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
祁震回到公司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白天人滿為患的辦公室此時變得十分空曠。
祁震在茶水間給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又把靠近走廊的一個玻璃窗推開一點縫隙,晚風立刻帶着溫熱的暑氣竄進來,不舒服,於是重又把窗戶關上。祁震喝了口咖啡,想起和夏冰接吻時那個清晰的刺痛,於是下意識地在胸口按了按,沒有感覺,他又活動了幾下脖子,挺了挺腰,沒有不舒服,不會是因為太激動而——他自嘲地笑了笑,隨即又有些莫名的憂慮,不會以後一動情就心口疼吧,這不成了孫悟空的緊箍咒了……
徐奚文從電梯口出來,一眼看見正在愣神的祁震,立刻朝他奔過來。
“今天下午的董事會你怎麼沒來?”他語氣很是急切,“他們全分了,沒有你的份額。”
祁震微微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徐奚文炸毛地叫了一聲,無法理解地看着祁震,“你就這麼無所謂?連爭都不爭一下?”
祁震沉默地看着他,覺得沒必要解答他這個愚蠢問題。
“這算什麼?你前前後後忙了幾個月,替集團排了這麼大一個雷,追回百分之十七的股份,百分之十七!這些要是全部歸你,你就是第三大股東了!可你怎麼能這麼大方,一分不要,全都便宜那幫老東西了?”徐奚文一臉的恨鐵不成鋼,“還有,那個顧伯遠,他要分一半的股份你知道嗎?怎麼說都是你未來的老丈人,之前還裝模作樣地給你鋪路呢,真沒想到他竟然是為了股份來的,他拿你當什麼了?”
祁震疲憊地聽着徐奚文喋喋不休,看見遠處黃力行朝他們走過來,終於像是看到了救星。他丟下徐奚文,親切地朝黃力行迎過去。
“祁總好,小徐總好!”黃力行滿面春風地朝祁震和徐奚文打招呼。
徐奚文轉身看了黃力行一眼,沒顧得上理他,繼續苦口婆心地對祁震道:“我說你能不能積極一點!這可是關係你以後在公司——”
“可以讓我說幾句嗎?”祁震厭煩地打斷徐奚文,“讓你們來是有正經事要談。”
徐奚文被噎了這一句,終於住了口,他不甘心地咬了下嘴唇,埋怨道:“什麼事比股份還重要?”
祁震喝了口咖啡,神情放鬆地欠身斜坐在身邊一個辦公桌的桌角上,對兩個人侃侃說道:“第一件是關於薛燦,他已經答應做為證人,配合後續法務對訊飛的訴訟。至於他對公司的違法行為,因為是提起公訴,所以他必須承擔法律的制裁,但是民事賠償方面,我已經和他約定,在服刑之後,仍然允許他回朝暉工作,用以後十年的分紅和部分工資來抵消公司對他的追賠金額。”
徐奚文難以置信地瞪着祁震,“你腦子壞掉了嗎?他這種人怎麼能再用呢?而且哪有你這樣的?又不是買房貸款,你這等於是白送他錢,他要是在公司混日子呢?要是再繼續出賣公司呢?”
祁震眨了眨眼睛,“那你有更好的辦法嗎?他現在賬戶是負數,他爸隨時可能死掉,他老婆已經跟他離婚,他一無所有,連可執行的財產都沒有,完全就是一個廢人。”
徐奚文啞口無言,喪氣地罵了一句,轉頭去看黃力行。
黃力行嘴角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微微點頭道:“我覺得祁總的安排不錯,薛燦的個人技術在全國來說是數得上的,如果就這樣廢了,的確有點可惜。況且,他父親還住在私人醫院裏,他是個極其孝順的人,很清楚自己不配合的結果,所以,應該不會再有異心。況且,出獄之後,他不可能再有機會從事這個行業,只能去做些灰產,所以他應該會珍惜這最後一線生機。祁總在用人方面,果然厲害。”
徐奚文聽完,彷彿咂摸出了點味道,嘆了口氣道:“希望如此吧。”
祁震對黃力行的一番話頗為滿意,心裏暗暗生出君知我心的感慨,他目光欣賞地看着黃力行道:“第二件事,就是空缺出來的職位,我希望由你來擔任。”
徐奚文精神一震,高興地拍了拍黃力行的背,“哦,這個好!我雙手贊成!”
黃力行微微一笑,迎着祁震殷切的目光,客氣說道:“祁總抬愛,並非是我推辭,技術方面我只是略懂皮毛,所以技術總監這個職位不適合我。”
“什麼?”徐奚文難以置信地看着黃力行,“不是,你想清楚啊,多少人盯着這個位置呢!”
祁震與黃力行對視片刻,立刻領悟了他的意思,淡淡說道:“的確,你說得對,技術方面不是你的特長,是我考慮不周,容我再想想。”
徐奚文迷惑地在祁震和黃力行臉上來回掃視着,隱約覺得兩人之間好像在打什麼啞謎。
祁震沉思片刻,像是終於攻克了某個心理防線,他舒展眉心淡然一笑,抬頭對黃力行道:“供應鏈項目的問題是沒有很好的系統協調,想要深化改革,其實最需要的是一個強有力的權力中心,全面負責技術、財務、行政、倉儲、物流等所有部門,你覺得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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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力行微笑着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我覺得可以設立一個執行副總,全面負責上述所有工作,”祁震看着黃力行微微發亮的眼睛,停頓片刻接著說道:“我曾說過,朝暉的業務要分為三個部分,成為完全獨立的個體,所以,從這個職位設立開始,我就只作為名義上的總經理,不再干涉這個單位的具體決策。”
黃力行神情一肅,隨後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驚嘆又玩味的神情,他沒想到祁震會如此乾脆地放權,他甚至做了最壞的設想,如果祁震假裝聽不懂,執意挽留,或者動用其他什麼手段,他要如何脫身,可祁震竟然就這麼放權了,這倒讓他一時詫異起來。
“哦,那這個職位不但高過我,實質上就是跟總經理一樣了?”徐奚文如夢初醒一般,他拍了拍黃力行的肩膀,“大哥,你野心夠大的呀!”
徐奚文微微一笑,望着祁震道:“這不合規矩,況且已經有薛燦這個前車之鑒,應該很難服眾。”
“總不能因噎廢食,規矩是人定的,朝暉未來的規矩就是唯才是舉,唯才是用,”祁震表情溫和而認真,“怎樣脫離常規的任命都不是問題,因為與之相配的會是最嚴厲的評價和考核機制,做不出成績是絕對不留的。”
徐奚文爽朗地笑起來,“果然祁總給的這碗飯不好端啊!”
祁震淡淡一笑,“別人可能端不穩,但我覺得你可以。”
徐奚文大笑起來,他頗有些激動地抱住黃力行,轉頭對祁震道:“我給他打包票,這個你放心,他要是干不好,我絕饒不了他!”
黃力行露出搞怪的表情,抱住徐奚文的手,做出一副心痛的模樣道:“小徐總,你怎麼能這麼對我?咱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可不能捅我後背啊?”
祁震看他們親密地打鬧,表情悄悄淡了下去,他喝完最後一口咖啡,獨自起身離開了公司。
一周之後,黃力行正式被任命為供應鏈項目的執行總監,成為朝暉集團供應鏈分公司的第一位聘任的職業經理人。新官上任,黃力行動靜不小,他把所有技術顧問兩年內的工作量全部核查一遍,然後毫不留情地裁掉了一批半年以上因為各種原因無法進入項目組的技術人員,隨後重新制定了項目完成的評估標準,並把原有的項目提成獎金提高了三分之一。新規定在公司引起相當大的反響,各個項目組成員都像打了雞血一樣。隨後,他又分別從香港和德國請到兩位重量級的基礎學科研究員加入到朝暉的研發部門,組建攻堅技術團隊,開始探尋新的算法和更高效的營運方式。祁震則信守諾言,退出了原有供應鏈項目的所有工作,轉而跟新進公司的彭鯤組建了另一支團隊,正式開啟了地產項目。
鄭鴻很久沒有跟顧伯遠一起下棋了,他都忘了上次兩人下棋是什麼時候。他平時倒是不忙,工作日去公司轉悠一兩個小時,偶爾簽署一些文件,或者去維護一下關係客戶,業餘時間就是在常去的茶館裏跟幾個熟悉的棋友下棋。也不是故意疏遠,但他發現自己就是對顧家的事不想再上心了。鄭岩調職去Y城的事,他知道,雖然心裏不舒服,可到底也不好再爭什麼,小輩的事,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所以,當他又一次接到顧伯遠的電話時,居然生出些遙遠的陌生感。
“你這人可真是!我要是不請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再登我們家的門了?”顧伯遠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給鄭鴻遞了一杯茶。
鄭鴻從容地接過茶,品了一口笑容淺淡地說道:“不至於,就是想避避嫌。”
“避什麼嫌?”顧伯遠斜着眉毛問。
“避鄭岩的嫌么!”鄭鴻耷拉着眼皮道。
顧伯遠眯了眯眼睛,這老鬼果然記恨他了,之前把鄭岩外調出差雖然確有其事,可是Y城是他自己要去的,跟他可沒關係。
“怎麼?你覺得是我把他弄走的?”顧伯遠在金黃色的原木棋礅前盤腿做好,沖鄭鴻直白地問道。
鄭鴻盯着棋盤沒看他,淡淡說道:“鄭岩這孩子一向頭腦清楚,他是對自己的將來有這個規劃,否則也不會去。”
顧伯遠哼笑一聲,知道鄭鴻這個人雖然看着柔和,可是骨子裏是有原則認死理的,他這麼在意鄭岩的事,可想而知是把他當兒子用心了。他承認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確有私心,所以還是退了一步,對鄭鴻道:“總體來說,那傢伙是有想法的,還不錯。不像我家這個丫頭,讓我頭疼得很,天天沒有消停的時候。”
“又怎麼了?曉菲不是挺乖的么?一直都在家安分守己,沒出什麼新聞啊?”鄭鴻聞言抬起頭來。
顧伯遠按下一子,嘆了口氣道:“上個月重新上班去了,再在家待着,她說自己要精神錯亂了。”
鄭鴻回憶起顧曉菲小時候各種精靈古怪的表情,慈愛地笑了笑道:“這麼大的姑娘,天天在家,那可不憋壞了么!你不能這麼管着,讓她多出去玩玩,對了,跟那個什麼祁家的小子談得怎麼樣了?好像還沒訂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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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伯遠聽見提起祁震,眼神驀地發直,隨即無奈地搖頭道:“一個兩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什麼意思?”鄭岩捏住棋子望向顧伯遠,“之前我就想問你,兩個孩子訂婚的事怎麼拖了這麼久,有小半年了吧?之前還有你們不睦的傳聞,說什麼和浦要撤回合作,好在這次訊飛的案子讓謠言不攻自破,可我不明白你怎麼會讓這種傳言滿天飛的?”
顧伯遠表情凝重地看了一眼鄭鴻,沉聲道:“要是可以,我恨不得讓他們兩個先給我把婚結了,感情什麼的有的是時間談!可是這兩個,一個不情一個不願,祁震那個狼崽子,還各種試探我的底線!為了他祁家的事,我費了多少功夫,這次訊飛的案子,我可是動用了積攢二十年的老關係,幾乎掀了家底了,可那個狼崽子,要跟我玩什麼功成身退,哈!當我是什麼?還自以為是地要給我朝暉的股份?我缺那幾個錢么?哦,對了,他還想甩手走人!大方地把他們家產業拱手送給徐敏!我是真沒看出來,這個紈絝子弟丟起產業來,手筆驚人吶!”
顧伯遠越說越氣,音量不自覺地提高了一倍。
鄭鴻暗暗驚訝,他印象中顧伯遠幾乎沒有如此激動過,他安撫地順着顧伯遠的意思點頭,“你確定是他的意思么?這傢伙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吧?他身世不是——”
顧伯遠皺眉,平復情緒,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因為這件事朝暉那幫老東西肯定給他不小的壓力,但這不是理由,他不應該是這種狀態,年紀輕輕竟然有消極避世的心態,怎麼可以?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可以連着三天三夜不睡覺,認定的事情就沒有幹不成的!”
鄭鴻哼笑一聲,隨口附和道:“別說年輕的時候,你現在也是說一不二,整個C城也找不出敢跟你正面叫板的。”
顧伯遠哼笑一聲,對鄭鴻暗含揶揄的恭維勉強受用。
“那你現在怎麼打算?兩個小的不同意,是不是就算了?”鄭鴻試探着問。
“算了?”顧伯遠冷笑一聲,起身從旁邊紫檀博古架上一個雕工精緻的石盒裏拿出兩枚掛簽遞給鄭鴻。
“這是什麼?”鄭鴻翻轉掛簽來看,是兩張易經卦辭,一個是隨,另一個是睽,他忍不住嘆道:“喲,你還研究起易經來了!”
“我可沒這個心思。”顧伯遠道,隨即壓低聲音道:“這是我認識的一個道長幫我起的兩卦,都不怎麼好。”
鄭鴻好奇起來,“你問什麼事?”
“祁震。”顧伯遠自鳴得意道,“若是我放任不管,他未來就是睽卦,薄冰甚險,行人難禁。可若是我偏要強扭,就是隨卦,喜氣盈盈,大運亨通。”
鄭鴻微微皺眉,“是嗎?可我記得這兩個卦象都是下卦,不算好事。”
“道長說無妨,下吉也是吉卦。”顧伯遠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所以你說,我怎麼能任由這些個不懂事的年輕人胡鬧?”
鄭鴻心裏頓時起了些許的反感,他嘆息一聲,微微搖頭,知道顧伯遠決定的事是不可能勸得回的,只好把心裏的不安按捺下去,低聲問:“那你打算怎麼做?”
“那小子想讓,想躲,甚至想放棄家業離開朝暉,我就偏要叫他高調回去掌權!順便讓那群老東西都長長見識!”顧伯遠不緊不慢地說著,摸出一枚黑子重重地按在棋盤上。
鄭鴻心裏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悲涼感,以至於他自己都感到驚訝。能夠被國內數一數二的地產商看中做女婿,並不惜代價地幫助扶持,這幾乎堪比中大獎的運氣爆棚的喜事,卻讓鄭鴻莫名覺得心驚膽寒。也許,因為他只是個平凡的、依戀於人間煙火的普通人吧,並不能理解所謂天降大任於斯人的重擔,他默默地想,同時為鄭岩能夠遠離顧曉菲而感到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