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佈道之人
煙熏火燎的電車軌道旁,乘務員吹響尖銳的口哨聲,站牌處熙熙攘攘的站着許多穿着樸素的工人,這些人大多是幸運的,他們在這個時節保住了工作,雖然奔波勞累,至少能為一家人謀得溫飽,也算是勞有所獲。但閑人塞繆爾就不同了,他暫時沒有工作,此次乘坐電車也只是興趣使然——他完全可以選擇其它交通方式,只是電車要便宜得多。
塞繆爾獲得的神恩讓他擁有了不會受騙的洞察能力,因此,他的父親巴克豪斯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盤托出,卻仍滿足不了塞繆爾膨脹的好奇心。
“那就沒有辦法了,我已經知無不言,你只好去親自請教那位佈道者,我給你他的地址,你明天就去吧,小偷的事還是由我來解決。”父親是這麼告訴他的。
父親沒有撒謊,塞繆爾也就沒有拒絕的必要;巴克豪斯希望兒子在外面待得越久越好,於是給他了一大筆錢,並在臨行前叮囑他道,“記得走另一條路,不要去看那具屍體,但願已經有人發現它並報警了。”
登上電車,塞繆爾聞到周圍人群散發出的煙草氣味,隨着電車啟動的嗡嗡聲,他在心裏默念自己的目的地:“比錫萊大街六號”。乘坐電車帶給他一種錯愕感,原因之一是他不喜歡擠在人群中晃來晃去,其次便是那些工人談話的內容無不讓他意識到當今普拉斯國的經濟低迷到了何種地步。工人們聊天的內容主要是物價和生活的不易,也有人在討論政治話題,但塞繆爾對那些傢伙口中的妒忌主義或溫莎主義並不感興趣,索性當成了耳旁風。
市中心很快到了,在這裏下車的只有寥寥數人,此時的大審判長內閣行將就木,市中心的蕭條景象讓塞繆爾一陣心寒。他沿着廉威大街步行三分鐘,來到錫比萊街上,此時他才意識到父親給他的地址不夠具體:街道兩旁的樓房都是四層高,沒有層號,他無法找到具體的房間,而他又不能逢人便問“你是不是仁慈王的信徒?”否則一定會被當成瘋子叫警察抓去。想到這裏,塞繆爾才察覺自己已經走到了六號樓前。
“我總不能白來一趟。”塞繆爾如此想到,他鼓足勇氣邁出了第一步,打算去敲一層的門,這時,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打斷了他的腳步。
“塞繆爾?你怎麼在這裏?”
塞繆爾回頭看去,居然是他的小叔叔艾里希;此刻,他的小叔叔正穿着一身筆挺的灰色軍裝,朝他和善地微笑。雖然兩人不同姓,但在血緣上,艾里希確實是他的小叔叔無疑,而且艾里希和他父親的關係很融洽,愛屋及烏,艾里希對他這個侄兒向來不錯。塞繆爾懷疑這個叔叔是否也知道仁慈王的事情:雖然父親告訴他洛基(塞繆爾的哥哥)對此事全然不知,但並沒有說明自己的旁系親屬中是否有人同為信徒。
艾里希摘下軍帽,露出他向後梳得很整齊的頭髮;塞繆爾的這位小叔叔參加過一戰,此時已是少校軍銜,升為中校是遲早的事,可謂大有前途。他精神抖擻,一副天生的軍人模樣,在巴克豪斯口中,艾里希是一個正直的軍人,現在,他正微笑着用手背拍拍侄子的胸脯,用長輩慣有的慈祥音調問道,“侄兒,你這是被人打了一拳嗎?”
塞繆爾這才想起自己的右臉還未消腫,他不想節外生枝,但也不願意欺騙叔叔,因此他只是憨憨地一笑,點了點頭。
“有人打你你就大膽的打回去,我的侄兒!你有像男人一樣打回去嗎?”艾里希眉頭微皺,但語氣依舊那麼和藹。
“有,我狠狠地打回去了。”塞繆爾實話實說道。
“那就好!啊,對了,你來這裏是做什麼的?可別因為我耽誤了正事。”艾里希戴回帽子,四下打量了一番,這條街上人很少,而這幢樓前更是只有他們兩人。
早在他出發時,塞繆爾就機智的想好了借口,為的便是回答這類問題,“我來拜訪一位我父親的舊友,但,說來滑稽,我只知道他住址的樓號。”
聽他這麼講,艾里希露出了詫異的神色,朝他身後一指,“是這棟樓嗎?”
塞繆爾的善解人意不必多言,“啊,正是,”說著,他還裝模做樣地假裝思索了一小會兒,“六號,是這棟樓沒錯。”
“真巧!我也是來見一位朋友,同樣是這棟樓,”艾里希還以為這是一個巧合,熱情地將手搭在塞繆爾肩上便往樓內走,“走吧,說不定咱們想見的是同一個人呢。”說罷,他爽朗地笑出了聲,塞繆爾難卻盛情,只能被他叔叔推搡着前進。
就這樣,塞繆爾被叔叔稀里糊塗地帶上了三樓,即便機智如他,此刻也難以找到合適的借口脫身。
“哎呀!瞧我,真是太自以為是了,”艾里希敲敲自己的腦袋,“我怎麼把你也拉到三樓來了?你要找的人在幾樓?”看來叔叔剛才沒有認真聽他說話。
這個問題塞繆爾實在回答不上,就在他被窘境困擾得直撓頭時,一扇門驟然打開了;這門本身並無奇特之處,門后的人卻令塞繆爾瞳孔放大,因為那人的身形輪廓與他在黑漆漆的鏡子中所看到的別無二致。
“呦,塞繆爾,你也來了?這可真是巧啊。”
說話的男人矮胖而禿頂,從樣貌上來看,此人可謂相當醜陋,塌鼻子、小眼睛,但他的穿着卻非常新奇,肥大的深藍色細腿褲配上烙花白色襯衫。之所以稱之為新奇,是因為塞繆爾看出這人襯衫的扣子縫在左側,說明這理應是一件女士襯衫。
“丟勒!”艾里希熱切地靠上去,兩人擁抱了一下。
“快請進,”叫丟勒的禿頂男人扶着門往屋內一歪頭,“塞繆爾,茶在爐子上,麻煩你替我們端一下,當心燙。”他先後兩次喊出塞繆爾,顯然是在暗示他佈道人的身份,塞繆爾也見怪不怪地點點頭,禮貌地微笑着走進屋內。
屋子裝點的很溫馨,讓人一眼看去就能做出大致判斷:這是過小日子的普通市民住的房子;無論是桌布還是窗帘都由深藍色的亞麻布製成,靠着客廳的牆壁,擺放着一排風格簡樸、塗層部分剝落的棕色柜子,柜子有大有小,顏色也有深有淺,顯然不是一套。除了實用傢具,居然還有一台自鳴鐘,被斜放在了屋角,但最顯眼的傢具要數一台灰色的、發出運行時轟隆響聲的電冰箱。電冰箱是個稀罕玩意,塞繆爾有幸見過幾次,這卻是他頭一次在一個庶民家裏見到這種耗電量驚人的大型電器,這台長方體的機器被丟在屋門的內側,這個位置理論上不應該放東西,之所以將冰箱擺在此處多半是為了防止它運行的聲音傳到卧室。
聽到咕嚕嚕的燒水聲,塞繆爾循着聲音走去,在同樣裝飾簡樸的廚房發現了架在火爐上的茶壺,幾條灰黃相間的抹布耷在水槽上,塞繆爾抓起一條,抹布濕漉漉、沾着油污,他將抹布墊在茶壺的扶手上,濕抹布受熱發出滋滋聲,他尋思片刻,又墊了一片,方才提起壺走向客廳。
茶几上已然擺好了茶具,名叫丟勒的傢伙正站在那排柜子旁,悠閑地拉開一張抽屜,裏面裝着幾個錫罐和兩三個玻璃瓶,“咖啡,還是茶?”
“茶。”坐在椅子上的艾里希簡短地回答。
在塞繆爾朝茶杯倒水時,丟勒捧着一罐黑乎乎的茶葉,用他那眯縫着的小眼睛對罐子裏的茶葉好一番打量,最後得出結論,“不好意思,這個茶葉似乎有些變質了,裏面有飛蛾的幼蟲哩。”
“那咖啡也行。”艾里希沒有抱怨。
“好的,塞繆爾,別忘了把火關掉。”丟勒扭頭繼續翻那些瓶罐去了。
塞繆爾提着壺,感覺自己彷彿一個傻子;他不是排斥這種端茶倒水的活計,只是厭煩這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那個神神秘秘的丟勒不但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甚至通過某種方式察覺到他忘了關爐子的火,這些細節都使他感到自己受人監視。但塞繆爾同時是個善解人意的青年,他自然不會因為這一點點不愉快便發火,於是,他將一片抹布墊在茶几上,把壺放下乖乖關火去了。
待咖啡沖泡好,三人圍着一張油乎乎的茶几開始了談話。
“所以,”艾里希最先開口,軍人的氣質讓他根本藏不住話,“夥計,你叫我來是有什麼事?總不會和我這侄兒有關吧?”
丟勒笑而不語,只是盯着他手中那杯咖啡棕黑色的液面。
見他不答話,心直口快的艾里希露齒一笑,“怎麼,不會連這咖啡也變質了吧?”
“哪裏會,我不過是在等咖啡變涼。”丟勒回答。
聽他這麼說,塞繆爾抿了一口咖啡,很苦,是那種廉價的黑咖啡;他自然不會在兩個長輩談話時插嘴,自顧自地喝着咖啡,思索着接下來要怎麼發問,畢竟有叔叔在場,他無法直言不諱,必須想辦法拐彎抹角地套出那佈道者的話。
待那冒着白霧的咖啡略微冷卻,丟勒開口了。
“你猜對了,這次的事情確實和你侄子有關。”
塞繆爾異常驚訝,但艾里希卻很平靜,他似乎把丟勒的話當成了玩笑,“哈哈!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我這個侄子失手殺了個人,需要到我這裏躲避一段時間?”他笑了起來,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所說的話全部猜中了。
丟勒嘆了口氣,“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吶……”
沒錯,世界上就是有這麼一種人,他們的特質不是來自長期訓練,也不是源於神明的恩澤,而是生而有之、至死方失,艾里希就是這麼一種人:無論多麼複雜的事情,他總能在沒有線索的情況下、半開玩笑式地全部說中,而且他本人絲毫沒有意識到這點。這種特質往往會帶來嚴重的誤會,艾里希只知道自己是在開玩笑,聽話者卻誤以為他早已知曉一切卻仍裝傻充愣。萬幸的是,丟勒顯然知道這點,他明白艾里希對情況了解多少。
“你大可不必這麼調侃我,什麼叫‘這種人’?”艾里希並沒有生氣,只是收斂了笑容。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繼續假裝無知了,塞繆爾是我叫來的。你明明已經把事情的原貌說了個一清二楚,自己卻不當回事,真是讓人傷腦筋……”
“什麼?”艾里希有些動搖,但他是個老練的軍人,面部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丟勒苦笑着一拍腦袋,“這裏坐着的沒有蠢人,我們都領受了講師的恩澤。”
這句話讓叔侄二人同時亂了陣腳,兩人不約而同地將咖啡杯放回茶几,看向對方。
“喔,講師保佑,我不知道自己的後輩也會被牽連進來,”艾里希很快便接受了現實,可見他不是頭一次經歷這種“驚喜”,“我以為聖戰會被我們這一輩人結束,該死。”艾里希能在晚輩面前吐出的最失態的字眼就是“該死”,其餘髒字他基本沒有使用過。
這下塞繆爾總算清楚身為軍人的叔叔為何會與身為商人的父親交往甚歡了,原來二人有着共同的秘密,而這種共同的保密行為可以塑造出堅實的友誼。
“是的,但這是個意外,我估計巴克豪斯和你一樣,原本不希望後代陷進來。”丟勒喝乾咖啡,也將杯子放下,“我們可以正式開始談話了,這間屋子裏沒有外人。”
說罷,丟勒將雙手交叉擺在胸前,平靜的向後倚靠,坐在扶手椅中閉上雙眼。
“我說他為什麼要換咖啡,原來又是致幻劑,”艾里希趕忙坐穩,可見其經驗豐富,“塞繆爾,換個舒服的坐姿,不然一覺醒來你會渾身疼。”
但他說得太遲了,塞繆爾還未來得及照做,便看見那茶几上剩餘的半杯咖啡漾開漣漪,他的視野不受控制地朝着咖啡靠攏;那黑褐色的液面先是變作小水池,然後是湖泊,最後成了**大海。
“頭一次都不會太順利……”這是塞繆爾入睡前記得的最後一句話。
再次睜眼,塞繆爾仍坐在原處,只是渾身上下都酸痛不止,叔叔和丟勒正耐心地望着他。房間內昏暗不堪,似乎已經入夜,但透過客廳的窗戶,塞繆爾看到彩色的光照進來:那是以灰色為主體、混合著黃褐色以及墨綠色的不詳彩光,他此前從未見過這般顏色,事實上,他所熟知的詞彙中沒有哪個能形容這種怪誕的顏色。塞繆爾認為這是致幻劑的副作用,這些照在地板上的光斑和花紋僅僅存在於他的腦海,於是將其拋在腦後。
“首先請讓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名叫丟勒·霍夫曼,是仁慈王的信眾之一。很抱歉以這樣的方式引導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丟勒問道。
“不舒服。”塞繆爾如實回答,“彷彿被人往身體裏灌了幾升瀝青。”他活動活動肩膀,肩周的痛楚讓他意識到叔叔所說不假。
看着茶几上已然冷掉的咖啡,塞繆爾以為那致幻劑不過是讓三人昏睡了幾小時,正當他準備質問丟勒為何要往飲料中下藥時,一隻守護靈率先現形:那是由晶狀橢球組合成的透明活物,分不清哪裏是首哪裏是尾,它悄無聲息地落在丟勒左肩上,保持着懸浮狀態。
塞繆爾驚得圓睜雙目,但當他看見叔叔肩頭附着的那隻絮狀守護靈,大開眼界帶來的震撼感令他暫時喪失了說話能力。艾里希的守護靈形似烏鴉,顏色灰撲撲,和他那軍服神似,與丟勒那晶瑩剔透的守護靈不同,這“烏鴉”更生動,更像一隻具有生命的動物而非獃滯的晶石。
“冷靜點,小子,”艾里希提醒他道,“看看你自己的那隻。”說著,一指塞繆爾的左肩,示意他朝那看。
塞繆爾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左側,果不其然,他的守護靈就在那裏靜候。
那是一隻酷似鷹隼的鳥狀物,通體漆黑,組成它身體的是無數尖銳的晶針,遠看並不明顯,但當那鷹將它的利爪貼在塞繆爾肩上時,他切實地感覺到一陣細微的刺痛。
嘗試調整呼吸后,面色發白的塞繆爾指着肩上紋絲不動的黑鷹問道,“這是……你們召喚出來的嗎?”他對守護靈一無所知,也難怪會這麼認為。
艾里希搖搖頭,“這是守護靈,是仁慈王賜給你的。”
“作為仁慈王的信眾,守護靈一般都是寶石或絲綢組成的,少數則是紙屑或霧氣,你這種形態的守護靈可不多見,”丟勒托着下巴,正經地分析道,“你不妨讓它動一下,我好判斷那黑色的晶體是什麼質地。”
塞繆爾恢復了平靜,和他年紀相仿的人很少能有這般沉着,“我該怎麼做?”
“守護靈只聽從主子的命令。”艾里希說著,向上伸出左手食指,他肩頭的烏鴉撲扇着翅膀落在指尖,靜立半秒后復又飛回肩上,“你甚至不需要開口,它和你心有靈犀。”
塞繆爾點點頭,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黑鷹也有樣學樣,笨拙地晃動腦袋。
“看來是黑曜石,據傳,個性最為執拗的仁慈王信徒才會有這樣的守護靈。”丟勒哈哈大笑,“這還真是難得,要知道我主的信眾大多思想開明,固執己見的傢伙非常之罕見,我可不是在嘲笑你啊,塞繆爾,我只是實話實說。”
被那黑鷹抓着肩膀,塞繆爾總感覺不自在,或許是感應到他的情緒,鷹立即做出反應,落在了茶几上,甚至靈巧地避開了茶杯。“所以……致幻劑就是召喚這守護靈用的?”塞繆爾問他。
“不是,哪有這麼簡單,”丟勒朝艾里希遞了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在他的軍裝上衣里摸索一陣,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幾張相片遞給丟勒,後者則將照片展示給塞繆爾,“你看,這就是我們所在的地方。”
因為沒有色彩,那三張相片更顯得詭譎怪異;畫面各不相同,其中一張分佈着曝光得很不清晰的白斑,但塞繆爾只是瞧了一眼便反胃不止,打了個哆嗦,連連擺手,不願細看。
“你總會習慣的,這上面記錄的都是地獄的常態。”丟勒將照片還給艾里希。
艾里希接過,獨自欣賞了起來,“這是用軍用相機照的,嗨,看來人類的科技還有待進步,我當時被那隻粉色的雅各布嚇了一跳,連相機都差點丟掉,好不容易才曝光成功,結果這玩意在照片上卻是白色的,根本看不清細節。”
“您是說,”見他們面對那些可怖的畫面卻毫無懼色,塞繆爾對兩位前輩肅然起敬,“這裏是,地獄?”
“哈!地獄!哈哈哈!”艾里希收回照片,用玩味的笑聲作為答覆,丟勒則解釋道,“那是最初的一批信眾對此地的描述。根據傳說,頭幾個得到啟示的信徒攜手走出了神壇,面對那片混沌未開的景象,其中一個英國人脫口而出:‘這簡直就是地獄’,那之後的仁慈王信眾便將此地稱為地獄。當然,異教徒對此地的稱呼我們不清楚,也有人管此地叫天堂,就像我們管自己居住的星球叫地球,發光的星球叫太陽,地獄也不過是一個無意義的名詞罷了。”
巨大的信息量讓塞繆爾腦袋發脹,他只能繼續問道,“我不明白,神壇——我父親告訴我圖書館便是神壇——是怎麼一回事?你說的異教徒又是……”
“你父親從未進入過地獄,並不是每個信眾都有資格下地獄,”艾里希打斷了他,“我不是在貶低你父親不夠虔誠,但考慮到他曾患有神經衰弱,我們不能讓他冒着得心臟病的風險了解這些恐怖的東西。”
“還是讓我解釋吧,”丟勒說,“首先,你要對地獄有一點基本的認識。”
說著,丟勒端起茶几上的咖啡杯作為教具,目光凝重,那雙眯縫着的小眼睛此刻透露出難以名狀的智慧,“塞繆爾,告訴我,你在這杯中的咖啡上方看見了些什麼?”
這個哲學問題被塞繆爾輕而易舉地回答了,“空氣,以及一些泡沫。”
“聰明的回答,更多的人會說他們什麼也沒看見,但無論是你的回答還是常人的回答都不夠科學、不夠嚴謹!”丟勒兩眼放光,指着那杯普通的咖啡說,“更科學的答案是,咖啡上方有空氣,但這部分空氣中含有無窮多的、運動着的咖啡微粒。杯中的咖啡不斷蒸發,雖然蒸發掉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如果我們生活在這咖啡杯中,就做不到無視這些咖啡微粒!
至於這液面下方,才是咖啡的本體,是尋常人難以觸及的領域。
我們的世界就是這杯咖啡,液面上方就是我們所熟知的世界,液面以下則是地獄,雖然二者在肉眼看來完全不同,實際上卻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舉個例子,在現實世界中已經滅絕的物種,在地獄中仍可能廣泛分佈;許多民間傳說都是真實的,那些怪異故事的講述者正是遇見了漂浮在空氣中的咖啡微粒。相信聰明如你,應該能理解我的話。”
塞繆爾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很好,那我就繼續講了;既然現實世界和地獄是相連的,我們就能通過某種方式進入地獄,比如服用特定的致幻藥劑、陷入深度昏迷,或者瀕臨死亡,如你所見,我們現在便身在地獄。你剛剛看見的照片只是地獄的冰山一角,即便對於我們這些得到神恩的信徒,地獄也是極度危險的,未經探索的區域更是險象環生,神壇便是為了應對地獄的惡劣環境才建造的。正如你所說,仁慈王的部分神壇是以圖書館作為載體的,我的這間房屋也是神壇之一;好比你向滾燙的咖啡吹一口氣,就能降低表層咖啡的溫度,讓它不那麼燙嘴,建設神壇的目的也是類似,神壇能將現實世界的部分環境拽入地獄,形成一個狹小的庇護所,在這神壇內部,我們得到仁慈王的關照,可以不受地獄生物或異教徒的侵擾。”
一陣充斥着硫磺氣味的風透過窗縫滑入房間,塞繆爾嗅到刺鼻的味道,瞥一眼窗外變幻莫測的天空,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原來這一切並不是藥物帶來的幻覺。
“至於異教徒,那是和我們類似的存在,他們中也有得到神恩的信眾,也會建設自己的神龕和教義,唯一的區別在於他們信仰的是仁慈王以外的神明,因此和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是說……”塞繆爾想問一個問題,但他不敢直接發問,因為這個問題過於冒犯,而他的信仰又不夠堅定。
丟勒顯然猜到他要問什麼,“是的,雖然這很不科學,但我們承認,世界上不只有一個真神。據前人記載,理應有一十三個至高的存在,仁慈王正是其中之一。當然,這也無法動搖我們的信仰,因為每個神明都有不同的目的,其中僅有仁慈王當真熱愛人類、在乎人類,將傳播人類的福音視作自己的唯一目的,”說到這裏,這名佈道者自發地激動起來,“你有所不知,雖然神明都會給祂的信徒發派一隻守護神,但只有仁慈王——我們真善的主——會給祂的信眾以最牢靠的守護;如果有異教徒侵入祂的神壇,祂總會親臨顯聖,滌盡不懷好意的惡徒。相比之下,那些讓祂們的信眾自相殘殺的神簡直毫無神性!”
塞繆爾附和着點頭。
“如此,我和艾里希都是仁慈王的虔誠信徒,我們之間不應該有欺瞞的行為存在,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到這裏,兩位前輩以及他們的守護靈都盯着塞繆爾,等待着他提問,就連塞繆爾的黑鷹也盯着他。沉默了許久,塞繆爾鼓起勇氣問道,“神給祂的信眾以恩惠,但代價是什麼呢?”歸根到底,他對仁慈王不抱有百分之百的信任,畢竟塞繆爾曾是個無神論者,他不相信世間會有毫無索取的付出、會有毫無保留的給予,譬如他獲得的神恩。正因此,他堅信獲得這些報償一定有相應的代價,正如他父親建立圖書館才能得到豐厚的回扣,雖然回扣遠比花費多,他父親還是需要承擔暗中佈置神壇的風險,如果暴露還可能被警察抓去;而他本人的神恩則是在射殺一人之後獲得的,這中間的風險遠高於佈置神壇。
“這個問題很實際,答案也並不唯一。”丟勒直接了當地回答道,“無論何種教義,排在第一位的永遠是犧牲——‘一人會死,一人得到啟示’,這就是仁慈王的第一條教義。神確實不會平白無故送出恩澤,祂要求信眾嚴守戒律,不得逾越。此外,仁慈王的教義是要讓世界擺脫無知與暴力,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祂需要信眾為之獻身……”
按耐不住的艾里希插話道,“侄兒,你大可放心,相比於其它神明,仁慈王至善至美,祂的教義從不主動索取,甚至從不主動招攬信眾。我想,你一定是出於某種目的向祂祈禱過,而祂則無私地給予了回應。”
叔叔的最後一句話打動了塞繆爾:他確實祈禱了,也得到了神恩。到目前為止,這兩位前輩所說的句句屬實,雖然塞繆爾懷疑他得到的神恩對兩位信徒未必有效,但那些話語足以促使他做出抉擇。無論如何,他的選擇都只有互相對立的兩種:信,或者不信。
“好吧,”塞繆爾一咬牙,做出了決斷,“如果仁慈王沒有欺騙我的話,就讓祂做我的主吧。”
兩位前輩鼓起掌來。
“恭喜你,塞繆爾,講師從此刻起與你同在。”艾里希真誠地祝賀道。
“好了,二位,”丟勒撓了撓頭頂,“慶祝的話就往後拖拖吧,既然塞繆爾已經皈依,我們還是先討論正事為妙。”
“什麼正事?這不就是你叫我來要辦的正事嗎?”艾里希和他的烏鴉都還沉浸在侄子皈依仁慈王的喜悅當中。
“唉,你之前不是說過嗎:塞繆爾槍殺了一人,需要到你那裏躲避一陣……”
艾里希愣在座位上,嘴角依然保持着微笑的狀態,他的守護靈也跟着歪起腦袋,一副不理解的樣子。
“我有這麼說過嗎?”艾里希後知後覺地眨巴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