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間煙火
【封城之戀】
第8章人間煙火
“哦。”略作吃驚的我下意識的挺了挺腰,木製的手工小馬扎在臀下發出顫微微的“咯吱”聲……
又一次,我輕輕地端起木杯慢慢靠近唇邊,嘗試着用微弱的鼻息感受它……
淡紫色的五瓣花蕊在水氣氤氳的暗綠芽子襯映下逐漸彌散開來……
寂靜漆黑的夜,老人家渾濁的眼眸里滑過一絲晶瑩……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點“尬”,急忙打個掩飾:“啊,我是說,這麼多年了這香氣保存的還依然如此醇美……”
老人攤開溝壑縱橫的掌心向我示好:“可以喝的,沒有變質……”
“這是傳統古法炮製,我們老族長親自晾曬烘焙,歷經七七四十九道工序砥礪而成……”
晦明昏暗的燈光里,我看見老人家暗紅的臉龐下凸兀的喉結因情緒的起伏一上一下……
“噢,那見到老族長一定很開心吧?”
“那天中午我們並沒有很快見到老族長。他在閉關……”
“閉關?”我放下口齒生香的茶杯,上浮下沉的紅花葉芽在微微晃動……
“嗯。宗廟祠堂的正前方是一片密密的青紗帳,我們從中間的小路穿過去。風吹動兩邊一人多高的玉米葉“唰唰”地響,象兩扇熱情的綠牆為我們打開腳下的路……
綠野的盡頭就是依山傍水風景絕佳的寶地___宗廟。
這是一群青磚灰瓦的古建築,簡約質樸,幾處院門由曲橋迴廊銜接……在十幾步遠的一座石拱院門前坐着幾個上年紀的老人,有的呆坐在那裏望天,渾白褶皺的眼珠不知道轉動一下,也有一輩子勤快到老也停不下手的老婦人在彎腰拾掇着帶殼的豆子……
走近前才看清了這個剝豆殼的老太太是村東頭石柱老爹的遺霜,老太太有一百多歲了,無兒無女但身子骨還可以動,也閑不下來,每年打春的時候石柱老爹的墳頭草都還是她薅掃。她很愛說話,小癟嘴巴拉吧啦地一嘮嗑就沒完。
她常對走近她的人說起自己的丈夫,用枯萎的近似雞爪子的小手拉着你嘆息,“唉,石柱老頭子命苦啊……”
村子裏人都聽說過這事。
那年春上癟嘴老太晚年得子偶染風寒,一天夜裏忽然毫無徵兆地喊肚子疼。
石柱老爹當時那個急呀,翻遍貯存的草藥一看不多了,對老婆喊一嗓子忍着點我去請郎中。一步拽掉門閂闖進風雨交加的夜裏……
也怪!岀門的時候走的太急,只披了件帶斗苙的蓑衣,忘了在腰裏掖一把柴刀什麼的。
等下了山溝再上兩道坎的時候,路滑陡坡竟一嗗咕滾進水溝道岔的那一小片苞谷地里。
也不知打哪兒老林子裏跑出來的一頭黑熊此時正在津津有味地禍禍莊稼,突然見到這麼一個黑呼乎的東西滾到自己腳下還差點擠兌自己。
那傢伙!當時就那個不高興了,先是一愣一晃神接着沒等石柱老爹爬起照面就是一掌……
熊掌熊掌,一掌下去沒個千斤也有百八十斤的力,換誰挨一下也得慫。
那裏夜裏又是山洪暴發泥沙俱下,第二天一眾村民們在石溝子底下終於找到了石柱老爹的屍體。
後來癟嘴老太的孩子也沒能保住……
……
見我們走過來,癟嘴老太沖我和畫家先生笑了笑,沒有牙的嘴象是沒再合攏……
潛意識裏,我靠近大畫家,走在他前面一點想帶個彎繞開癟嘴老太……
我不想耽擱時間,我是有理想的人,至少在那一天我是個有想法的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癟嘴老太並沒有拉着我或迎着我身旁的這個外地人……家長里短。
他們幾位在牆影下或乘涼或嘮嗑或痴獃或做着手工活的百歲老人五保老人只是用怪異不解的目光看着我和大畫家從旁邊走過。
我卸下身上背的大捆豬草放在孤老院的柴房邊。身上陡然一輕。
這是我的義務,自打九歲那年失去雙親后就是村寨里的叔叔阿姨和村民們接濟我和爺爺奶奶。
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人。
大畫家拍了拍我後背上的灰,我怪不好意思地轉回身向他抖抖雙手。
“這裏山青水秀的空氣又好,老人們都很長壽吧。”
“嗯是的,這裏百歲老人有很多。比如說我們老族長今年一百零六歲了。”
往前走路過另一所大院門樓時,畫家先生停下腳步好奇地向里張望……
裏面正廳是黨員活動室。一面鮮艷的黨旗一塵不染板板正正地懸挂在牆上。正對着會議桌的另一面牆的中央是一張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
“這張毛爺爺的油畫是世界上印刷發行量最多的。是美院油畫派的巔峰之作。”
我點點頭似有所懂。
我告訴他這是村支部。
他退回腳步縮回身子,我們沿着祠堂的高高外牆繼續走。
“想不到這麼偏遠的高山之巔居然還有黨支部?”
“再偏再遠的地方也不能脫離黨的領導啊。”
外地人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笑笑說:“人小志大,覺悟還挺高的嘛。”
“我可不小啊,毛三十了,只是看起來比較瘦矮單薄一點。”
說著,我們來到了祠廟的正大門。
這是刷上灰青色油料的雙扇大門,遠遠看去闊達莊嚴。
宗族祠堂大門的左前方是一片修整平坦的開闊地,中午時太陽又圓又大直直地曬着這片褐色的土圍子,隱隱的熱氣和塵土在腳下蒸騰。
一個壯漢在圍子裏扎馬步。
這是習武者必須的基本功,就是那種象拉屎一樣似蹲似不蹲的姿勢。
他的前面杵着一排溜的木頭樁子,行話叫做梅花樁。農閑的時候,這些個習武者就會在上面跑來跑去……據說這比干農活還累,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也許是各有愛好吧。
那個壯漢看見我們往祠堂大門走去,就沖我喊:“三娃!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來嗎?”我沖他嘻嘻。
這漢子我很熟,村子本來就不大又都是親連着親,外姓人在本山落戶的也不多。近些年頭高山寨子裏的年輕姑娘都是往外嫁,他卻是二狗他爹走川西時帶回來的上門女婿,我們這邊管這叫乾兒子。
自打二狗和二狗他爹帶回來的乾兒子配成了對,從此兩個人就過上了男耕女不織的幸福生活。
需要解釋一下。
二狗是二狗他爹的憨女兒。據說出生的時候大腦缺氧差點沒活下來,穩婆子也是拿着死馬當活馬醫,倒拎着二狗的腳丫子往屁股上就打,本來么寨子裏的接生婆也大多都是獸醫人醫一塊當。哎你還別說,這一激凜啊沒一會二狗咧着小嘴哇哇就哭……
活是活下來了但也落下了殘廢,至今走路還是歪着頭一跛一跛。
二狗他爹享年八十有五,中年喪妻據說是含着笑去世的。
想想也真不容易。
“哎,二狗家的……老族長在嗎?”隔着數步遠我就大聲招呼。
我因為與他年紀相仿又因他是外姓人且他這人脾性又溫和,所以也常常沒點正經地隨大人們這麼喊。
“老族長在閉關……”這個肩寬腰圓的漢子邊說邊向我們兩人走來。
我知道每年的夏季和冬季的某個特定時辰,我們的老族長都會把自己關在宗廟祠堂的小后屋子裏,整整七日不吃不喝,佛謁辟穀,也叫坐禪悟道……
“幾日了?”我左手掰開右手的五指做個樣子。
“快七日了。”二狗家的轉臉看了看我身邊的背包客,憨頭獃腦極不自然地沖人家咧了咧豬唇厚的大嘴。
“哦,那就是說還差幾個時辰就出來了。”
我抬頭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陽,刺的眼痛。
“是吶還有三柱香的功夫……”二狗家的也學着我的模樣向天空望去,一副很內行通達的樣子。
我差點沒笑出聲,但忍住了,低頭跺了跺腳……每當我想笑或心事重重或自卑無語的時候就會低頭跺一跺腳那怕是輕輕嗑一嗑也好。
本來嘛覲見老族長就是一件嚴肅的事情。
如果單從地圖上看,我們這個針尖大的高山林子裏飛不出什麼大鳥。可是在村民的心目中宗廟家族的勢力就是天!從老族長口裏說出的話就是金科玉律,保證比村支書的話管用。
在這裏,基本上我們還處在封建的農耕時代。
曾經山下有一個大村子要把我們這個寨子兼并過去。起先說是為了地質勘探繪圖的需要,後來又說是對口扶貧生態平衡的需要,責令並限期我們從山上全部搬下去。
我們的先祖在這渺無人跡的高山之巔原始森林刀耕火種已近兩千年了,適應了這裏的生活,忽然有一天讓我們搬下山去,哪誰受得了!
原住民們擠擠嚷嚷着衝到山下大村砸爛了拆遷辦的牌子。
“誰帶的頭?!”遷村委的一位負責人厲聲喝問。
“我!”
一個聲若洪鐘鶴髮鬚眉的老者從鬧事人群里走出來。
遷村委的負責人是一個戴眼鏡的小年輕。
只見他啪地一聲手拍在桌子上:“是要負法律責任地!”
眾村民呼啦一下子圍住老族長打算把他護在中心……
其實吶老族長也是習武者,聽說青年時能扛起村東頭打麥場上的大石轆轤且能在後背上滾來滾去。
大家只是覺得可能是英雄未年力不能逮,所以才有剛才舉動。
老族長神態自若地揮動手劈示意大家不要再衝動,適可而止就行了……
哪知道,男子們倒是領會對了族長的意圖,幾位頭腦簡單的老婦女卻誤讀了族長的手勢,呼刺喇一下子跳上桌去抓住眼鏡的頭髮就往下摁……
婦女們越上越多,老的少的一起衝上去又抓又撓,眼鏡絆倒了被婦女們壓在身下大罵:“潑婦!…潑婦!”
不罵還好,越罵婦女們越是逞強,個別膽子大的老婦人趁勢就扒眼鏡的褲子伸手往裏就抓……嚇的眼鏡大叫:“民兵!民兵……”
場面頓時炸了,族長急忙喝阻婦人,趕緊收兵撤退。
後來,搬遷的事就此擱置了下來也沒人再提,直到多年後眼鏡卸任的前一天還指着白雲繚繞的高山一族,“活刻這些個刁民潑婦一輩子受窮!”
哪知道他的話還沒落地,天空就飄來五個字:“我們喜歡這裏……”
…………
“六個字!”我向後挺了挺腰,木製的手工小馬扎在我的臀下發出“咯吱”的響聲……
夜,靜的象死水。
雜亂空曠的爛尾樓里尚未完工的美食娛樂城地下停車場的某個牆角旮旯,忽然被我這不合時宜的一小嗓砸出一圈一圈的漣漪……
那隻被趕走的大黃貓不知什麼時候又悄悄地回來了,無聲無息地蹲在“牆頭”。
我們都沒有發現它,也許李老頭清楚,但我們無暇顧及。
李老頭停下回憶看向我,迷濛的單眼皮似睜未開。
我連忙擺手:“別介別介,我不是想打斷你對故鄉的回憶,無意的……”
反客為主的我殷勤地替李師傅續茶……
“您繼續說,三柱香以後你們見到老族長了嗎?”
這個時候的我思緒紛飛似乎走在他描繪的那個風景如畫的人間煙火里,完全忘記了明天的我還要早點起身穿過大半個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