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獄之糖

第四章 地獄之糖

“這傢伙叫阿斯頓,是地獄裏的生物,你知道地獄是地方什麼吧?”馬丁用流利的普拉斯語解釋,他收下介紹信,但沒有立即拆開閱覽。僅憑那信封上的蠟,他便判斷出這信來自艾里希不假。

“知道的,”塞繆爾擦掉額頭上的口水,盡量避開羊頭怪的視線,“我叫塞繆爾,叫我來的不是丟勒,而是我叔叔艾里希。”

馬丁點頭,沒有回以自我介紹,而是揉了揉眼睛,問道,“信我就先收下了,你知道裏面是什麼吧?”

“實際上,不知道。”塞繆爾承認。

“那我還是拆開看看吧。”馬丁用指甲刮開蠟封,信箋內是一疊大額鈔票,“和我想得一樣,畢竟我也要生活嗎。”他優雅地將錢收入口袋,比出一個ok的手勢,踏着輕快的步伐走向員工通道,“同我來,這個館內沒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塞繆爾走前回頭瞥了一眼那名叫阿斯頓的羊頭人,見它待在原處自顧自地撓着腦袋,沒有跟着他們,這才感到放心。他不害怕這種生物,卻也不願同它待在一起,甚至不願意了解它,若問原因,或許是因為他總覺得那羊頭人十分怪異,牲口的腦袋安在人身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顯得不協調。

馬丁不知從哪裏摸出一盞仿古煤油燈,將他帶進波斯館內。這個展館沒有對外開放,也就沒有開啟照明,整個大廳黑咕隆咚,如果不提燈根本看不清楚路面,很容易撞壞展品。

“我是米歇爾·馬丁,本職是天文學家,現在負責管理博物館展廳。”馬丁用空出來的手取下單片鏡,將塞繆爾帶到了一處展櫃前,由於提燈的照明範圍有限,塞繆爾沒能看清櫃內擺放的展品,但通過輪廓,他猜測那是一套古盔甲。

馬丁在介紹牌上摸索着什麼,“我確實負責新晉信徒的引導工作,但,你應該也知道,仁慈王從來不主動招攬信眾,所以這個工作就落在了我們這些老信徒手裏。這令我們非常苦惱,因為總也招不來新人,我也很久沒有活幹了,”說到這裏,他自嘲般的發出笑聲,“按理說,我們應該立刻開始教學,但問題是……說起來實在丟人,我的地獄方糖用完了,需要現用現做。”

“您是指致幻劑嗎?”

“差不多吧,確切的說是鎮定劑。”

塞繆爾本以為馬丁是在介紹牌背面摸索什麼秘密機關,結果他卻只摸出一束扎着紅色系帶的藥草,隨後換了幾處展櫃,重複同樣的摸索,很快便得到了一大把各式各樣的原料。

“多賓這個傢伙就是喜歡多此一舉,他明明可以把原料統統丟在地板上。”馬丁嘟囔道,“好了,原料湊齊了,現在我們去休息室,走這邊……”

蒙加佩博物館的員工休息室非常窄小,只容得下一張單人床,兩把椅子以及一個頂部擺着盆栽的儲物櫃。馬丁從儲物櫃中取出研磨杵和磨具,將帶來的原料一股腦地丟盡磨具中,開始了漫長而枯燥的研磨。

“先來談談基本的知識吧,你知道神壇是什麼嗎?”

“基本知道。”

“很好,那你知道在地獄中如何從一處神壇抵達另一處神壇嗎?”

“不清楚。”

“在地獄,雖然神壇的位置是固定的,但兩個神壇之間的區域卻是無限大,我並沒有誇張,而是果真如此,如果你對自己的目的地沒有清楚的認識,將永遠也無法抵達。很多在地獄遇難的冒險者往往不是被怪物殺死,而是活活餓死的。也正如此,只有興建神壇,信眾們才可以安心出入地獄。”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但問無妨。”

“我們下地獄的目的是什麼?到目前為止我只去過一次那個地方,那裏詭異而可怖,如果可以,我寧願永遠也不回去。”

馬丁默默看了他一眼。

“看來艾里希沒有告訴你信眾的首要義務,在我回答這個問題前,請你先想想清楚:你信仰仁慈王究竟是為了什麼?”

塞繆爾認真思索了片刻,得出一個結論,“好奇。”他因為緊張而咬起了嘴唇,這個結論似乎不夠虔誠,塞繆爾害怕馬丁會因此發火,在他眼中,這些信徒前輩都有着他不具備的狂熱,而狂熱——在他看來——是不可理喻的:塞繆爾生而理智,狂熱因而與他無緣。

出乎他意料的是,聽到這個答案,馬丁滿意地笑了。

“真是久違的回答啊,你的答案和多年前的我完全一致。好奇,純粹的好奇,因為好奇,所以求知,這就是人類進化的本質。而講師是唯一一個樂於將神恩賜給純粹好奇者的偉大神祗,因為祂是司掌智慧的神明,我們求知的過程就是對祂的禮拜。塞繆爾,告訴我,為了求知,你願意付出多少?”

“不清楚,”塞繆爾一時答不上來,“也許……兩到三萬克馬?”

“還不錯,相比大多數人,你已經足夠虔誠了,但我期待的答案是:一切。”馬丁眼裏終於出現了塞繆爾熟知的那種狂熱,“人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求知,此外的一切都服務於求知本身,對求知的信仰讓仁慈王青睞我輩,我等更當無所畏懼地開拓未知,讚美吾主,講師至善至美!”說到激動處,他高舉起雙臂,這使塞繆爾想起自己父親的下跪,一股輕微的騷動鼓舞了他,這股騷動一般被心理學家稱為“情緒感染”。

“所以,我們探索地獄的目的便是了解它,將無數新物種記錄在冊,獲取前人未曾企及的智慧,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從中獲利,隨便哪一種發現都可以造福後世。如此,你是否渴望下地獄?”馬丁質問他。

“是的。”

“很好,但我還是有義務警告你,地獄的危險遠不止原生生物的威脅和惡劣的地質地貌,最大的威脅在於異教徒的攻擊,你有被異教徒騷擾過嗎?”

談到這個,塞繆爾感同身受,“有。事實上,我和叔叔昨天剛被一個殘廢王的信徒襲擊過。”

“是嗎,對方身上有神恩嗎?”

“不確定,但據我叔叔說,那傢伙開槍不會發出聲音。”

“那傢伙是不是失敗后自盡了?”

“我叔叔是這麼判斷的,他逃走後,我們聽見一聲槍響。”

“殘廢王的刺客失敗后倘若自殺,被刺殺的人——如果他的身份足夠重要——就會收到一封致歉信,大致意思是‘非常抱歉,我們的刺客無視紀律自行其是,襲擊絕非殘廢王本意……’如此這般,把責任推給死人是他們一貫的作風。當然,如果刺客得手的話,他們連半封信都懶得寄。無聲開槍,這確實是殘廢王的信眾才會有的神恩,對了,你應該獲得了講師的神恩吧?你的神恩是什麼?”

“測謊,我能判斷對方有沒有撒謊,僅此而已。”

馬丁嘴角向下,苦笑道,“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但講師的恩澤往往比較……怎麼說好呢,比較文雅。”塞繆爾讀出了他話中的含義,馬丁原本想說的形容詞是“弱”。

“您的意思是,其它神明的恩賜會比較暴力?”塞繆爾反問。

“豈止是暴力,根本是超乎常人的想像。這麼說吧,十三個神就好像十三個父親,信眾就像是他們的兒子,別的父親都想讓兒子參軍,唯獨講師想讓他的兒子乖乖念書。”

這個比喻可謂是很貼切了,塞繆爾哈哈大笑,馬丁繼續說道,“研磨還需要一點時間,既然談到了這個話題,我可以跟你講講我親眼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一個神恩。”

“願聞其詳。”

“那是坩堝王的一個信徒,名字叫羅曼的女子,當時我還是新晉信徒……”

……

當時我還是新晉信徒,對地獄研究甚少,主要負責教會的傳道工作。

那時候,受工業興起的影響,人們對科學的信仰與日俱增,我們的信眾規模極其龐大,能人輩出,幾乎沒有異教徒膽敢冒犯我們。受講師啟示,我和另外兩個同伴需要與坩堝王的信眾進行談判,商議一處聖壇的歸屬問題。

和殘廢王不同,坩堝王的信徒們並不是徹頭徹尾的好戰分子,我們抱着試一試的態度,將談判場所定在了對方的領地。

那是琺鑭錫的一家餐館,招牌上寫着“veau”,那裏的胡椒燉小牛肉是市裡最好的,因為對方的人沒有現身,時間又到了飯點,我們便在店裏用了晚餐。我們得到了很好的款待,各方面都令人滿意,我幼稚地認為這是個好兆頭,談判會很順利,但誰知已然中了圈套。

首先是我的兩個同伴,他們沒有神恩庇佑,開始不斷地打噴嚏,我們以為不過是胡椒粉在作怪,直到我也開始不住地打噴嚏,那兩個可憐的傢伙則因為接連不斷的噴嚏喘不上氣時,身為主廚的羅曼端着一隻金色高腳杯走到餐桌旁。

“如果你們覺得呼吸不暢,可以喝掉它,”她說的是流利的鷹語,雖然她長相姣好,表情卻非常瘮人,那是一種你一旦見過就忘記不了的冷漠,彷彿我們三個不過是尋常的食客,她也不過是在辦分內之事,“當然嘍,這裏只有一杯酒水,如果你們想要另外兩杯,就叫你們的嘍啰離開鑄匠的神壇。”

鑄匠是坩堝王的信眾對祂的稱呼,我立即意識到不妙,原來對方並未露面,談判卻早已開始,我們頓時陷入被動。同伴們堅持要讓我喝下那杯酒,不要受人挾制,但我很清楚自己的職責,畢竟那酒也未必能緩解癥狀,反倒有可能讓情況進一步惡化。

“現在就拿上來,”我強忍着鼻腔的不適對她說,如果再晚一點,我恐怕就說不出話了,“不要耍花招,就算打噴嚏,我們也能輕鬆地拆了這裏。”威脅她並不必要,但當時的我年輕氣盛,絲毫容不得他人戲弄。

羅曼沒有回應,她隨後取來兩隻同樣的杯子,我們三個別無選擇,因為除我以外,那兩名信徒已經面色發紫。我率先喝下飲料,發覺那不過是普通的紅酒。

“你耍我們!”我怒不可遏,但隨着酒意上涌,噴嚏也立即停止了。

我急忙為同伴灌下紅酒,待他們恢復正常后,我決定要給這個使詐的女子一點顏色看看,但她卻不為所動。

“我勸你不要魯莽,”她說,“那酒不過是隨餐附贈的飲料,如果我願意,”說著,她用食指指向我的同伴之一,他迅速打了一連串的噴嚏,“你們還得繼續遭罪。”

對於這種未知的神恩,我只能暫避鋒芒,帶着同伴退出了餐廳。神壇最終讓給了坩堝王,但自那之後,我們便很少找祂的信眾合作了。

……

“那讓人打噴嚏的神恩真是不可貌相,誰曾想過,連續打噴嚏也能讓人窒息而死?”馬丁講完了故事,研磨的工作也完成了;他將磨好的藥粉搗進一隻燒杯,從儲物櫃中取出一罐茶褐色的糖漿,將其灌入燒杯中。隨着糖漿與葯末的混合,原本顏色暗淡的二者融合成了亮粉色,這是塞繆爾無法理解的。

“看吧,地獄方糖的製作過程就是這麼繁瑣,不過做出來還是挺好看的。”馬丁用一把鐵質湯匙繼續攪拌着那粉色的液狀物,時不時抽出勺子,觀察糖漿的稠度,直到糖漿慢慢變硬,勺子無法輕易從糖漿中拔出,他才鬆一口氣,說道,“好了,剩下的冷卻切割工作就暫緩吧,雖然這糖並不方,劑量不好控制,但也足夠了。”

馬丁用湯匙舀出滿滿一勺粉色糖漿,將勺子柄遞給塞繆爾,“吃掉,然後躺在床上。我先去準備些食物,方便我們醒來後補充能量。”

“呃……這,是不是有點多啊?”塞繆爾想起他之前喝下肚的、參了致幻劑的咖啡,當時他只喝了幾口,致幻劑便起效了。相比那小小一杯咖啡,他總覺得這一大勺糖含的藥劑會過量。

“確實多,因為藥劑沒有經過精鍊,必須大量服用。如果你實在不喜歡吃糖,我可以給你找點茶,沖服也是一樣的效果。”

“不,不必麻煩,我吃。”塞繆爾將湯匙塞進嘴,黏糊糊的糖漿非常甜膩,他皺緊眉頭,使勁吞咽,終於將這些棘手的糖漿吞了下去。

“你想吃些什麼?今天拿到的這筆錢不少哩,我們可以吃頓好的,但無論買什麼,醒來后肯定都涼了,香腸是個不錯的選擇,冷食也很好吃……”

塞繆爾根本聽不見這些話。糖漿一下肚,他的視角便不斷縮小,看見那燒杯內的糖漿朝他襲來,有如鋪天蓋地的海嘯。

“和上次一樣,真是奇妙的感受。”塞繆爾這麼想着,急忙躺倒在床鋪上,任由視野變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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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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