都沒有!
夏冰惱怒地抬起頭,“因為我討厭你!”
祁震臉上的表情微微一滯,隨即大笑起來,彷彿雪融冰消的春水般蕩漾出某種異樣的神采,他興奮彎腰盯着夏冰的眼睛,像是要確認她這話的真假,“是嗎?我看未必呢!”
夏冰咬牙瞪着祁震,強忍着從剛剛就開始蓄起的眼淚。
祁震看夏冰一臉委屈的模樣,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憐惜,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扶住夏冰的肩膀柔聲道:“不過是幾天沒有聯繫,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感性了?我最近是太忙了,公司里有件棘手的事,我必須把它解決掉。這幾天我都不在c城,其實有好幾次是想打電話給你的,可是也知道說不了幾分鐘,與其讓你替我懸心,不如等我把事情都擺平了,再找機會原原本本地講給你聽。今天下午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聽你聲音我就猜到你是等得着急了,其實,你可以隨時找我,你想知道我的情況,我都會告訴你——”祁震憐憫地望着夏冰,用手指輕輕點去她眼裏盈滿的淚水。
夏冰的眼淚突然止不住地掉落下來,她這些天來所有的胡思亂想在祁震過分溫柔的解釋下瞬間崩得粉碎,她甚至覺得是自己不夠懂事,雖然潛意識裏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對,可是此刻她的心神已經被祁震的深情攪得七零八落了。
祁震看着夏冰臉上清亮的淚痕,心疼地把她摟進懷裏,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碎碎地念叨起來:“怎麼哭起來了,你想見我,我不是立刻來了?真是的,怎麼會這麼愛哭?上次看個電影也是能哭個不停,你這麼敏感,讓我怎麼放心……”
夏冰含着淚羞澀地把頭埋進祁震的懷裏,她第一次體會到這種複雜而奇特的幸福感,得到一個人的心原來是如此簡單的事嗎?她緊緊攥住祁震的衣角,聽着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卻並沒有想像中的安心。
“我不是隨便的女孩,認真了就不會輕易放手。”夏冰從祁震懷裏掙開,認真地盯住祁震的眼睛。
祁震彷彿有些意外,他眼神略一流轉,微笑起來:“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就算有一天你想放手了,我也一定不會放你走。”
夏冰目不轉睛地望着祁震,她發現自己真的很喜歡他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那獨特的目光彷彿是熠熠閃光的黑色火焰,讓她沉迷不已。
分離時刻的難捨讓石磊簡直沒眼看,祁震和夏冰對視的目光恨不得能拉出絲來,夏冰終於一步三回頭地進了學院,祁震站在那兒望了許久,直到打電話確認她回到宿舍才戀戀不捨地走回車裏。然而在他回到車裏之後,他的目光就瞬間擺正了,溫柔繾眷的笑意消失不見,他好像從不曾拐過心思到別處似的,條分縷析地給石磊下達了第二天的各項任務。
汽車融入城市龐大的車流,祁震沉默地倚着靠背望着窗外飛馳而過的夜景,夏冰清亮的眼睛出現在眼前的虛空裏,他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她已經認定了他,這個單純得彷彿一杯清水一張白紙的女孩子,就這麼輕易地把自己的感情交給他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壞透了,自己明明不該再跟她有任何交集,卻還是忍不住又一次招惹了她。
其實在昏頭的熱情過後,他已經考慮清楚,知道他們兩人的世界本不該有任何交集,他自認不是長情的人,於是想要狠心藉著公司雜亂的緊急事務切斷自己的妄念。這段時間他故意不跟夏冰聯繫,是打算讓兩人之間衝動的感情就此冷掉,可是夏冰不明就裏的電話,還是讓他心裏泛起了些許漣漪,這姑娘當真是過於純白乾凈,竟連這樣斷絕曖昧的套路也不懂。來時路上,他已經盤算好了一通狠心涼薄的說辭要徹底斷了兩人的關係,可是在看見夏冰的那一刻他就說不出口了,那些鋒利如刀子的話,那些可能傷得她體無完膚的話,他一句也說不出了,而與之相反的,他刻意壓制的努力想要遺忘的記憶——在山頂涼亭之上讓他情動不已的擁吻,在梅園裏令他心神恍惚的回眸一笑,甚至是在薔薇路別墅里夏冰凝視着那片梔子花時的溫柔笑靨,以及兩人心有靈犀的那麼多次徹夜長談,全都一瞬間湧進了他原本冷硬的心房……
祁震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人生好像正被某種力量慢慢撕裂着,他一邊清醒地知道自己走在一條可能隨時崩斷的鋼絲上,自己不得不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在他的掌控之內,他甚至不確定自己能否順利度過眼前的這個難關,他知道自己必須時刻緊繃神經,全副武裝,跟那些令他厭惡作嘔的人繼續廝殺下去,直到某一天把他們全都踩在腳下,而另一邊,他也知道自己已經開始管不住這顆心了,他喜歡夏冰,他瘋狂地想要她,甚至想帶她遠離這一切,可命運卻似乎並不打算給他一條出路。
車窗上映出祁震疲憊不堪的面容,他盯着自己因為過度疲勞凹陷泛青的眼窩,默默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