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毒的卡片（2）
付家的門庭一共有好幾道鎖，除了敞開的大門，從外牆就能夠看見的郵箱只留了一個扁扁的投遞口，要想從下方的開口取信，還需要用專門的鑰匙才行，果然是大戶人家才會有的氣派。
按響門鈴按鈕之後接待我們的是一個穿着打扮老氣又幹練的中年女人。
等她把我們帶到客廳落座時，我才得知她應該是被雇傭來的保姆，因為她剛才開門的語氣和神態更像是這家的老太太。
“晚上好！”樓上傳來之前見過的那位青年洪亮的聲音，他扶着黑色的軟木墊扶手，正從房子的二樓緩緩走下。
因為換了一身棕色的正裝，再加上他又格外地高，我竟覺得付鑫偉的年齡簡直要比我們大了十歲有餘。
“晚上好，付鑫雨呢？”李子琪一點也不客氣地先在沙發上落座了。
“他在自己的房間和同學玩。啊，這兩位，我之前也碰巧見過了，你們好。”
他笑着同時和我以及群青點了點頭，透露出恰到好處的熱情和隨便。
我向來在這樣的社交場合會感到局促，今天卻意外順利地說了好些客套話。
“這麼說來子琪你們馬上要上高中啦，一晃這麼多年，你都要變成高中生了。怎麼樣？是在市內的哪個學校讀高中呢？我想肯定是Y市第一中學吧，我記得你的成績不錯。”
“哪裏…我們三都去的銀湖高中，一中的話還是有一些勉強。”李子琪尷尬地說。
“哦..是這樣啊，那也沒有什麼問題啊，銀湖高中，那也是除了市裏面的一中以外最好的學校了，今年聽說也有非常多意外地考到了很好大學的學生，你們只要努力的話…”
“我們就不用說了，哈哈哈，能夠考上大學我就很高興了。”李子琪打斷了他，“我覺得還是小雨希望大一些，說不定他哪天跳級到比我們還早畢業哩。”
“是啊，我真是羨慕你們，也羨慕他。”付鑫偉說到這裏居然感傷起來，“要是我還像你們這麼大就好了，欸，說到底還是能力問題嗎，你們一定不要在高中浪費時間啊。”
學業作為一個討人厭的話題一開始就不應該提出來，我想，儘管對於一個剛剛經歷過高考失利的人來說不去回想是有些困難，可他剛才的一些話着實讓我們也連帶着很難堪。
幸運的是，不一會兒，一群互相追打着的小孩子就從一樓的書房裏打開門衝到客廳里來，緩解了這兒尷尬的氛圍。
他們製造的巨大噪音讓我不得不在最開始捂住耳朵。
說是一群孩子，當中最小的一個男孩也足有十一二歲了。他留着鍋蓋頭，跟在更大一點的孩子身後跑，前面的則是一個女生和一個男生，怪叫聲和笑聲主要是他們發出來的，這兩個人互相撕扯打鬧，不知道為著什麼事情這麼好玩，看他們的身高肯定是初中的學生，這是不是他們自己的房子暫且不論，總之對坐着的我們視若無睹，幾乎追到廚房裏面去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
“這些是小雨的同學？”
“不都是，兩個大的都是他的同班同學，小一點的那個是附近鄰居家的小孩，還有一個呢，應該和鑫雨一起還在裏面…”
付鑫偉一面說著，書房裏就一面傳來關燈的聲音，一個戴着圓框眼鏡文質彬彬的男孩子推着一把輪椅出現在門口。
他順手把門輕輕關上，而坐在輪椅上的一位，不用多想也能猜到是誰。
付鑫雨果真是一個從頭到腳散發著病秧子氣息的少年，
和哥哥一樣的大眼睛佔到臉龐的一半，裹着不尋常的厚被子，臉色仍然像是因為很冷似的發出蒼白。
“付鑫雨，葉德寧，這兩個是子琪姐姐的朋友，快叫人。”
“姐姐好。”付鑫雨虛弱地打完招呼之後被他的哥哥趕緊推去了餐桌旁邊，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和他多說上幾句話。
“我是付鑫雨的朋友，和他之前是同班的，也住在這個小區。”
戴圓框眼鏡的孩子是葉德寧，之後還向我們自我介紹了好幾句，他也是這幾個小孩里最懂禮貌的，除了他以外的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後面我們也得知了他們的名字。
最小的男生名叫方長寧，是今年剛剛讀六年級的小學生。
另外兩個鬧騰的男女生分別叫做齊曉軒和范芳芳，之所以說他們都是付鑫雨之前的同學，是因為這個暑假過後，作為跳級生的付鑫雨又要馬上進入初三的學習，這些他以前的同學按照正常的升級程序走，下半年才讀初二。
“雖然以後上學就見不到了，不過鑫雨他本來正常去學校的日子就不多，我想之後他們還是可以經常在家附近見面的。”付鑫偉這麼說著，跳級在他看來想必是一件好事。
“也是他們都住在附近，父母白天很早就出去上班了，晚上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所以會經常被託付給我們家。”
“平時上學的話還好，到了假期年齡不大的小孩應該交給誰照顧，對住在這裏的富人來說也不是很容易決定的事情…即使是保姆也未必能夠非常放心呢。”
他說這話時，保姆正端着一盆雞湯作為前菜上桌。
“哦，周嬸，還有幾個菜啊。”
“不多，六七個吧，你們先喝湯。”中年女人用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轉身回廚房繼續忙她的事了。
“周阿姨來我們家裏很久了，有五六年了吧。”
“最近她孫子出生，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一周七天都住在這裏。”
付鑫偉給我們每個人倒了一碗清湯，一邊說道。
“鑫雨一個人在家的話，他會做飯么？”子琪問。
“他嘛，簡單熱一下菜還是可以的，不過沒人二十四小時在家的話，還是要考慮到他不太會照顧自己。”
坐在我對面輪椅上的男孩應該是聽懂了我們在說關於他的事情，不耐煩地把臉撇到一邊。
“這麼說來…”
“啊，還是需要我經常回家才行，復讀學校那裏的事情不像往常一般上學那麼多，除了模擬考試之外的時候，還是能夠搭車回家的。”
“再過不久也是這孩子的生日了，爸媽還在外地應該是沒有空趕回來，到時候你們一定要一起來啊。”
青年用複雜沉重的眼神看向他的弟弟。
晚飯過後周阿姨特意切了一個西瓜給我們作為甜點，雖說今天我，群青和子琪三個人已經吃完了一整個大的冰西瓜，現如今也只能恭敬不如從命。
“撐死。”我摸着自己滿滿的肚子小聲抱怨道。
群青的胃口比我還要再小一點，西瓜更是只吃了一塊就坐在一邊不動了。
眼看時鐘指向八點，這些在付鑫偉兄弟家逗留的小孩子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我不禁好奇起來。
“他們還不回家嗎？”
“還得再過一兩個小時吧。”付鑫偉回答，“暑假他們的父母基本每晚都這麼個時候才在市區下班，也是為什麼他們會讓小孩子先在我家吃完晚飯再由他們去接。晚上一個小孩子呆在這麼大的別墅裏面，哪裏磕了碰了也沒人管，怪可憐的。”
名叫齊曉軒和范芳芳的兩個孩子依然帶着那個更小一點的樓上樓下四處瘋玩，戴着眼鏡的男孩子，也就是葉德寧則乖乖地陪着坐輪椅的付鑫雨。
“那孩子是不能走路嗎？”我小聲問子琪。
“還是能走路的，不過這個輪椅買回來之後，他就不怎麼用他的腳了吧。”
“心臟上的疾病，和腳有什麼關係么。”
“說不好，可能是他一老走路的話會覺得疲勞吧。但他也能走路的，前些天我還看到過他走路出門呢，去他們家門口拿信，被他哥哥看見了肯定是要罵他。”李子琪悄悄地告訴我。原來付鑫偉和付鑫雨這對兄弟也並不總是表面上表現得這麼克制和禮貌，在家裏沒人的時候，好幾次也能聽見房子裏兄弟之間大聲吵架的聲音。
“不是說小兒子有心臟病么，為什麼還要和他吵架。”
“他們兩個人都一起住了那麼久了，天天都見到，肯定會有吵架的時候的，而且那個心臟病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
既然沒有嚴重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天天坐在輪椅上可真是多此一舉，我心想。
小孩子們的吵鬧聲音讓我的腦袋嗡嗡作響，竟然差點忘記了我來這裏最開始的目的——找付鑫雨請教理科問題。
“對了，那件事怎麼辦？直接和他哥哥說嗎，這樣子看來他會同意嗎？”
“不用，我都直接和他說過了，等這群人離開，找個時間再開口吧。”
李子琪說完跑到廚房裏去搜刮更多的吃的，我和群青只得刷着手機，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付鑫偉說話。
直到葉德寧的父母把他接走，才等到了合適的時機，這些開着看起來就很貴的車，住在郊外大別墅里的男女，看上去卻也和都市當中普通的工作人員沒有什麼兩樣，我只隱隱約約記得有兩個孩子的男性家長禿了頭，他們的伴侶也意外的其貌不揚。
“真是奇怪啊，我還以為他們本來會是看上去就很富有的那種人的。”
“沒有啦，這裏雖說是別墅，其實不用太多的錢就可以買到，Y市也不是什麼大城市，倒不如說在市區內住在方便路線旁邊小區裏面的人，才是真正有錢的富人呢。”付鑫偉苦笑着說。
他看着我們三個人，也想起來我暑假作業的事情。
“哦，對不起，瞧我這個記性，差點忘記你們是來跟付鑫雨討論題目來了。”
“討論…還算不上，很慚愧，我只能說是請教你的弟弟…”
“哈哈哈，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就連我這個上完了整個高中的人，現在遇到困難的題目，都要請教他呀。”
“欸？真的嗎？”
“沒錯，他要是有一個好身體的話，也不至於現在還呆在Y市讀書了。”他又驕傲又遺憾地說。
他帶着我和群青走進他弟弟的專用書房。
這裏的地板上，桌面上，甚至椅子上都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
付鑫雨端坐在輪椅上正聚精會神地看着一本畫冊，他此時大概是不想有誰打擾到他的，看到進來的人是他哥哥之後，又勉強收起略微下沉的眉頭，微笑着和我們問好。
“是這樣的，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這幾位姐姐可能之後會要問你幾個高中的數學物理題目，你要是覺得時間夠的話，就照着她們給的練習冊上的東西看看吧，不會也沒有關係的。”
“高中的數學物理題？難嗎？”
“不好說啊，總之你看看也是好事吧，競賽的時候說不定也要考高中的知識的。”
“也不算什麼嘛，高中的知識…早看完了…”
“行了，你就看看吧。”
付鑫偉把我們請到書櫃旁邊，又搬來了兩個凳子。
“現在么？”他的弟弟在輪椅上看了看鐘，“十點多我就要睡覺了。”
“你這孩子，也沒有說要今天就看完啦，總之我先把這個事情交給你了，”付鑫偉回過頭，“你們和他好好談吧，沒事的，他說話有些不好聽，要他做什麼都還是會做，有什麼事情叫我也可以啊。”
說罷，房子裏就留下來我們三個人面面相覷。
雖說是我想要請教一些問題，卻處於不好意思的感情不知該怎麼說，最先開口的反而是這個比我們小了兩三歲的孩子。
“問題，在哪裏，我…可以看看…”他嘟囔着，可能因為害羞略略頷首。
“這個…啊…在這裏，”我拿出數學物理兩本暑假作業的小本子，“這裏..折了頁數的，都是姐姐不會的題目，你可以看看么？”
他用白皙而細長的雙手接過練習冊，一頁頁地翻過去，嘴裏念叨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
“這個，太多了啦，題目沒有我想像的那麼難，但是今天晚上可能是做不完啦。”
他乾脆地回答我。
“誒？你都會做嗎？”
他看着我點點頭。
“當然，嘛，做起來說不定會有點困難，可是有些題目一看就知道思路是什麼樣子了吧。”
“這樣啊，”我頓時有種智商被碾壓的感覺，“果然，你哥哥說你對這方面很擅長，這個水平和這個年紀，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了。”
這是我心裏的實話，從小到大上學的經歷裏面，我見過能夠考第一名的人很多，但他們的聰明水平至少還沒有超過我的想像界限，也就是說，若是正常人佐以極限的努力，也是一定可以達成的成就。
可是眼前這個，睜着大眼睛的瘦弱少年，似乎真是存在某種不可多得的天賦。
“沒有什麼，這些都是看多了就會做的。”
他可能以為我在奉承他，所以臉頰有一點泛紅。
“不不不，真的很了不起，你現在是要讀幾年級了。”
“初三，這個暑假過去就要讀初三了。”
我和群青對視了一眼，“跳級到初三，你現在還有時間去看高中的內容啊。”
“不是，這個是我之前學的，我現在學的東西是大學的數學了。”
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這個孩子如果說的是真的，那他就是用一半的時間走完了一個正常人學業所有的路了。
“我一晚上看不完這麼多的題目，”男孩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也需要休息，晚上現在十點鐘之後繼續看書的話，會失明的。”
“失明？”
“有這樣的危險的。”他回答我，“不過可以的話，我能把這個本子先放在我這裏，然後一道題一道題的先做出來。”
“當然可以，真是幫大忙了！”我連聲感謝。
少年露出疲倦的表情，“我現在有點想要睡覺了…可以告訴哥哥讓周阿姨去調洗澡水嗎？”
我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既然這位小少爺的身體不好，我確實不應該繼續在房間裏打擾他，和群青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悄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