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魚龍舞(三)
天上漸漸下起了如酥小雨,揚揚洒洒,潤物無聲。撐篙少年狠狠地將竹篙插入河底淤泥中,賭氣似地甩了甩胳膊,“算了,不撐了,誰能想到你這地兒竟是如此不堪,已經這麼久了,還是這麼一幅單調景象。”
可不是,小舟已悠悠蕩蕩行了十餘里地,小河依舊那麼清澈,兩岸夾着垂楊柳,都是一般模樣,單調重複,令人乏味。
“誰讓某個傢伙傻乎乎地不請自來呢?”背後忽地傳來一聲輕笑。少年有些惱火,轉過身去,林墟不知何時已盤腿微靠舟沿,細密的雨絲打濕了衣衫,就那麼散亂地鋪散着。古裝少年微闔着眸子,右手支棱着腦袋,這個平日裏相貌並不怎麼出彩的傢伙,此刻卻透出一絲難狀的威嚴,宛若落魄的君王。
林墟與少年之間,不知何時,已支上了一條小桌,上頭只擺了碟下酒的花生米,兩隻小盞,一壺清酒。
林墟緩緩睜眼,眸子漆黑若深潭,此刻漾起了一絲揶揄的笑意,全然破壞了適才那孤高傲世的形象。這位身上濕漉漉的少年也不在意,就那麼看着面前這位撒手不幹的冒牌漁翁少年郎,輕聲諷刺,“這就累了?”
帥氣的少年郎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你行你上。”
“某人強拉本人上船,我可沒有什麼自己撐船的想法。”林墟悠悠然,氣得某人牙痒痒。
“呵,成天到晚就這麼個地兒,也不曉得有什麼意思,某人倒真真有這般無聊的情趣。”少年回聲譏諷。
“呵呵。”林墟為雙方斟酒,迷濛的雨絲和進酒水裏,雙方卻都不以為意。
林墟所備的酒水本就清淡,未成年人不得飲酒,雖說按江湖的規矩十六歲便算成年,但本質上說他還是更偏向普通人的法律的。畢竟他身為普通人的時間要遠遠多於身為修行者的。
林墟放下酒壺,這才面色嚴肅起來,“細雨和風,陰陽晴雪,四季朝暮,皆可見於一河一柳方寸地,死生枯榮,人間至味,何謂無趣?”
少年微愣,似在回味着什麼,林墟微微一笑,“你不會真信了吧?我就隨便說說而已。”
少年這才回過神,微惱,正要回聲,眼前的酒杯卻浮了起來,飄至身前,細雨點在其中,掀起淡淡的漣漪。面前的林墟也是頭一次喚出他的名字,“江澈,別想那麼多了,喝酒嗎?”
江澈忽地平靜下來,露出了笑容,“好啊。”
少年大大方方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林墟本就只斟了半盞酒水,和着細雨,倒是一杯滿得快溢了出來,這一杯下口,倒真真嘴裏淡出鳥來。
江澈咂咂嘴,見林墟也在細細品嘗,好心勸道,“我覺得你倒是別喝了,酒不酒水不水的,說喝水則一股苦味,說喝酒卻淡出鳥來,那酒味還將原本雨水的味道給遮蓋了。”
“雨水有什麼好喝的。”林墟笑道,“我曾看過一個笑話,一個理工男問女兒想喝什麼,他女兒撒嬌說小仙女要喝露水呀,那男的卻一本正經地說雨水露水想從水汽凝成液體就得要有凝結核,而這類玩意兒多半是灰塵之類的,所以與其喝露水倒不如直接去吃土。現在你說雨水本來的味道,莫不是想要吃土了?”
“呵呵。“林墟滿眼笑意,江澈不予理會。
“再說了,就算再難喝我也喝的下去啊。”林墟輕聲接道,“想你一來便反客為主,我這主人家的麵皮也得有地方放啊。這回好不容易才做回了主人,怎麼著也要把這杯酒陪完,免得被你擱了臉面。”
“平常怎麼不見某人這麼要面子?”江澈譏諷道。
“平常是平常,可是這裏,”林墟猛地張開雙臂,任由酒杯中的液體潑向河面,他似乎要擁抱整片天地,“是我的世界啊。”
猛然間,少年的身上升騰起一絲氣吞山河的豪邁,卻又轉瞬即逝,少年驚訝地收回了手,看向已經空空如也的小盞,“哎呀,裝逼太投入了,居然沒留意。哎,想學學小說里的場景怎麼就這麼難呢?”
“學會了又怎樣,折騰來折騰去還是在夢裏。”江澈嗤之以鼻。
“也對,只是在夢裏而已。”林墟有些沮喪。
“不對。”這一襲黑色袖袍的少年忽地抬起了頭,殺氣騰騰地看向似乎只說了句無心之語的漁翁少年,“你又是怎麼進入我的夢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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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之上,風雲激蕩,蛟龍蹈水,江水猛然上涌數十米,湧向了沙渚那塊方寸地。祁哲目光凝重,無形的氣場循着空間擴散,小小沙洲周邊的空氣一瞬間劇烈波動起來,宛若沸騰一般,阻礙着漫天上涌的潮水。
但很快,祁哲面色便變得殷紅,嘴角淌出一抹腥紅。
“老子教你的場域是這麼用的嗎?”中年漢子粗獷的嗓音響起,與此同時,四周的浪潮剎那間凝固,祁哲看向趙長明,這個甘心當個小小門衛的中年男人此時此刻卻散發出一股俾睨天下的氣勢。
"場域,是對空間的掌握,場域所至,你便是空間的主宰!像你這樣軟軟趴趴的,還學什麼場域?丟老子的臉!”趙長明低喝出聲,將祁哲震得說不出話來,中年漢子也不甚在意,反而透過水牆,看到了盤旋於半空中青鱗獨角的蛟龍,目光變得狠厲,“畜牲,給老子下來!”
空氣變得凝實,蛟龍彷彿遭受到巨大的壓力般,身形一滯,緊接着數十米的蛟軀從空中一寸一寸地降落,直至與趙長明平齊。趙長明一腳踏出,踩在了蛟龍頭頂,猛地用力,蛟龍發出痛號。
“吐出來。”中年男人面無表情地命令道。
蛟龍明黃的眸子中透出一絲恐懼,它張開了嘴,舌頭吐露在地上,一個渾身佈滿黏液的人被吐了出來,酸臭氣味蔓延開來。
祁哲看着那人,目露震驚,“南宮雷霆?!!”
趙長明眉頭微皺,江水飛起,沖刷着那人的身體,他蹲了下來,與蛟龍人頭大小的眸子對視,輕聲說道,“念你是一方河神,至今未有什麼紕漏,今日我便放你一馬。有仇尋仇,有怨報怨,我不阻止,但這個人是我的學生,便由我保了,可懂?”
蛟龍喉嚨發出咕嚕的聲響,這種聲響表明了善意,它顯然已聽懂了趙長明的意思。
“滾吧!”趙長明擺了擺手,轉身坐回了火堆旁。蛟龍騰空而起,在空中翻滾盤旋幾圈,月光如銀般潑灑,蛟龍青色的鱗片如同玉石所鑄,它在雲夢之間起舞,天地也失了顏色。
趙長明無動於衷。
蛟龍鑽入水中,水面只泛起了絲漣漪,祁哲卻怔怔地盯着南宮雷霆看,彷彿失了魂魄。他扭頭,趙長明已經在啃最後一條烤魚了,他連忙出聲,“老師,魚上有……”
“你當老子不知道嗎?”趙長明翻了個白眼,努力將嘴裏的魚肉咀嚼咽下,“要是對老子有效果老子還會吃?嗯,烤得不錯,好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烤魚了,和這比起來,跟老金偷偷出去釣來烤的就是垃圾。”
祁哲默然,也是,老師想必已步入半步元境了吧?如此修為,區區那點藥粉估計是一點效果也沒有了,虧自己還以為五個靈海境外加潰靈散便能將其圍殺,當真是可笑得很。也幸虧南宮雷霆幾人招惹到了那隻蛟龍,自己才認識到老師的恐怖。想到這,他低下頭看了看南宮雷霆,這個曾經的同學昏迷在地,渾身被蛟龍涎水浸透,是那麼的狼狽不堪。
“祁哲,沒事就把南宮雷霆帶回去吧,我解了你的惑,救了他的命,這一點師生情誼便就此兩清,以後如若刀兵相向,也少了幾分顧慮。”趙長明淡淡地道,語氣冷淡,祁哲從中聽出了一絲生疏。
他苦笑,抬頭,不知何時趙長明已轉了身,只餘下一個背影給他,火光映照在中年漢子身後,祁哲竟覺得有一絲蒼涼,他彎下了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聲音突然更咽,不知怎的,他難以將那兩個字說出口,興許是趙長明的語氣讓他不要開口。想了想,他才輕輕道,“長明王大人,後會有期。”
趙長明身軀一震。
沒有言語,祁哲將南宮雷霆背起,絲毫不在意那殘餘的散發酸臭氣味的黏液沾染在身上。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背着昏迷的同學,踏水而行,身形漸漸遠去。
趙長明起身,仰天長嘯。
許久,他才頹然地坐在了地上,盯着面前的火光,火苗跳躍着,散發著熱量與光芒。他將一旁餘下的木柴一股腦地投入了篝火當中,看着火焰漸漸旺盛起來。這時,他忽地晃晃腦袋,“哎呀,這魚勁兒真大,不行,睡了。”
他直直地躺在了沙灘上,閉上了眼,打起了呼嚕……
月亮向西邊偏轉,東邊已染上了一抹曦光,幾隻水鳥從遠處的桃花小島飛起,又扎入了江面之下。這一夜,睡死在沙灘上的長明王毫無知覺,卻無任何宵小來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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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小島之上有一幢小屋,自後半夜便亮起了燈火,傳出了談笑之聲。此時此刻,談笑聲已漸弱,顯然短暫的匯聚已經結束。
身着紫色格子襯衫與紫色西裝褲的中年胖子推門而出,他顯然還未曾適應這清晨微寒的天氣,有些顫抖地摩挲着手臂,抖摟着身上的肥肉。
他抬眼,透過蔥鬱的桃樹枝葉看向了灰色的天空。吐出口氣,凝成了一團白霧,他輕輕嘆息,“真冷啊。”
小屋之中,那亮了半個夜晚的燈光輕輕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