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夏冰枕着胳膊伏在桌子上,右手握着一隻水筆,旁邊是攤開的書和日記本。
這是她感覺最舒服的時刻:看完了一整本書,她心裏滿滿的是感慨與惆悵。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個作家寫的一本散文集,其實也不全是散文,而是駁雜地收錄了許多內容,比如給他摯愛妻子的家信,一些簡單的遊記,偶爾的見聞和感想,甚至發發牢騷感慨什麼的。說不清為什麼,沈夏冰對這個作家情有獨鍾,在讀到他的作品之前,她也看過不少書,可是,從沒有哪個人讓她產生過如此強烈的好奇心,想要徹底地了解這個人。他是誰?他出生在什麼地方?他的父親、母親是什麼樣的人?他的兄弟姐妹又是怎樣同他一起長大的?他少年經歷了怎樣的家境敗落?他如何開始成為文學教授的?他是怎樣愛上了自己的學生,並且一生不曾改變過?他幸福嗎?他為什麼痛苦?他究竟是如何把小說里的人物寫得如同世上罕有的珍珠一般可愛又可憐的?他又是怎樣面對被迫封筆的殘酷命運的?他晚年的那一場哭泣到底是為了什麼?甚至,她想去拜訪他的家人,請他們允許在十幾種版本的傳記之後,再添上一本自己為他寫的傳記。沈夏冰從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迷戀這位作家,她幾乎讀遍他出版的所有文集和別人為他寫的各種傳記,可並不滿足,於是又開始尋找與他曾有過交集的人的作品,希望從更多的側面了解這個人。她看了許多提到過他的文章和回憶錄,從他的親戚、後輩、朋友、學生,甚至是曾經與他有過誤會、斗過文筆的人,對他的才華嫉妒又無可奈何的人,以及,僅僅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人。無意間,她看到了他生活過的那個年代的風貌,從文字裏窺見了過去的時光,那些依然存在着的,鮮活動人的故事。沈夏冰常常感慨,自己出生得太晚了,這位作家離世的時候,她還不懂事,然而,她又很慶幸,自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一生。“沒有巨匠的時代是黑暗的。”她在日記本里如此寫道,這是最無可奈何的事。
夏冰嘆了口氣,按揉着酸脹的脖子,聽見門口傳來鑰匙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音,她扭頭看去,面容憔悴的母親正站在門框裏,彷彿一張褪了色的年代久遠的肖像畫。
“分數下來了,快查!”顧麗君急切地走到女兒身邊,語氣有些僵硬。
夏冰愣愣地看着因為緊張而面目發紅的母親,心臟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動,腦袋裏出現一陣短暫的空白。
“打電話呀!查分數!”顧麗君看着女兒獃滯的表情,有些生氣,焦急地提醒道。
夏冰丟下筆,有些恓惶地站起來,母親如炬的目光讓她覺得自己彷彿正被炙烤着。她機械地走到客廳的電話機旁,照着一張小紙片上的號碼撥過去,按照語音提示小心地操作着。
“多少分?”顧麗君站在一旁低聲問道,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惶恐。
“560。”夏冰木訥地轉過臉,向母親如實彙報着。
顧麗君瞪大了眼睛,半張着的嘴巴慢慢合攏,臉上露出喜憂參半的神色。
“高了2分。”她眨眨眼睛,牽動了眼角並不太深的魚尾紋,“怎麼只高了2分?這高不成低不就的分數——哎,能再多考十分就好了。”她埋怨地看了女兒一眼。夏冰低着頭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夕陽從廚房的窗口斜射進有些老舊的客廳里,在寂靜的空間形成一道淡橘色的光柱,為年月久遠已有些殘缺的暗紅色地磚罩上一抹亮色。顧麗君搬了個小竹凳,坐在廚房門口收拾着剛剛買回來的蔬菜。她的臉色不好,有些發黃,鬢邊也隱約可見几絲銀髮,沒有化妝,也沒有任何修飾,然而從地磚上的反射的光線恰好映在她的臉上,很自然地遮掩了她眼角的皺紋,凸顯着她秀麗的鼻子和柔美的唇線,產生一種特殊的效果,讓人不禁遙想她年輕時過人的美貌。
夏冰站在房間門口,離母親很遠。她通常都是這樣遠遠地看着她,或者遠遠地聽她一邊做家務一邊嘮叨。她以為母親應該說些什麼,但今天,出奇地安靜,這讓夏冰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在這個分數決定一切的錄取制度下,像夏冰這樣普通的成績,想上理想的大學,讀自己喜歡的專業,幾乎是不可能的。
晚餐很簡單,一盤炒青菜,一碟鹵豆腐,一碗西紅柿蛋湯。主食是饅頭和中午剩下的麵條。
“爸爸不回來吃嗎?”夏冰看着母親有些木然的神色問。
“唔,不知道。給他留了飯菜了,你吃吧!”顧麗君心思全在別處,敷衍着女兒的問話,眼神怔怔地停留在西紅柿蛋湯里飄着的幾片香菜葉子上。
夏冰慢慢地嚼着饅頭,沒有再說什麼,專心地吃着千篇一律的飯菜。
吃完飯,夏冰像往常一樣收拾碗筷時,被母親突然按住手腕。
“明天,跟我去一趟你大舅家!”顧麗君盯着女兒的烏亮的眼珠說道。
“我不去。”夏冰低頭,語氣冷淡而執拗。
“為什麼?”
“我想復讀。”
“不可能!你必須去上學!咱家什麼情況你不是不知道,怎麼可能讓你再讀一年!”顧麗君嚴厲地瞪着女兒,字句中透出不容置疑的語氣。
夏冰把嘴唇閉得鐵緊,眼裏漸漸噙滿了淚水。
顧麗君看着女兒的神色,不由得心裏一軟,低聲勸道:“小冰,別那麼死心眼,將來幹什麼都不過是找個飯碗。你總是想得太天真,有幾個人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夏冰忍着淚,死死地盯着手裏的碗筷。
“咱家這情況,你還不知道嗎?這債都背了多少年了?不是熬着你上大學,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過。復讀一年,你要把我逼死啊?”顧麗君在女兒耳邊質問着,更咽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凄涼。
夏冰咬住嘴唇,眼淚一滴滴掉落到自己的手背上。她心裏有千萬種委屈和不甘心,可是一抬頭看見母親佈滿紅血絲的眼睛,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別犟!聽話,媽媽這輩子就是因為沒有聽你外婆的話,才吃了這麼多苦。要不是為了你,我真是早就不在這個家裏待了。你要聽話,明天跟我去啊?”顧麗君壓抑着,替女兒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夏冰低頭“嗯”了一聲。
夏秋之交,總能從夜風裏聽出蕭瑟之意。
夏冰在自己房間裏看書,聽見母親同大舅打電話時誠惶誠恐的聲音,心裏很不是滋味。
十點鐘,沈孝儒才從外面回來。這個中年男人跟等在家裏的母女倆極不相配,皮膚粗糙,臉色黑黃,渾身散發出濃重的汗臭味。沈孝儒走進女兒的房間,只是簡單地問了問分數,嘿嘿地笑着說了句:“考得不錯。”便再沒有下文,去廚房吃了妻子為他留的飯菜,沖了個澡,回到卧室里去。幾分鐘后,巨大的鼾聲便迴響在整個屋子裏了。
這一天的夜晚似乎特別長。爸媽都睡了,床頭柜上的鬧鐘也已經指到了12點,夏冰卻毫無睡意。她走到陽台上,迷茫地凝望着窗外無邊的黑夜。南面連成一片的黑色樹影里閃過一連串快速移動的光影,而後,在一浪浪沙沙作響的樹葉的摩挲聲里,遠遠地響起一道悠揚的汽笛聲,那是遠處的鐵路線上正急速通過的一列火車。這聲音如同暗夜樂章里一串特別的音符,高調出現,又倏忽消逝。東邊的廠房裏日夜不停地發出機器低沉的轟鳴聲和有規律的玻璃破碎時發出的清脆的嘩啦聲。這噪音從夏冰有記憶的那天起,就沒有停止過,她太熟悉了,以至於從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然而在今晚,在這樣的深夜裏清晰地辯聽它們,她才發覺這聲音原來是如此嘈雜,震得人耳膜發疼。
明天會怎樣?夏冰不知道,就像在黑夜裏期待黎明到來的人一樣,對於不可知的未來充滿了疑慮和惶惑。
幾個小時后,夏冰被一聲不甚響亮的關門聲驚醒,知道是父親出門去了。她翻了個身,本想再睡一會兒,卻迷迷糊糊地感覺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小冰,起來了,今天咱們要早點出門,去買點東西,不能空着手去!”
夏冰不情願地揉着眼睛爬起來,看見母親每次去親戚家之前都會有的緊張神色,覺得又可憐又可笑。
“我穿哪個好看?”顧麗君在鏡子前對比着手裏兩件短袖上衣,朝着站在身後的女兒問道。
“哪個都不好。”夏冰看了一眼母親手裏兩件完全不上檔次的短袖衫,直接否定了。她拉開鏡子旁邊的衣櫃,發現母親這麼些年簡直沒有添過什麼像樣的衣服,可是從前那些裙子無論款式還是顏色都已經過時,即便勉強可以上身,也不再適合顧麗君如今的年紀。夏冰看見母親眼角流露出的一絲無奈,想起她時常誇讚的一件淡粉色蠶絲襯衣,“媽,你不是有一件粉色的襯衣嗎?”
“上次洗衣服把領口洗破了。”顧麗君一臉惋惜,從一疊衣服的最下面抽出一件薄如輕紗的蠶絲襯衫,雖然洗過多次,顏色有些泛舊,但衣料本身柔軟細膩的質地和優良的做工仍舊使這件襯衫在那堆廉價的衣服里顯得與眾不同。
“哎!這件衣服還是你外婆在世的時候給我們幾個姑娘買的。”顧麗君輕輕揉捻着領口的一小片脫絲,嘆氣道:“你看,這怎麼穿啊?”
夏冰略一皺眉,從自己的房間拿出一個小巧的首飾盒,這原本是她今年18歲生日的時候,母親送給她的一枚鑲嵌了紫水晶的胸針,可夏冰一直覺得這胸針無論顏色還是樣式都是母親喜歡的。
顧麗君換上淡粉色的襯衣站在鏡前,看女兒小心翼翼地在領口處捏出兩個對稱的褶子,然後把胸針精巧地別在上面完美地掩飾了那片脫絲。
“看,這樣不就行了?我早就說嘛!還是你戴着好看。”夏冰扶着顧麗君的肩膀,親昵地趴在母親的肩頭。顧麗君舒了口氣,看見鏡子裏女兒身上洗得泛白的格子襯衣,臉上不自然地露出一絲難為情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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