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光之鏡

第一章 無光之鏡

青鳥歷1331年,聯邦普拉斯國,林柏郊區。

黃昏下的宅邸顯得如此蕭條,然而更蕭條的是這個國家的經濟。此刻,巴克豪斯·馮·萊溫斯基正坐在扶手椅內,用惺忪睡眼盯着從那一小塊玻璃穹頂透過的輝光,夕陽的餘燼灑在他身前的桌上,恰巧照在那古銅色的大地球儀上,讓這件褐色的古董冒出一點別緻的亮色。

巴克豪斯托着下巴,他神情低落,顯然不是因為睏倦;他看向桌上那平放着的梳妝鏡,這面鏡子產自印旦,鏡面是由黃銅而非玻璃打磨而成,漆成銀色的鏡框配有純銀制扶手和小粒鑽石,是作為他妻子的嫁妝搬入這間房子的,現在成為了他所珍愛的財產。

隨着困意逐漸消散,巴克豪斯在這昏暗的房間內伸了個懶腰,他感到九月天氣帶來一股難得的燥熱,便將雙手搭在扶手椅兩側的洋紅色軟墊上,看似是要支撐起身,實則是想要藉此吸干手心的汗珠。

擦乾手后,巴克豪斯又打了個哈欠,被皺紋擠出的兩滴眼淚愜意地滑落在面頰兩側,沾濕他修剪考究的鬍鬚,“我等不了太久。”他如此想着,但又無計可施:作為當時萊文斯基家族唯一有富餘幫助落魄親戚的男主人,他昨日在電報上答應接濟自己的外甥女婿。雖然話是這麼說,但巴克豪斯清楚,這富餘形容的不是資金,而是同情心。雖然巴克豪斯收到過婚禮的請柬,但當時他正在琺國萊加辦理運輸業務,因而至今未曾與外甥女婿照過面;對於這個未曾謀面的親屬,巴克豪斯無法以極高的熱情接待之,屬實情有可原,但既然電報來自自己的親妹妹,他只得簡短地給予肯定的答覆,並將會面時間約在次日的下午;可惜的是,對方顯然沒有養成守時的習慣,讓他平白無故浪費了不少時間,僅僅只為等待一個自己並不了解的人。

這種時間上的虧損並不能讓巴克豪斯感到慍怒,畢竟,他是個相當沉穩且熱心腸的人,唯一使他感到不自在的是在這個時節接濟窮人或許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巴克豪斯暗下決心,只要來者不多發問,他就仍將扮演一個熱情好客的角色,並讓這外甥女婿裝滿口袋回家去。終於,在一陣漸強的腳步聲后,敲門聲傳來,巴克豪斯下意識地朝梳妝鏡望了一眼:鏡面流光溢彩,一如黃昏下的彩繪琉璃。

“請進。”

一個高瘦的、穿着灰色上衣的男子攥着他的黑色軟呢帽,將雕有花紋的房間門推開一半,怯生生似的向屋內探頭;此人留着平頭,發色介於黃黑之間,儘管巴克豪斯不想以貌取人,他還是自發地將來者那深陷的眼窩和面部的幾處皴皮與營養不良聯繫到一起,至於那男人扭捏地攥着帽子的、不住抽動的手,則讓他懷疑此人扒手一樣的相貌是否當真配得上自己妹妹的女兒。

“不必拘謹,快進來。”巴克豪斯朝着桌前的座位伸手示意,儘可能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和緩;男人得到了允許,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將右手搭在頸后,慢慢走近,坐在了椅子上。

“抱歉,我遲到了,先生……我沒想到步行要花這麼長時間。”

“那不要緊,”巴克豪斯試圖直接切入正題,但按照他那普拉斯人的鐘錶似的邏輯,仍避免不了講述一番廢話,“我收到你岳母的電報了,唔……怎麼說好呢,很抱歉沒能在你的婚禮上認識你,這部分是因為我當時在外國有生意要做,另一部分,也是因為我從家人那裏得到了對你的相當之高的評價,這使得我可以放心地將自己妹妹的女兒交付給你,而無需過多憂慮。”

巴克豪斯善意的謊言讓男人微微揚起了頭,但表情依舊很不自然;這也難怪,畢竟他此番前來是有求於人。

“至於我妹妹的請求,你要知道,這個年頭,人人都不容易,就拿我的運輸公司來說,各種開銷從來沒有停過,工人們要拿走他們應得的那部分,還需要賄賂警察,但掙到的錢卻沒有之前多了,總是入不敷出,如果經濟形勢再不好轉,恐怕就要落入難以為繼的狀態了……”

巴克豪斯此番話旨在讓這個外甥女婿意識到他的援助並非沒有犧牲的,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勉強做出決斷;雖然對他而言,給眼前這個低眉順眼的傢伙一筆錢不過是舉手之勞,可他牢記自己為人處世的原則:“猶猶豫豫地答應別人的請求,如此方能受人感激”。

聽到這裏,男人對上了他的目光;這個尚未來得及自我介紹的外甥女婿顯然會錯了意,他是從岳母那裏得到口信才來做這樣乞討般的事,但自始至終沒有收到過來自這個舅舅本人的回應,對於巴克豪斯的這些訴苦,他那脆弱的自尊將之理解為了婉轉的拒絕。雖然有那麼一刻,他想要站起身禮貌地告別離開,但一想到自己返程仍需要走遠路,這樣的勞累奔波卻換不回一點同情實在太過悲哀,男人重新低下頭,調整了坐姿,開口說到,“那您是靠什麼經營下去的呢?既然您還能維持當前的局面,想必也有一定的方法吧?。”

男人的話無非是說,巴克豪斯仍能運營公司證明他有一定的資金維持生意,因此也有援助他的實力;如果他肯直接了當的發問“您到底是否打算幫助我?”,哪怕是換一種說話的方式,或許都能得到不一樣的結果,可他偏偏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語氣不夠溫順,甚至稱不上禮貌,這立即引起了新一輪的誤會。

自語言發明以來,誤會便接連發生;有的誤會讓人們不歡而散,有的則足以導致一系列嚴重後果,接下來發生的事便是很好的例子。

巴克豪斯毫無徵兆地發怒了。他的臉迅速的紅了起來,嘴唇暴躁地一努,雙手在扶手軟墊上用力地一捏,似乎想要猛地從座位中站起身,但很快便平復下來,趕在脾氣失控前極克制地深吸一口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在這種場合做出有失禮儀的事。雖然沒有遭受辱罵,可這外甥女婿今日絕無可能從他這裏帶走一分錢了,就像巴克豪斯此前思索過的那樣:只要來者不多發問,他就仍將扮演一個熱情好客的角色,但來者的表現可謂不遂人意。

“我維持公司運作的方法就是儘可能節省開支。讓敲詐我的警察們見鬼去吧,工人會替我想辦法對付他們的,否則他們就要失業;那些上下打點文員所需的錢則是能省就省,至於必要的消費統統賒賬,就是這樣。對於我妹妹的請求,我很不情願拒絕,但也無能為力,那樣的請求我無法在電報上回絕,所以有勞你前來,請體諒我的苦衷。”巴克豪斯說著站起身,背向男人走動幾步,以發泄自己來不及消化的怒氣,為了使話語更具說服力,他刻意壓慢了語速。

只聽見身後傳來摔門聲,看來這傢伙不是心甘情願前來此地,只為聽他說幾句回絕的話;巴克豪斯朝窗戶露出了滿意的微笑:無論如何,失態的並非自己便萬事大吉。他沉浸在所扮演的角色當中,遲遲沒有轉身,但當他算定那外甥女婿已經不會返回、轉身悠哉游哉地坐回原處時,巴克豪斯的臉好像被撒了一把鹽的水蛭那樣扭動了一陣,嘴唇上方的鬍鬚連同他本就不多的頭髮盡數因為詫異而抖動起來。

巴克豪斯一躍而起,衝刺到窗戶旁瞪大眼看向宅邸出口,似乎看到了一抹人影,他隨即大喊自己二兒子的名字,“塞繆爾!塞繆爾!”儘管事態緊急,巴克豪斯還是理智地決定派兒子去追,而非親自出馬;他對那外甥女婿的第一印象居然這麼快便應驗了——那男人灰頭土臉、一副扒手模樣,果真是個手不幹凈的痞子!在遭到巴克豪斯的拒絕後,他怒從心頭起,臨走時惡狠狠地用力摔門,而在摔門前,他按捺不住自己抽動的雙手,將桌上那看上去便很值錢的古董鏡子揣進了懷裏。

十分可惜的是,塞繆爾不像他哥哥洛基·馮·萊溫斯基那樣精力充沛、總是在尋求刺激的路上:在他打着哈欠、慢悠悠走進父親的會客室時,小偷早已懷着偷盜后忐忑不安的激動心情,在返程路上走出至少半里遠了。

進入房間后,塞繆爾最先注意到的是他那變顏變色的父親,還來不及詢問發生了什麼,巴克豪斯便從桌子的一處暗格中取出一把老舊的瑟毛手槍,三步並作兩步接近他慌了神的兒子,將手槍硬塞給他。

“那個客人,他走了嗎?”

驚詫並不能打到塞繆爾,他充分繼承了父親的沉着,雖然聲音有些顫抖,他還是回答道,“走了,我送他出去的。”抓着手槍,他似乎猜到父親接下來會說什麼。

“去,追上去,追不上就開槍,注意別把他打死了。”

除了“別把他打死”這部分,塞繆爾全部猜對了。

這時,塞繆爾勝過他哥哥的特質便發揮了作用:換做洛基,肯定會愣在原地,追問父親事情的起因和經過。而塞繆爾不同,他在接過手槍的那一刻便自作主張地腦補了全部細節——從客人走前二樓傳來的摔門聲,以及此時父親交付給他的手槍,無需再詢問什麼,塞繆爾便認定這是一起偷盜案,那客人想必偷走了父親至關重要的物品,重要到不惜開槍傷人也要取回。

這便是塞繆爾生而有之的特質:超乎常人的理性。在衝下樓梯的過程中,他甚至自圓其說地想到了父親不親自追擊的一個合理解釋:人到中年的父親顯然沒有他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跑得快。懷着這樣邏輯完備的想法,塞繆爾從跑出屋門的那一刻便認為自己是在追逐小偷,絲毫沒有持槍的心理負擔。

塞謬額出門時還足以遠遠望見小偷的背影。巴克豪斯家的宅邸建在林柏市郊的一處空地上,因為建設最初的目的是作為家族人員夏季休閑聚會的場所,因而離市中心相當遠,乃至林柏幾輪擴建后離市區仍有不短的路程;塞繆爾想到,若讓那小偷混入市區,再抓他就很困難了(何況他還隨身帶着槍,到了市區很有可能被警察攔下來),必須趕在他逃至人多眼雜的地方前將其抓住,為此,塞繆爾快步奔跑,兩人之間的距離迅速縮短。

夕陽漸垂,赭色的泊油路上,塞繆爾迎着落日大步前進,那小偷的影子在他眼中被拉的很長,很長,像一個若隱若現的坐標指引着他前進;他穿着的是鹿皮縫製的靴子,這種靴子所發出的噪音並不大,但當塞謬爾距離目標只剩大約一百二十米時,從偷盜得逞的竊喜中驚醒的小偷還是被身後急促的腳步聲所威懾,那人沒有回頭,只是裹緊灰色的上衣,從快步行走轉為跑步,塞繆爾暗自驚呼“不妙!”,因為小偷的奔跑速度居然遠快於他。

因為已經跑了不短的距離,塞繆爾感到一陣乏力,他久違地喪失了部分理智,不知是因為運動導致的發熱,還是因為手中槍械帶給他的沉重感使他血脈膨脹,塞繆爾選擇朝天空扣動扳機,而手中那把瑟毛手槍也很爭氣地發出爆鳴聲,槍聲刺激了塞繆爾,他大吼道,“站住!”這槍聲以及吼聲都起到了反作用:小偷反而加快了步頻。

之後回憶起來,塞繆爾會為自己衝動的行為而懊悔;鳴槍示威顯然不能讓小偷停下腳步,這一槍只能起到宣示他手中有槍的作用,而他既然開了第一槍,就已然喪失了選擇的餘地。

塞繆爾放慢步伐,雙手並用,接連開了兩槍,瞄準的部位始終是小偷的腿,但他的槍法實在不值得稱道,加之以距離上的劣勢,他的第一槍打偏了,第二槍僥倖打在了那人足底,卻只是刮花了鞋,似乎沒有傷到小偷分毫。

或許是感受到自己右腳的鞋被子彈擊中,心有餘悸,小偷居然停在了原地,極不情願地在懷裏摸索了一番,隨後舉起雙手轉過身來;塞繆爾舉槍瞄着他快步走近,見追趕自己的人竟不是巴克豪斯的家僕,小偷鬆了口氣——塞繆爾並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份,但他對塞繆爾卻是略知一二——小偷立即猜到這個小少爺能在百米開外擊中自己的鞋絕非本意。

“喂,不至於整這麼大的陣仗吧?我只是一個尋常老百姓,一個窮漢,沒必要拿槍打我吧?”男人輕蔑地笑笑,將舉起的雙手放了下來,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把你偷盜的物件還回來,我就讓你安全離開。”塞繆爾此時保持着充分的警惕,他用槍口指指男人的左胸:那裏比其它地方高出一塊,顯然有什麼東西裝在男人的上衣內里中。

“什麼物件?我哪裏有偷你們家的物件?你可不要憑空污人清白。”說著,男人從內兜里取出兩包廉價的香煙,朝塞繆爾放肆地晃了晃,“這個,這煙是我用自己的血汗錢買來的,怎麼,你要搶過去嗎?給你好了!”男人滿懷惡意地將煙丟向塞繆爾的臉。

兩包香煙落在黃昏照耀下的泊油路上,一包已經開封,裏面的奶白色煙捲伴隨着焦糖色的煙葉灑落一地,仁慈的塞繆爾沒有繼續開槍,他簡單地朝那些煙望了望,確實只是香煙,沒有藏什麼東西在煙盒裏,他對上男人的目光,男人咬着門牙沖他哂笑,沒有說話。

這下輪到塞繆爾語塞了:他確實猜中了男人小偷的身份,但有時,過分善解人意也會帶來困擾,比如此時的塞繆爾根本不知道眼前這虛張聲勢的男人究竟偷走了什麼;原本義正言辭的他突然犯了難,但仍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是嗎?你過來,讓我搜搜看。”

“好吧,小少爺,就讓你搜搜看。”男人張開雙臂朝塞謬額走來。

塞繆爾喘着氣,將左手騰出來,右手握着槍靠了過去。

在兩人間的距離縮短到一臂遠,塞繆爾右手垂下,將槍口指向地面的瞬間,男人猝然行動。他猛地彎下腰,用他那雙靈巧的大手死死握住手槍的膛室,向外側一甩,將槍奪在了手中,塞繆爾吃痛,發出一聲驚呼,回過神來時,只看見男人惡毒地笑着,用雙手端着槍指向他,同時緩緩後退。

塞繆爾識相地舉起手來,他內心裏直罵自己太不夠謹慎,居然犯了這樣致命的錯誤;眼前的男人背對着夕陽,面部輪廓隱沒在昏黃的大背景下,五官彷彿被陰影加粗加重了一般,稜角分明,他此刻的笑容給年輕的塞繆爾留下了終身的印象。

“小少爺,小少爺啊,小少爺。”男人的話語讓塞繆爾腦袋發脹,那黑洞洞的槍口更是讓他四肢乏力,“你可真走運,打壞了我最好的一雙鞋。”男人改為單手持槍,槍口始終對着塞謬額的額頭。

“蹲下,”男人命令道,“把我的煙撿起來。”

塞繆爾只好照做。

待他將兩包煙握在手裏站起身後,男人像貓科動物那樣湊近,接過煙放回懷裏,緊接着用左手給了塞繆爾側臉一記重拳,這一過程中,那支瑟毛手槍始終沒有偏離目標哪怕半寸。

這一擊還不至於將年輕力壯的塞繆爾打倒,但為了不挨下一拳,塞繆爾借力倒地,用手護住了臉;男人看出他是在演戲,便啐了他一口,緊跟着朝他肚子上猛踹一腳,這腳讓塞繆爾痛得縮成一團,汗順着額頭流向路面,塞繆爾看到路面上那些香煙碎屑,看到男人那拉長了的影子,看到那橫過來的毛瑟手槍仍指着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捂着右臉吃痛的樣子引起了男人的一點點同情,男人發出一聲不屑的鼻息,沒有繼續毆打他。

“小少爺,槍是男人的玩具,你顯然不適合使用。”說罷,男人估計塞繆爾不會愚蠢到起身和他拚命了,於是他退掉手槍的彈夾,彎下腰將槍放在腳旁,長方形的彈夾則揣進懷裏,最後瞥了塞繆爾一眼,扭頭沿着原路快步走去。

男人走後約五秒,塞繆爾爬起來,已經沒了繼續追擊的鬥志;雖然極不甘心,但他自知此時的自己既跑不過也打不過小偷,便決定儘快回家去,和父親商量下一步對策。他微微顫抖着前進兩步,彎腰撿起那沒了彈夾的手槍。

當塞繆爾的右手食指觸碰到那扳機時,一陣電流順着食指擴散至他的全身,耳中傳來一陣轟鳴,彷彿有人從耳朵處往他的腦漿里灌冷水,這種感覺讓他劇烈顫抖,心臟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加速跳動,他沿着路面看去,男人還沒走遠,甚至於那條拉的很長很長的影子還留在此處,留在男人先前站的位置上,蠕動着。

手槍的扳機是緊的。

這代表男人同樣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僅僅收走彈夾並不能使手槍喪失功能,如果這把槍此前已經上過膛,抽去彈夾后,槍內還會存餘一顆子彈,如果不把子彈退掉,這把槍仍將具有射擊的能力。

塞繆爾不是教徒,但此時的他無師自通地暗自祈禱道:“神保佑我。”他單純到不知該向哪個具體的神祈禱,只是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氣。

子彈發出爆鳴聲,沿着路面飛行了約四十米,打進了那灰衣男人的左胸。

中槍后,男人只是愣在了原地,他的生物本能延緩了他感受到痛苦的時間;當他轉過身看向舉槍的塞繆爾,意識到方才發生了些什麼時,只留下了一句咒罵:“彪子養的。”男人隨即面朝路面倒下,死亡來的遠沒有想像中那麼迅速,心臟停跳后,他抽搐了許久才停止呼吸。

一側臉腫起的塞繆爾拎着槍走近,這次他十分謹慎,在看到男人背部的那片逐漸擴大的紅暈后,他才肯徹底靠近;塞繆爾發覺男人後腰處似乎藏了什麼東西,他蹲下身,掀起男人的灰色上衣,發現一面銀色的梳妝鏡正別在男人的背後,鏡面朝內。

他不能立即判斷這鏡子是否就是父親不惜讓他開槍傷人也要取回的物件,因為他從未聽說過父親有這樣一面別緻的梳妝鏡;塞繆爾疑惑着抽出鏡子,被毆打帶來的苦楚、心中的疑惑以及此刻報仇雪恨帶給他的一言難盡的感覺,都讓他將開槍傷人的強烈刺激拋在腦後。

但容不得他多考慮,當務之急是把他開槍射殺小偷的事情反饋給父親;直至此刻,塞繆爾仍然不知道方才槍擊的是自己的姐夫:無論在錫鷗大陸的哪個國家,槍擊小偷是一回事,槍擊親戚——無論以何種藉口——又是另一回事了。塞繆爾將鏡子照樣別再自己背後,用腳將小偷的屍體翻過,從他的上衣內里翻出兩包香煙、火柴以及手槍彈夾,現在塞繆爾可以肯定,父親在乎的只可能是這面鏡子,畢竟這小偷身上再也翻不出什麼像樣的物件了。

塞繆爾將煙與火柴擺在屍體胸前,思索一番后,他還是幫這小偷合上了雙眼;這時候,開槍帶來的恐懼才逐漸佔據塞繆爾的內心,為了保持他非凡的理性,塞繆爾抽出鏡子,想要仔細打量一番這能夠為尋常人招來殺身之禍的稀奇玩意,以此轉移注意力。

在黃昏的輝光下,塞繆爾站在一具中槍而死的屍體前,右手握着兇器,左手舉起那銀色的鏡子,將黃銅鏡面轉向自己。那一刻,他的原本就狹長的影子被夕陽硬生生拽成了一絲細線,將泊油路分為左右兩半;藉著暖洋洋的光,那黃銅鏡子發出斑駁的色彩,但鏡面渾濁不堪,根本無法用來梳妝打扮。

正在塞繆爾困惑不解之時,那原本平整的銅製鏡面忽地陷了下去,一同陷入鏡中的還有塞繆爾模糊的鏡像。本就不夠光滑的鏡子,此刻連一絲光線都反射不出,形成了一個橢圓形的黑洞;塞繆爾從未見過如此具體的黑色,在那足以令人發癲的漆黑當中,他望見一張臉的輪廓,更確切的說,是一個人的肖像,只是掩埋在一片混沌當中。

即便理智如塞繆爾,也被此情此景震撼地冷汗直冒,他真切地聽到那肖像,用雄辯而又滄桑的聲音,朝着這片空洞的深黑色、朝着他,緩緩吐露道。

“一人會死,一人得到啟示,這是主傳授與你的第一條教義……”

聲音當即消弭,只留下不知所措的塞繆爾杵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沉沒當中的太陽。

對於那句話,塞繆爾毫無頭緒,他現在正煩惱於如何將這具屍體帶回住宅;思索片刻后,他丟下屍體,扭頭回家去了。

天要黑了,巴克豪斯待在客廳中,坐在一把配有皮革坐墊的扶手椅內,面朝著他父母的油畫失神;油畫掛在棄用的壁爐上方,畫框精雕細作,其中展示的是愛德華·馮·萊文斯基和他的妻子,二人穿着華麗,儀態毫無可挑剔之處,繪畫所用的昂貴畫材更是從側面凸顯了畫中二人高貴的身份,很少有藝術家能在作品中使用如此大量的群青代替普藍,而畫中人愛德華的軍裝幾乎完全由群青藍組成。這樣鮮艷的軍服顯然不符合常識,愛德華本人曾經抱怨這畫中的他“像個琺國人一樣”,因為彼時琺國軍服恰恰是這個顏色,但巴克豪斯不為所動,畢竟這幅昂貴的油畫是掛在他自己家裏,去留完全隨他處置。

前門處有人敲門。由於巴克豪斯把唯一的管家也解聘了——原因自然是因為經濟不景氣,可見他先前所描述的拮据境況句句屬實——他只好親自應門。

門外站着的果然是塞繆爾,年輕人右臉腫起,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一言不發地走進門,很快癱坐在他父親片刻前曾坐的地方。

通過那幾聲槍響,巴克豪斯猜測那扒手大概已經被擊斃了,他想安慰兒子幾句,張開了口,卻又不知道如何組織語言;塞繆爾見他的嘴唇微張,還以為父親是惦記那面神秘的鏡子,便從腰間將手槍和梳妝鏡一併取出,放在了身前不遠處的茶几上。

屋頂的電燈閃了閃,斜照在鏡子上,反射出奇光異彩。

“小偷被我打死了,現在正躺在馬路上。”塞繆爾輕描淡寫地說出這麼一句,“這個鏡子究竟是什麼玩意?值得您老這麼挂念?”說著,他看向自己的父親,眼神流露出一種介乎於冷漠和關切之間的氣質。

“這是你母親的嫁妝,”巴克豪斯回答,雖然他嘴上在回答問題,內心裏卻已經在思考如何處理那扒手的屍體了,“它對於我有重要意義,我不能允許它落入賊手。”

塞繆爾點點頭,腹部仍傳來余痛,這令他難以保持十足的清醒,故而說起話來斷斷續續,“那傢伙,你打算怎麼處理?他打傷了我,我這是正當防衛。”塞繆爾省略了具體過程,在這個家庭中,沒有誰比他更清楚該如何處理這種糟糕的事情;事實上,如果死者不是他的親戚(雖然他本人並不知情,但法官可不會相信這種借口),塞繆爾或許能為自己做出完美的無罪辯護,“越早處理越好,趕在我的傷痊癒前辦理妥當吧,我要為自己辯護。”

見兒子轉移了話題,巴克豪斯鬆了一口氣,他其實非常關心兒子的傷勢,但為了不將話題扯回原點,他只能順著兒子的話向下說,同時,他不打算指出那小偷的真實身份。“也許偷偷處理掉就好。”他首當其衝地想到這個辦法,但在自己這個畢業於白尼姆大學法學院的兒子面前,他絕不能這麼回答:雖然塞繆爾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着冷靜得驚人的認知,可要讓他毀屍滅跡卻是絕無可能。

除了理智,塞繆爾的正直也是達到了讓常人難以理解的程度;他曾不止一次地調侃自己父親為生意賄賂警察的行為,對於這種在普拉斯商人間心照不宣的行為,塞繆爾將其視為懦弱的表現,並且憤憤不平地聲稱要起訴那些找麻煩的警察,每次都是靠父親的強硬阻攔才作罷。塞繆爾十分了解將警察捅上法庭的後果,但正是因為對行為的後果有着清楚的認識,他的舉動才顯得難能可貴。

在這件事上同樣如此:如果讓塞繆爾知道他槍殺的不只是一個內心險惡的客人,還是他姑姑的女婿,估計他會主動判自己有罪。所以,巴克豪斯絕不肯讓兒子因為自己的私事住進牢裏去,他下定決心,既要瞞住兒子,也要讓妹妹那邊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就說是外甥女婿帶着錢款,在回程的路上被打劫好了。”巴克豪斯換了主意,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個理由說服塞繆爾外出躲避幾天,“絕不能讓他出現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絕對不能!”但巴克豪斯雖然沉着老道,卻也一時想不出合適的借口,他對自己兒子的聰慧既感到自豪又時常為之頭痛,想要欺騙塞繆爾,他需要一套邏輯嚴密、首尾自洽的謊話。

萬般無奈下,他只得動用父親的權威,語重心長地開口了:“塞繆爾,聽我說,你也知道最近的經濟形勢很不樂觀……雖然你是個優秀的律師——或許是這個國家最優秀的律師——但我生怕你去為自己辯護會影響我的生意,”說到這裏,他很自然的停頓了一下,確定塞繆爾表情正常、沒有懷疑后,巴克豪斯頓生靈感,繼續說道,“畢竟那傢伙不只是個可惡的賊,他同時也是替我辦事的下人。雖然今日之事是我們占理,可如果叫外人知道我的兒子槍擊了自家的……我是說,自家雇來的人,我恐怕自己本就搖搖欲墜的生意會受到致命打擊,所以,請你將這件事全權交給爸爸解決吧,爸爸會給你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度假,你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說到此處,塞繆爾好似真的受到了打擊,他眉頭擰作一團,眼神中寫盡質疑,此刻的神色已經超出不信任的範疇,根本就是赤裸裸的猜忌;巴克豪斯被兒子的表情鎮住,他還以為是塞繆爾的傷惡化了,急忙詢問,“怎麼了?你的傷口很痛嗎?”

“不,我受的傷沒多嚴重,”塞繆爾的表情恢復了少許,現在,他直勾勾地盯着巴克豪斯,用沙啞的嗓音問道,“你撒謊了吧,父親?”

面對那目光,巴克豪斯差點就點頭承認了;此刻,這個精明的商人彷彿回到了談生意的場合,眼前這個右臉腫起的年輕人不像他的兒子,反倒像一個狡黠的合作夥伴嗅到了欺騙的氣味。那語氣,那神情,好像塞繆爾已經掌握了他撒謊的確鑿證據,“我哪裏說漏嘴了嗎?”巴克豪斯心想,他開始流汗,但仔細回憶先前的發言,卻完全想不出哪裏存在漏洞,這是因為他的發言根本沒有漏洞。

“塞繆爾,爸爸怎麼會騙你呢?”巴克豪斯鼓足勇氣答覆到。

“不,你又撒謊了,”塞繆爾的這句話讓巴克豪斯瞬間喪失了全部底氣,“從剛才中間的停頓起,你就再沒說過半句真話。”

兩人沉默良久。

“不錯,”巴克豪斯無法忍受這樣壓抑的氣氛,索性實話實說道,“你說的一點沒錯,可爸爸這都是為了你好,有些事,你最好不要了解。”

“看來這句是真話。”塞繆爾耐人尋味地笑了一下。

巴克豪斯長出一口氣,“我還不知道你這麼善於察言觀色,我對你刮目相看,塞繆爾。”

“不,我沒有那種洞察力,”塞繆爾搖搖頭,“我剛剛經歷了一次……不那麼科學的事故,我發覺自己突然能看穿人的謊話了,真是不可思議,但你一定知道些什麼吧,爸爸?”說著,他朝着桌上的銀鏡一指。

巴克豪斯擔心的事發生了,但伴隨而來的好消息是,這件事是發生在他兒子身上,至少沒發生在那討人厭的小偷身上;他咽了口唾沫,解釋道,“是,對,我是比你多了解一點。”他覺得塞繆爾不是在故弄玄虛,自己也就沒有必要繼續欺瞞下去。

“那鏡子,我聽那鏡子對我說……”

“一人會死,一人得到啟示。”沒等塞繆爾說完,巴克豪斯已經改換了神態,在他之前講出了這句教義,“這是第一教義,萬變不離其宗。”

塞繆爾看他父親的眼神再次發生變化。

“或許你會驚訝於這種超自然的能力,但無需感到恐懼,就像有的人天生就比其他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這種恩賜來自於神,是神恩。”

說著,巴克豪斯挪動位置,坐在了茶几上,順手拿起那面鏡子;盯着那滿是斑斕色彩的鏡面,他繼續說道,“1324年,我從你母親的一箱嫁妝中找到這面鏡子,但這件古董之所以會成為我的財產,完全是因為你姥爺的家族不清楚這鏡子的奧秘;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們家族中已經沒有實際了解這面鏡子作用的人存在了。

這鏡子應該屬於一位神的信徒,他負責佈道,而我只負責祈禱;某一天,當我為生意的失利而向神明祈禱時,他透過這面鏡子告訴我,妒忌教的神明是偽神。”

“你沒有被嚇到?”塞繆爾發問。

“沒有,我當時驚喜極了,因為我以為是妒忌神顯靈了,但那佈道者卻告訴我妒忌神是假的。我起初不肯相信,不是因為我對妒忌神有多麼堅定的信仰,而是因為你母親是虔誠的妒忌教徒,所以我決定保守這個秘密。

但當天晚上我便得到了你母親的死訊,自那以後,我就獲得了神的一點點恩澤:我能透過事物看到它們原本的價值,甚至是透過牆壁看到屋內的人和物。

憑藉這神恩,我在生意上再也沒受過哪怕一次騙,那之後,佈道者也曾幾次聯繫我,請求我為神辦幾件小事,並許諾給我豐富的物質回報,我……我沒理由拒絕,換誰來選都會如此,何況神的佈道者非常溫文爾雅,每次都預先付給我報償……”

見父親停止了講述,塞繆爾急忙問他,“什麼樣的事是神做不到而需要人幫助的?”

巴克豪斯意味深長地將腦袋湊近,小聲講:“信仰,神需要人們信仰祂。”

塞繆爾沒有追問。

“更具體些,就是建立神壇,並讓人們自發地服從神的教義。

我在柏林投資了不少神壇的建設,作為回扣——也可以視為神對祂僕人的賄賂——佈道者會以十倍乃至二十倍的價格補償給我,因此即便時節艱難,生意沒法做,我們父子三人也不至於餓肚子。”

塞繆爾知道父親沒有說謊,他有太多的疑問,但善解人意的他只問了最在意的一個,“你幾何時曾投資建設宗教建築了?我看過你的賬本,你和尤達教、馬斯林都沒有來往。”

巴克豪斯清了清嗓子,解釋道。

“怎麼?你以為我口中的神便是除了妒忌以外的宗教神?聰明如你,還反應不過來嗎?我投資建設的是大大小小的圖書館,這些都是福利設施,投資是以慈善名義捐出的,建設它們得不到任何好處,我又何必記在賬簿上?”

這回答讓塞繆爾來不及做出反應,“怎麼?你是說,圖書館就是神壇?”他忍不住發笑的衝動,強撐三秒鐘后還是笑出了聲,邊笑邊調侃道,“按你這麼說,教師豈不是成了神父,學校則成了教堂?”

巴克豪斯卻一本正經地解釋道,“不,不一樣,我所投資建設的圖書館都需要在不顯眼的地方掛上神的肖像,以此宣誓神的主權……但有一句話你說中了。”

“哪句?”塞繆爾停止了笑,他開始意識到,這樣荒誕的表象背後似乎有着一套堅實的邏輯,只是像他這樣的局外人一時難以理解。

“神的名諱之一便是講師。我現在深信神對人類是好的,祂所做的都是造福人類的大善事,因此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用那些賄賂去消費,我使用神恩而沒有心理負擔,我還以個人的名義做了不少善事,因為我效忠的神是良善的,只是祂的信徒行事有些……非同尋常罷了。”

這時,塞繆爾想起自己在扣下那發扳機前曾進行過祈禱,當時他不以為然,畢竟他的祈禱並沒有指名道姓,但那同時意味着任何神祗——只要祂願意——都可以接受他的祈禱;頓時,塞繆爾覺得一切細節都聯繫在了一起,他看出來那套邏輯有多麼縝密,一種毛骨悚然的通透感湧上心來。他牙齒打顫,但還是繼續問道,“所以,你現在篤信這個以圖書館作為神壇的上帝了?”

巴克豪斯猛地站起,激動地朝壁爐走去,“不!不是妒忌神,妒忌是偽神的名諱。我們唯一且永恆的神被祂的信徒尊稱為講師,但對於外界,神的名諱則更抽象,需要帶給無知群眾以直觀且具體的印象……”

說著,巴克豪斯用雙手抓住了那幅他親生父母的油畫畫框,毫無顧忌地向右一甩,那幅昂貴的畫作被粗暴地丟向地板,發出“咔啷啷”的響動。塞繆爾被父親的舉止所震撼,他抬頭看向原來懸挂油畫的地方,該處確實不顯眼,移開油畫后,露出的是另一副肖像畫:一個藍白色的球形被畫上了表情誇張的面具,面具左側是嬉笑着的太陽,右側則是拗哭中的月亮;球體長出十餘張長而白的羽翼,羽翼環繞着祂,同時向後方延展出狹長的陰影;在這球體下方,是洶湧的海浪與密佈的陰雲,浪與烏雲後方則是亮銀色的天穹。

當著他二兒子的面,巴克豪斯向這幅詭異的肖像下跪,並用顫抖的語調介紹道。

“這便是神的肖像,我們的神的名諱眾多,但廣為人知的一個便是——仁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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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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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無光之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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