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狹路相逢
塞繆爾在休息室中醒來,這次酸痛感明顯輕了許多,他站起來活動四肢,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他想知道人是以什麼樣的狀態進入地獄的。
被這個念頭纏上后,塞繆爾聚精會神地盯着休息室里的兩把椅子,突然,他感覺自己的肩膀上粘了什麼東西,但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守護鷹靈現形了。
等待了約三分鐘,馬丁靠在一把椅子上緩緩浮現:起初顯露的只是黑白照片般的一個輪廓,隨後顏色慢慢變得飽滿,最終,在他睜開眼的那一刻,整個人重新恢復正常。這個過程沒有塞繆爾想像中那麼神奇,他朝馬丁招招手,示意對方準備出發。
“稍等片刻,”睜眼后,馬丁也開始活動關節,看來下地獄后渾身的酸痛是難以避免的,“我的守護靈有點慢,等它過來我們再走。這也是你的第一課:在地獄裏,永遠不要和守護靈分開。”
“為什麼呢?這傻獃獃的東西能有什麼用處?”塞繆爾看着自己肩上的黑鷹問道。
“那是因為你不會用,”馬丁白了他一眼,“有機會我演示給你看。”
很快,馬丁的守護靈也現形。他的守護靈非常嬌小,由翡翠拼湊而成,形狀類似金絲雀,雀靈落在他肩上,啄啄他的領子。
“好了,我們走,鑒於你是第一次外出,我們就把目標定在丟勒家。”
馬丁帶着塞繆爾來到西亞細亞展館的出口,他們離休息室越遠,周圍的空間便越扭曲,環境也逐漸脫離博物館的基調,對此,馬丁解釋道,“博物館太大了,我們的神壇實則設在了休息室,仁慈王的庇護最多延展到西亞細亞展館,也就是這裏,再往出走一步,我們就脫離神壇的保護了。”
門外是那莫名熟悉的黑色天空,天空下方是海市蜃樓般的街景,街景像夏季公路上飄動的霧靄一般,一閃一閃,時而露出後方真實的地獄景象。那七彩的詭異霧靄不斷嘗試漫入博物館內,但由於仁慈王的庇護,出口像是被一層無形的屏障覆蓋,那彩光難以突破屏障,也就無法入侵此地。
塞繆爾點點頭,剛想邁步出門,卻被馬丁一把拽住。
“莫急,你還需要了解門外的幾種環境,有選擇地去探索。”
“不是只要知道目的地就行了嗎?”
馬丁沒有否認,“不錯,但和現實類似,抵達目的地可以有好幾條路,途徑的環境也不同,我們自然要選擇安全可靠的道路。”他拍拍身旁牆上畫著的展廳分佈圖,塞繆爾細看去,在地獄彩光的照射下,圖上的內容發生了扭曲變化:那確實是一副地圖,不過是地獄的地圖,內容包括“千門之屋”“水蛭之屋”“狼瘡平原”“水晶平原”等等光怪陸離的地標,每個地表下面都畫著一個特殊的標記和半行註釋。
“如你所見,這些地標的位置是固定的,雖然地獄的環境隨時都在變化,只要能記住地標,就足以克服環境變化帶來的不確定性,”馬丁指向地圖中央的白色圓圈,“在地圖中,白色象徵仁慈王的聖壇,是絕對安全的場所,其餘地標或多或少都有危險,按照危險程度,我們將地標劃分為十個等級,因為這個標準是公認的,就連異教徒也採用這套評價體系。”
接着,馬丁清了清嗓子,“雖然我一向喜歡用數字一到九來表示地標的危險程度,但為了和其餘信徒統一,我還是介紹一下這個體系,從安全到危險,這十個等級分別為:安全,危險,極度危險,致命,死傷過半,九死一生,必死無疑,見者斃命,以及代表尚未探索區域的未知、代表危險程度會變化的不確定。舉個例子,千門之屋就是“不確定”的地標、一個極其特殊的地標,它的危險程度可能是安全,也可能是見者斃命,它可以連接任何兩個地點,但除非萬不得已,很少有人鋌而走險穿過它。”
塞繆爾點點頭,他看出那張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地標,有一多半都標着致命,足見地獄不是一個適合發展旅遊業的地方。
“對於新手,需要記住的路線可以總結為一句話:只走安全的地標。”馬丁慢條斯理地將手指移向地圖中央,“這裏,是我們所在的博物館,”他將手指右移,指在一片淡藍色、畫著烏雲的區域上,這片區域標註着象徵安全的白點,“前往柏林內大部分地點都可以通過這個地標:驟雨平原,它覆蓋了總計五座聖壇,其中也包括丟勒的公寓。”
“那我們就出發吧?”對探索未知的渴望使塞繆爾迫不及待,但馬丁對他擺擺手。
“第二課:哪怕是進入自己了如指掌的區域,也要做好萬全的準備。你知道作為地獄中相對安全的區域,驟雨平原曾害死過多少人嗎?”
塞繆爾搖頭。
“我也不知道,因為根本數不過來。信眾們都覺得驟雨平原安全,所以選擇經過它的人非常多,準備不充分、疏忽大意的人們紛紛喪命,原因很簡單:以驟雨平原為例,我們所說的安全,前提條件是裝備有全套潛水設備,這些知識是多數人不知道的,至於那些舉着一把傘就進入平原的倒霉蛋,有的甚至活不過二十分鐘。”馬丁用嘲弄的語氣講,“不過,相比之下,沒有任何仁慈王的信眾溺死在驟雨平原過,因為我們的人都很重視規章制度。如果你不清楚一個區域的環境,事先請教,而不是冒然闖入,明白嗎?”
“明白。”
“很好,現在去取潛水頭盔,那玩意隔音效果驚人,接下來的路上我無法講解,你要時刻留意。”馬丁抬腳在牆壁上某處用力一頂,一扇櫃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其中是擺放整齊的兩排、總計十頂金屬頭盔,頭盔的材料是特製的,未經粉刷,模樣很新奇,像是在一隻鐵球上開了一扇玻璃窗,並在窗前加裝了一層鐵絲網格防止刮花,只是沒有組裝氧氣瓶,配套的隔水服則被壓在頭盔下,是由黃白色的帆布纖維製成。
馬丁帶頭取下其中之一,擰開頭盔後方的密閉螺栓,象徵性地用指節敲了敲,發出厚實的敲擊聲,“頭盔是很牢靠的,依靠過氧化鈉供氧,如果你在佩戴過程中感到頭暈、喘不上氣,及時更換備用供養瓶,就在頭盔的側面。”他拎着頭盔指了指側面焊着的方形卡槽,裏面果然有一隻棕色的迷你鋼瓶,“為了維護這些設備,我可是花了不少精力,如果你穿着它還被淹死,我的老臉就丟光了,明白了嗎?”
沒等塞繆爾回答,馬丁就套上了頭盔,豎起大拇指,隨後開始往身上套那肥肥大大的隔水服,他的守護靈則落在了頭盔頂部。
“我們可以穿潛水服,守護靈怎麼辦……”塞繆爾問了半句,對方卻沒有反應,足見這頭盔的隔音效果確實好。他從櫃中取出另一頂頭盔,發覺這鐵傢伙的重量遠超預期,但也只能扭扭捏捏地戴上。這種頭盔的面罩是由工業玻璃製成,或許是因為玻璃的質地不純凈,透過面罩看見的東西都被染上了一層灰色,塞繆爾逐漸擰緊後頸處的密閉螺栓,整個世界頓時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聲。
穿戴好后,塞繆爾也豎起拇指,為了減輕肩部的負擔,他想讓黑鷹落在地上,但那鷹很頑固地待在遠處,它似乎知道自己並沒有重量,不會影響主子的行動。馬丁關上柜子,一指門口,身穿潛水服的兩人慢慢朝門外走去。
穿過那層神秘的庇護屏障時,塞繆爾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臟砰砰直跳。在他的想像中,驟雨平原應該是一片濕漉漉的沼澤,隨處都可能藏有深水坑,毫無準備的人若掉進去便會溺亡;也可能幹脆是一片低洼濕地,陰雨連綿,隨時可能爆發山洪。但事實證明,相比地獄的詭譎怪異,塞繆爾的想像力還是太過平凡。
門外是綠茵茵的草地和湛藍的天空,向上看,有人類所能想像的最潔白的雲朵,向前望去,各種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星星點點,視野盡頭是黃昏色的霞籠罩着青色的山包,微風順着塞繆爾的手指滑過,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宛若回到了人世,此前所在之處才是地獄。直到馬丁不耐煩地敲敲他的頭盔,塞繆爾才反應過來,跟着不為美景所動的前輩走去。
他們二人走在這片青草地上,塞繆爾慢慢察覺到一絲不妥,他猛然間看向天空,確認此地的天空中不存在太陽,但光照卻不曾減弱。“看來決不能被地獄的假象欺騙。”強大的理智讓他僅用不到五分鐘便揭穿了驟雨平原的虛偽外表,緊接着,平原便露出了它的本貌。
首先追上來的是一朵看似人畜無害的白雲,當那片大雲彩飄悠着靠近時,金絲雀守護靈迅速啄擊主人的頭盔,馬丁立即站住了腳步。塞繆爾不解這一舉動的意義,還在繼續邁步,但他的後腳被什麼東西固定在了地面,當即摔在草地上,再想爬起時,他已經動彈不得,唯一未被限制的只剩儘力支撐的雙臂,他急忙用手肘支撐自己,以免雙手也被抓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嘗試將他拖入地下。隔着面罩,塞繆爾向身下打量,他驚恐地發現那些青草此刻正像蛆蟲一樣,紛紛扭動着,彼此之間爭鬥不休,草坪也因此起起伏伏,每一株草都在爭先恐後地嘗試拖拽他,塞繆爾向身體一側看去,纏住他不放的正是這些植物。
塞繆爾的鷹趕在他摔倒前便發出了警告,但塞繆爾本尊對頭盔的隔音缺乏認識,守護靈受他影響,只是傻傻地叫喚了幾聲,並不知道主人戴着頭盔,全然聽不見。主人摔倒時,黑鷹撲扇着飛起,雖然知道那些草才是元兇,它還是盡到愚忠,學着主人的樣子落在草地上,任由青草纏住它的爪子。
馬丁在頭盔下方嘆了口氣,活動活動肩膀,隨即一手一個將黑鷹和塞繆爾提起,儘管隔着厚厚的隔水服,他的手依舊很穩,那些雜草根本無法和他抗衡,也有不少頑固分子仍依附在塞繆爾的潛水服表面,被連根拔了出來,白色的根須像細密的蛛網一樣糾纏在一起。馬丁鬆開手,讓一人一鳥落在地上,塞繆爾站穩后連連拍打衣服,將那些植物殘骸抖落,他的鷹落回主人肩頭,有樣學樣地用喙將爪子上的草屑揪掉。
白雲移開后,腳下的植物恢復了正常,塞繆爾很想知道這些鬼東西究竟是什麼,但兩人穿着潛水服,他也無可奈何,只能繼續跟隨馬丁前進。
兩人繼續走着,憑藉守護靈的警告,他們避開了一場驟雨,穩步朝着目標聖壇前進。
塞繆爾漸漸變得疲憊不堪,他身上的頭盔又重又悶,為了安全又不能脫下,如此負重長途步行,勞累是無法避免的。馬丁似乎也有些疲倦,塞繆爾很想叫他停下來休息片刻,但苦於戴着頭盔、無法交流。
雖然相當耗費精力,這兩人的前行卻是高效而安全的,基本避免了驟雨的威脅,無需為躲避雨雲東奔西跑。
在步行半個多小時后,他們撞上了一個怪傢伙,馬丁停下腳步將胳膊一橫,攔住了埋頭走路的塞繆爾。
頭盔下的塞繆爾滿臉是汗,他甚至沒能看清發生了些什麼,畢竟隔着一層煩人的玻璃,他只能勉強辨別出遠處站着某個帶着一匹狼的男人,那人在原地站了片刻便跑走了,至於那傢伙為何出現在這裏,又是為何跑走,他都毫無頭緒,加上步行帶來的勞累,他扭頭便忘記了這次遭遇。
一旁的馬丁朝他揮手,二人繼續前進,經過那斷指和廢槍時,他們沒有低頭查看:馬丁對半截手指或者變形的手槍絲毫不感興趣,塞繆爾則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
他們又步行了半小時,因為對目的地有着明確的認識,二人終於抵達了目標聖壇。遠看去,丟勒家的公寓就建在一片未長草的泥地上,圍繞着公寓的是一層淡淡的光暈薄膜,他們邁入其中,身後驟雨平原的景象當即消失,塞繆爾抬頭看去,除了丟勒家所在的三層,其餘樓層都宛若海市蜃樓,馬丁領着他走進公寓,為這次徒步旅行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