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高水長

第6章 山高水長

【封城之戀】6

第6章山高水長

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我生活的三省交界的那個大山村裡來了一個畫家。

延綿起伏的群山峰巒疊嶂。

迂迴曲折的江水從青山兩岸湍流而下……

我的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

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高山之上的小村寨子裏已有些年頭沒有來過外人了。

在一條小溪邊割豬草的我一邊割草一邊偷偷地瞄一眼這個奇怪的陌生人。

說是“奇怪”,是因為她圓圓的大腦袋頂着一頭黑秀齊肩的波浪捲髮,這和她微胖粗礪的身材從後面看上去不是很諧和。她轉過身來的那一會兒,飄冉濃密的鬍鬚和一盤滄桑的大臉着實讓我以為花了眼。

這是個大叔。他身上背着掛着一一些個當時在我看來叫不出名字的什麼東東,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長焦鏡攝影機。

他好象也看見了不遠處在小溪邊割豬草的我。

“這裏的風景可真美呀!”他一邊啪嗒啪嗒地攝影一邊嘖嘖嘖地讚歎。

我假裝沒聽見,繼續手裏的活,但腳步卻向四周撒開去……

你應該知道的,那個時候的群眾警惕性都很高。我心裏猜想着吧這人會不會是間諜?就憑他上身十多個兜袋的灰色對襟坎肩,也就是大馬甲。看上去就不倫不類的。

我很好奇他是怎麼爬上我們這個據稱是世外桃源高山之巔的小山村子裏的。因為就在不久前的那場大雨沖毀了僅有的一條還算好爬些的山路,還有一條上山的來路更加崎嶇不平險象環生……

我在四周幾百米的範圍內並沒有找到想像中的降落傘或發報機之類的可疑物品,倒是遠遠的望見山下彎彎曲曲順河而下的羊腸小道上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敢斷定這個模糊遠去的身影就是莫大爺。

他是十幾里山路外的一個獵戶,外姓人,不是我們商家寨的。這是個花心的老頭兒,聽說老婆剛死沒多久,就又從人販子手上買回一個山外的女人。可能是手裏缺錢替人做嚮導。

在我們這裏明面上是不允許給外人做導遊的,私下裏也許有個把人悄悄地干。

早年間,寨子裏的一個老獵戶追趕一隻奇異花紋的罕見麂子。

就是一種似鹿非鹿的野物。

這隻花麂非常擅於奔跑跳躍,時隱時現之間勾起了老槍手追逐玩弄的興緻。不知不覺間來到一處鳥跡罕至的山澗谷底……

濃林蔽日雜草叢生,總之就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除了植物沒有活物。當然了,老獵戶和麂子除外。

天色見晚,眼瞅着那肉嫩鮮美毛皮柔亮的花麂子一下子鑽進亂石雜蕪的草叢不見了……

到手的獵物眼見着沒了,到嘴的野味哪能說沒就沒。老槍手胡亂地放了一槍,以為能驚出那麂子。倔脾氣一上來,到處拔拉草叢樹林,忽然發現一處巨石怪異,好象正對着一個石洞。猶豫中覺得不對勁,想轉身走,已來不及了!電光火石之間兩名身披偽裝網的戰士騰空而起將他撲倒。

沒錯!看清了是兩名士兵。

原來這是一處秘密的軍事設施,裏面的山洞大的很。

後來老獵戶被軍醫用催眠術抹去了這段記憶,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到村子裏的,只隱約地記得曾經按下誓死保守國家機密的手印。

幾十年後老獵戶仙逝,臨終前的那個夜晚拉着我們族長的手一再叮嚀:“不要讓外人到咱這地方啊…”

他哪裏想到,毀了這條潛規矩的也是個老獵戶。

……

等我背着一捆豬草回到原來割草的小溪邊時,那個欣賞風景的外來人已支起了三角架架在畫布上塗塗抹抹…

他依然大聲抒懷:“江山如此多嬌!”甩了甩畫筆,顏料有一塊化不開。

出於好意,也是覺得此人看起來面善,我靠近他,把水囊遞到他手邊。

畫畫人禮貌地微笑:“哎呀,風景這邊獨好!山美水美人更美!”

我知道他在誇我,我有點不自然地地看着鞋面,大姆腳趾不知啥時候又從黃膠鞋的破洞裏翹了出來。

“是啊,風景再好也不能當飯吃。”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想跟我學畫畫嗎?”

我點點頭,又慌亂地搖頭。

“我上過美術課。”我把迷茫的目光看向我們前面的大山深處…

“哦。”畫畫人順着我的目光看去。

目之所及皆是水環山抱,溝壑縱橫。

“是那邊村子裏的小學。”我指向第一道山樑的後面。“我們寨子小,沒有學校。”

“哦。”

畫畫人長久地看着眼前的綠水青山,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我。

潺潺的小溪有幾片落葉飄浮在水上緩緩而去,一隻紅尾巴的山雀子踩在裸露的鵝卵石上輕輕地唱着,風吹過紅黃淡雅的野山菊起起伏伏……

畫畫人把彩筆遞到我手上,教我取景、描繪、寫意……

大畫家站在我身後交叉着手臂抱在懷裏,“嗯,不錯!畫的很好,你看這裏要留白,這裏要用冷色……”

“嗯,你很有繪畫方面的悟性與天賦。我很想帶帶你,不如跟我下山吧?我在s市有一間雕塑室一個畫廊和美術課堂……”

我茫然地看着遠處的鐮刀和一大堆散放的豬草,一股自卑的涼意從腳底升起……

我走過去用草繩麻利地捆紮豬草,把鐮刀和新挖的竹筍扎在腰間……

“我可以免你學費,吃住嘛,可以暫時在我的地下雕塑室……”畫家跟上來說。

“我還有爺爺奶奶需要照顧,他們年邁體弱…如果要下山學藝還得經過老族長同意。”我囁嚅地說著。

“我剛好也想找你們老族長,想在這裏徣宿幾日。你看這裏的風景多美呀適合寫生…我雖是以畫畫謀生但同時也是旅行家和攝影愛好者……”畫家說著,舉了舉脖子上掛的相機。

我背起大捆旳豬草和少許乾柴低頭駝背在前面走着,攝影家兼大畫家背着鼓鼓的行囊在後面游哉悠哉,時不時啪嗒啪嗒地美不勝收着。

不一會,我們就拉下一段距離。

他喘着大口氣跟了上來,“走的太快了,你看那邊景緻多美啊,還有這天空,藍的沁人心脾……這雲,又白又低象棉花糖……”他當真伸手去摘天上的雲,含在嘴裏就化了。

其實,雲就在我們腳下,在我們身邊,微風一吹又散開了……

我們在雲的世界裏行走着……

幾隻山雀子嘰嘰喳喳地飛過我們的頭頂,象是在前面引路……

我們翻過一個不太高的土坎,小路邊上喇叭花開的正艷,紅的紫的蘭的沿着山坡曼延開來……

潺潺的溪流在這裏打個盹稍作停留,又依戀似的回頭順着山勢東流而去……

一朵粉色的睡蓮孤單地浮在靜靜的水面上,臉上的露珠未曾滑落……

一汪碧水倒影着我們行走的身影,河谷很安靜,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忽高忽低的蟬鳴……

我們在這裏停步小憩。

大畫家放下行囊,找到一片薄薄的鵝卵石彎腰用力向水面上甩去……

小石子象蜻蜓點水似的在琉璃般的池面上飛掠,留下三四個漸次擴展的水波……

“哈哈,打出了三個水漂。”大畫家手舞足蹈,連下巴上的大鬍鬚都翹了起來。

“以前你們放學的時候也是這樣玩吧?”

“我放假回來的時候不走這條路。”我踩上一塊突兀的大石頭掂起腳尖指給他看……

“繞過那道山樑順水沿岸路程更近……那時候我住在村小學裏,每隔十天半個月的回來背一些乾糧鹹菜什麼的……”

“噢。”大畫家張望着腦袋看向崇山峻岭……

“山路十八彎,彎彎連着娘的心。放學的路上我和同伴不敢玩耍匆匆趕路,天黑的早,娘就站在村西口那個大斜坡上向這邊山路盼望……”

“哦…”

旅行家沉思片刻,回身重新背起行囊。

我們繼續往前走着……

出了狹窄的河谷地,沒幾步就來到了七嬸家的前院。

仲夏,一株晚開的石榴樹吐着鮮紅的花蕊枝枝蔓蔓地探過石牆。

門虛掩着,我朝石院子裏喊幾聲七嬸,沒人應,可能去田裏鋤禾去了。

剛解下腰間新挖的竹筍掛在石牆上,七嬸家的大黃狗搖着o型的卷尾巴從裏屋跑了出來……

大黃在我們身後搖搖晃晃地跟着,我們停下,它也停下,我們走動,它也走動……

“它不咬人吧?”大畫家跟緊我。

“不咬人。”我轉回頭向大黃喝斥:“回去!”

大黃很不情願地掉轉尾巴一步三停地回身看看我……

“回去!”這次我把手一揮,大黃呲溜跑的賊快。

“嘿嘿……這狗狗。”大畫家一開心胖臉笑的更大了。

“原以為你們這高山之頂空氣稀薄,沒想到爬上來一下子視野開闊起來。你看那邊大片的田壟稻花飄香,耕作勞累的人們三三兩兩坐在大槐柳下飲茶歇息……有點象大平原的景色。”

“我們這裏氣候溫暖濕潤,稻穀苞米一年兩熟……

你這次來的不巧,打春的時候……你再看那邊果樹林,杏花桃花油菜花次第綻放爭奇鬥豔開滿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崗,煞是好看!”

“噢,是嗎,啊,可惜了可惜了……”大畫家邊嘆息邊舉起望遠鏡。

“果然是世外桃源夢中仙境啊,哎!你快看!那邊有如波瀾起伏錯落別緻的梯田在遠山的光暈下象流動的曲線層層疊疊……遠近高低各不同…哎呀!真是美醉了!”

“快看,還有採茶姑娘靈巧的雙手象飛燕點過綠葉……”旅行家說著就把望遠鏡遞向我。

我卸下後背上的豬草和乾柴,搓搓手在衣襟上,好奇地接過大畫家的望遠鏡。

毛三十的我,平生還是第一次接觸這玩意。

我看見一個頭戴蘭花布巾的美少女象夢中的媳婦先朦朧后清晰地從鏡頭中笑盈盈地走來……

“真美呀!我的家鄉…”

我再次搓搓手把這沉甸甸猶如科幻般的深藍色望遠鏡還給胖子。

“山隔十里不同風,如果在我們這裏走上幾天,方圓十幾公里會遇到四季不同的風景物侯……甚至每個山頭的方言也各不相同,有時候我們各自走在山樑上只能用對山歌的方式交談……”

與平時靜如處子的我相比,今天的我成了一個熱情的免費導遊。

“哦,好一個山高水長……”

說話間,不知不覺我們來到了山門前。

這是一座古典質樸、氣宇軒昂的石門樓子,它凝聚着我們商家寨先人智慧和巧匠精神,也雋刻着悠久的傳承和風俗以及村規民約……

旅行家攏起一頭捲髮紮成馬尾,湊近石牌坊輕聲讀起石碑上小字……

“原來你們這個散居的自然村還是第三次人口普查才發現的……嘖嘖,隱藏的夠深啊……”

“老輩輩流下來的傳說,二千多年前先人們為躲避戰亂和瘟疫而從老遠的陝西遷居在此的……”

“噢,這裏的民情風俗還真是一派祥和啊……”大畫家輕撫着恢宏的門樓雕刻飛禽走獸十二生肖詡詡如生……

過了山門,地勢一下子平坦了許多,大片大片的莊稼地和小樹林依山傍水順坡圍坉,曲曲折折的林間小道把行人的目光推向很遠很遠的遠方。每隔一里就會在轉彎處林蔭下古樹旁搭有一個涼亭,年代久遠古色古香的涼亭里有竹制的桌椅木凳和永不幹涸的茶水壺……

我們跨上田壟向老族長家的方向走去。

風吹過青中泛黃的稻穀地,陣陣清香伴和着絲絲縷縷的牛糞味迎面拂過……

眺望兩山夾囗,一座高大的風車驅趕着清洌的水渠滋潤着縱橫交錯的良田,木軸輾轉的“嗡嗡”聲傳出很遠……

“好一派自然風光鄉土氣息!”大畫家張開雙臂深吸一口。

“哎你看那邊……”旅行家又舉起望遠鏡,“看到沒?密林深處居然還有吊腳樓……”

其實,不用望遠鏡也能隱隱地看到。

“這有啥奇怪的,他們是獵戶人家。早年間那一帶的山腳下常有猛獸毒蛇出沒,夜裏濕寒氣重,人就要睡在樓上……”

“噢,原來是這樣。怎麼在我的眼裏卻是如詩如醉呢。”大畫家自言自語道:“游罷三山五嶽,人近遲華年暮。放鹿青峰下,詩題白雲邊,結廬應歸何處?何處,何處?神仙住在高處。”

“這是如,如夢令嗎?”我問。

“就算是吧,觸景生情而已。”

“我也喜歡吟詩,我們老師說作詩只要帶點押韻和仄腳節奏就可以了……你看我的……”

說罷,我放下身背的大捆豬草和少許枯柴,倒背着雙手走上田坎作瞭望狀……

“啊,啊…”“咳…”一時半會的沒有靈感,捏着嗓子乾咳兩聲。

大畫家張着大嘴巴看着我,口水快要流出來了。“沒想到,你,你還挺幽…幽默。”

兩隻紅嘴黃羽的小鳥從田野里飛出倏忽一下鑽進林子裏不見了……

樹蔭下藕塘邊有幾個兒童在追逐嬉戲……

“哎有了,你看田埂那邊的景緻……

蔭蔭夏木囀黃鸝,蜻蜓迂飛落竹籬。午趣池塘村童戲,槐柳樹下甩稀泥。”

“嗯,是不錯,可惜有缺憾。譬如只有動態沒有靜態,只有遠景沒有近景,吟罷也無餘音繞耳之回味且首句也有拾古人牙慧之嫌……看我略作修改,如何?”

我點頭,算是默許。

大畫家微微一傾,頷首吟之:“雲外輕雷傳小池,蜻蜓飲水一紋絲。賞荷人在近午時,綠葉紅花最相宜。”

我有點不服氣,說道:“好是好,但也有缺憾。譬如首句雲外輕雷傳小池,其實你聽到的不是雷聲而是山歌。”

“什麼?山歌?”旅行家一愕。

“嗯,是山歌。”

“你來,到這邊來。”我放下身上背的豬草乾柴,把旅行家引到一處叮咚作響的泉水渠邊。

這是從對面海拔高的主峰上用竹簡節節相連引下的雪泉水,清冽甘甜,專供行人和牲畜飲用,也是我們這個少數族商家寨的日常飲用水。

我把耳朵貼在碗口粗的竹筒上……

“你聽!”我向大畫家示意。

大畫家也學着我的樣子俯首貼耳。

“這是一種類似於鼓點的樂器,可以隨身攜帶……兩個相戀的情人在隔山相望時即興歌之……”

旅行家一時聽的着了迷,“嘿,你還別說,這山歌順着泉水流下來還真是好聽呀!

沒想到又是沒想到,山有多高水有多長,沒想到山歌比這江水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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