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露西亞14
在她說出那句話的一瞬間。
與春綠色交纏的凌霄花彷彿活過來般,熱烈地伸展枝椏,將爬山虎全都掩蓋起來,就如同黃昏時刻,遼闊的草原上燃燒的熊熊烈火。
你的內心忽然就寧靜下來。
“初次見面……”
密林深處傳來的風中隱約夾雜着清新的花香,原本積在心底的煩悶一掃而空。
“……我是二十年前的你。”
你走近那棟房屋,看到敞開相迎的大門。
內部是很溫馨的裝飾風格,牆上掛着一幅筆觸特別的風景畫,正下方是居民房常見的壁爐,旁邊是通往二樓的長樓梯。
扶着樓梯往上走,身側的牆壁同樣掛着油畫。
上面描繪着各式各樣的奇異景觀,看起來有點像你從前在莫羅莊園翻看的那本舊書。
不同的是,
畫裏總是有一頭皮毛火紅的魔獸。
它最常見的姿勢是卧在地上,有力的尾巴懶洋洋地搭在身側,一隻耳朵半耷拉,另一隻耳朵則是靈敏地豎起來,似乎在隨時警惕危險。
你情不自禁地止住腳步。
這些應該是二十年後的你憑藉想像畫出來的。
瑪戈地的魂魄現在就藏在你的靈魂里,你自己的身體目前沒有念力,暫時沒法將它喚醒。
但是……
你抬手輕輕觸摸裝裱油畫的玻璃,眼神柔軟,聲音比飄在天邊的浮雲還輕:“以後我們就像這樣,和琳娜西索一起去世界各地,好嗎?”
這片靜寂無聲的空間裏,
你彷彿聽見赤狼撒嬌般的嗚嗚應答聲。
二樓的房間有很多,基本上都關着門,只有最深處的房間門是打開的,二十年後的你就在裏面。
薄薄的雲絮飄浮到房屋上空,刺眼的陽光頓時變得溫和起來,棕黃的木地板映出你飄渺的身影,腳踩在上面有一種熟悉的冰涼感。
你緩步走進房間。
進門位置鋪了一層毛茸茸的地毯,觸感柔軟,和從前庄園裏的地毯有點像,同樣是乳白色長毛,只不過少了一張舒適的躺椅。
進門的左邊是一張雙人書桌,桌面有一個攤開的筆記本,還有一隻筆,筆帽隨意扔在旁邊。
書桌右邊有一個寬敞的書架,上面堆放着文字各異的書,靠近書架后隱約能聞到一股香味,有點像沉香木,甘甜中帶着輕微澀意。
再往右就是一扇打開的窗戶。
站在窗前從高往低看,除了隨風而動的花海外還能看到一面清澈的湖泊,水面漂浮着幾隻小舟,有居民乘坐小舟前往對面。
而湖泊的對面,是一座莊嚴的鐘樓。
塔頂的斜面是暗紅色,往下就是圓形的深色時鐘,周圍的牆壁排列着整齊的凹痕,時鐘而下方是一面透明的大型玻璃窗,邊緣鑲着深黑的石框。
你正遠遠望着,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那裏也算是教堂,固定的時間段里有信仰的居民會前去做禱告,而其他的時候就是鐘樓。”
你驀地一愣,回過頭來。
面對長相和自己毫無二致的人是什麼感覺?
還不等你想明白,她笑吟吟地舉起手裏的托盤:“要不要一起喝咖啡?”
思緒驟然被打斷,你索性拋開那沒有意義的想法,低下頭瞥了一眼自己半透明的狀態,問道:“當然沒問題,不過我能碰到嗎?”
她先將咖啡壺放在桌面:“可以的。”
再放下杯子,把托盤豎立在旁邊,“其他人的東西大概不行,我這裏是特例。”
這麼說的話,你剛才的確是能碰到那些畫的,於是抬腳走到書桌旁邊,很自然地開始幫忙收拾。
收拾好以後,你們安靜捧着咖啡杯彼此對坐。
突然,你心血來潮想看看她的表情,沒想到剛抬頭就和她的視線對上。你們對視幾秒,同時忍不住偏開頭,噗嗤一下笑出聲。
這是你從沒有過的體驗。
彷彿面對着一個志趣相同的親密的朋友。
她笑得拿不穩杯子,把它放下后揉了揉自己的臉,抱怨道:“太久沒這麼笑都有點不習慣了。”
你也放下咖啡杯,看着她,問出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想問的話:“特地用自己的氣息把我從精神世界裏引過來,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想告訴我嗎?”
“這個嘛……”
她沖你眨了下眼睛,笑道:“因為從某種程度來說,我們的靈魂是相同的,所以就在信紙上留下了一道氣息,想試試能不能吸引你的靈魂……”
你接過她的話:“沒想到真的能成功。”
她輕輕笑起來,斂眸喟嘆道。
“是啊。”
從手邊的小罐子裏舀了兩顆糖放進咖啡杯里,然後用湯匙緩慢而規律地攪動着。
糖塊碰到杯壁后立刻發出清脆的響動。
“不過放心,你最多只能在這裏呆小半天左右,到時候會自動回到那個精神空間裏的,畢竟那才是你真正存在的時間線。”
說著,她停下了攪動咖啡的動作,端起杯子低頭抿了一小口,認真品了品味道,像是覺得還有點苦,又往杯子裏面加了一小塊糖。
“作為擅自把你拖過來的補償……”
透明的糖塊在深棕色的液體裏沉沉浮浮,她故意用湯匙戳了一下,然後放下湯匙,殘留的咖啡液順着頂部流淌到柄部,最後滴在桌面。
她沒有理會污漬,托着下頜對你說:“有什麼想知道的事情嗎?全部都可以問我。”
你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咖啡杯,沒有立刻開口。
的確,你有很多想問的事情。
比如她為什麼會選擇留在這個世界,又為什麼會獨自居住在這個小鎮的邊緣……
不過。
你最想問的是——
在這個世界裏,她過的開心嗎?
你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凝視着她的眼睛,從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的不對勁,始終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溫柔模樣,似乎毫無陰霾。
但她就是你。
而你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不論表現出來的是什麼,最真實的想法永遠都只是埋在心底深處,不會輕易讓其他人發現。
即使是自己。
“……”
最終,你還是沒有問出那句話,而是說起了另外的話題:“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會想到委託六道骸來教導從前的自己的?”
結果她愣了一下,語氣奇怪:“委託?”
然後又失笑地勾起唇角:“應該是小骸這麼說的吧。準確來說的話並不是委託,而是拜託。”
“畢竟我暫時還沒有付錢給他的打算。”
剛才丟進咖啡杯里的糖塊已經完全融化,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滿意地笑起來,繼續回答你的問題:“至於為什麼拜託他……”
她纖密的長睫微闔,明澈幽紫的眼睛映出微波起伏的液體,就像有陰影埋藏在裏面,自瞳孔中心向四周悄無聲息地暈開。
“其實我本來也在苦惱要怎麼找你的,小骸說有辦法找波維諾家族幫忙——是一個研究出能穿越到十年後道具的黑手黨家族,所以就交給他了。”
說到這裏她抬起臉,另一隻手有規律地輕叩桌面,這是你在思考時常有的動作。
看來這個習慣在二十年後也依舊存在。
“我猜,可能是波維諾家族擁有回到過去的道具吧,假如小骸是用小孩子形象聯絡你的話。”
聽到這裏,你古怪地擰起眉:“你的意思,他是通過某種道具變成小時候的自己來幫忙的?”
“應該是這樣沒錯。”
她仔細地解釋道:“雖然小骸能在精神世界裏穿梭,但這其實是非常消耗精神力的,如果要跨越二十年的時間,哪怕是他也撐不住這種消耗。”
“……”
你遲疑片刻,意識到不對勁:“可是,我看到的不是什麼小孩子,而是深藍色長發的成年男人。”
她送到唇邊的杯子突然頓住。
當初你讀完那封信以後,抬眼就發現六道骸坐在地上,再度站起身時臉色比之前要白一點,但卻說自己什麼事也沒有,只是稍微有點困。
“你說撐不住消耗我就明白了。”
從回憶里抽離出來,你繼續往下說:“那個時候六道骸的臉色確實看起來不太好,但因為我和他不熟,所以不確定到底是不是錯覺。”
現在想來應該不是你的錯覺。
你正暗自思索着,面前忽然響起咖啡杯底輕輕碰撞桌面的聲音,順着方向看去。
二十年後的你虛虛握着杯子,視線剛好落在杯壁的花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是嗎。”她說,“看起來情況很不好嗎?”
你當然不會隱瞞自己:“嗯,不怎麼好。”
認真地回想了一下當時記憶里的場景,“就像背負着很沉重的東西,臉色也稍微有點蒼白。”
“這樣啊。”
儘管她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但你猜想得到她現在的心情應該不會太好:“看來他當時說有辦法找波維諾家族幫忙是騙我的。”
她的眼睫半闔,完全遮掩住眸子裏的神色,總是微含着笑意的唇角也垮下去,手指漫不經心轉着咖啡杯,整個人都透出一股疏離感。
見狀,你頗為感嘆地看着她。
你也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生氣的時候居然是這樣的,看上去的確有點唬人,難怪以前你快生氣的時候琳娜都會跑的飛快過來裝可憐。
或許是你的眼神太明顯,她面無表情的模樣維持不到十秒就破功:“有這麼驚訝嗎?”
“算是吧。”
你饒有興緻地開口道:“畢竟以前也沒有在不高興的時候照過鏡子……那種時候哪裏顧得上。”
“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坐在旁邊看笑話,是不是稍微顯得有點過分呢?”
“有什麼關係,反正都是自己。”
她重新笑了起來,握着咖啡杯輕輕碰了一下你的:“嗯,你說的對。”
苦澀的味道順着喉嚨滑下去。
其實你從前不太喜歡喝咖啡,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關在研究院裏太久,現在竟然能從咖啡的苦味裏面品味出一絲極細微的甘味。
要知道,你可是沒有加糖的。
將空杯放回桌面,你告訴她:“不過後來就不止六道骸一個人來我的精神世界,弗蘭也來了,之後六道骸就沒再出現過那種狀態。”
她就着喝咖啡的姿勢,沒有抬頭。
“弗蘭也去了嗎?”
“嗯。”
“那的確不用擔心……弗蘭的幻術水平僅次於小骸,應該是幫忙一起分擔壓力的。”
她掀開眼帘,若有所思地說:“難怪那孩子前段時間突然找到我,還問如果我們都師從小骸,而他又比我先學會幻術的話,我能不能叫他師兄。”
你感興趣地問:“那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她伸出手,指着窗戶外面的那棵樹,笑得十分和藹可親:“當然是直接把他丟出去,掛在那棵樹上面。大概掛了一個下午吧,結果……”
“他反而搞了個鞦韆給自己玩?”
“你知道?”
面對另一個自己驚訝的眼神,你好笑地說:“因為他在精神世界裏也這麼幹了。”
她像是被噎了一下,撐着額頭笑起來。
你的位置背後就是書架,呼吸里時不時會出現木頭甘甜微澀的氣味,細細分辨后,氣味中還隱約夾雜着紙質書獨特的墨香味。
不經意間抬起頭。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字跡熟悉的書。
“我可以看看嗎?”
“好啊。”
你大致翻了一遍,全篇基本是用大陸通用語寫的,上面記錄了一些奇聞異事,還有部分關於偏遠族群的生活習性以及宗教民俗。
視線從書頁轉移到書架上面。
剛進門的時候你沒怎麼注意,現在才發現有將近三分之一的書都是大陸通用語。
你的手指逐一劃過那些書脊,說不清現在心裏是什麼感覺,像是滯澀,又像是困惑。
既然還在懷念那邊,但是為什麼沒有回去?
定定地注視了它們幾秒,你偏開頭,望向窗外祥和雅靜的景色,忽然開口問道:
“如果當時六道骸沒有主動和你提出有辦法的話……你會怎麼做?”
聞言,她輕笑着身體後仰,倚在靠墊上面。
“怎麼做啊……”
比寶石更明澈的眼睛凝視着素靜的天花板,聲音懶洋洋的,似乎完全不在意。
“大概跨越二十年的時間來找你的人,就不是小骸,而是我了吧。”
你微微一愣,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不過她沒有對上你的視線,而是望着天花板繼續開口:
“不過我從來沒有嘗試過在夢境世界裏穿梭,很有可能會不小心迷失在精神力的亂流里。”
你的呼吸倏然停滯。
迷失在精神力的亂流里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身體會徹底地變成一具空殼。
而靈魂將會漫長地遊盪在由精神力所構成的、漫無邊際的漆黑廢墟里,直至完全消散。
“……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很清楚這個後果,所以在構建通道的時候就做好了防範措施,但你沒想到二十年後的自己竟然絲毫不顧忌危險,甚至想直接進行嘗試。
這一點也不符合你的性格。
扶在書架上的手微微收緊,木頭的冰涼感從手掌透進心底,你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麼非要找到過去的自己不可?”
這句話彷彿觸及到最深處的那個點,她終於朝你看過來,眼裏映着淺金色的光。儘管表情是笑着的,卻無端地讓人感覺有些悲傷。
“因為我個人的執拗吧。”
外面突然起風了,樹葉簌簌抖動的聲音在這片靜寂的空氣里格外清晰,窗戶慢悠悠晃動起來,最後啪地一聲拍在牆壁上。
“我真的很想知道……”
窗帘被推得高高盪起來,大片陰影出現在地板上,接着又隨着窗帘的落下一點點縮小,變窄,最後無聲無息地盤踞在牆根處。
“如果當初‘我’能夠提前掌握精神力的用法,會不會出現不一樣的結局。”
世界很安靜。
和你此刻如出一轍的安靜。
你聽見她輕聲說:
“現在我知道了,是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