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復蘇
午後的艷陽穿過雲層,照耀在那場最終戰爆發的廢墟之上。
許久無人來此,這座曾經浮於高空的人類基地,早已在無數個死一般寂靜的日夜中覆上了歲月的塵埃。
一架貨機停落在研究所附近,十數個研究人員於破敗的建築中整理着值得帶離的資料與物件。
關閉許久的電力系統再次啟動,易書雲站在灰濛濛的操作台前,將曾經那些錯誤的研究數據一一導出。
“這些還用得着嗎?”葉輕走到易書雲身旁,刻意壓低了聲音,“過去的都過去了,黑藤能源無法提取,浮空城不會再被收回,這些東西可以和死去的人一樣,永久沉眠在這裏……研究所曾經犯下的錯,都可以不再被人提起……”
“數以萬計的人體實驗是真的,在這五十多年的實驗過程中,研究所殺人如麻也是真的。事情不該隨着一個時代的過去而翻篇,後人有資格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易書雲輕聲說道,“我們曾經犯下的罪行,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警醒,每一處都值得被銘記……只有記得足夠清楚,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不管後世怎麼看待我們,我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該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她說著,不禁輕嘆一聲,“如果當年秘密研究所的人員願意承認錯誤,也許人類根本不會落到今時今日的下場。”
葉輕一時垂眉,不再言語。
這裏的氣味並不好聞,瀰漫著一個時代逝去的哀傷。
光線順着碎裂的玻璃窗照進這間破敗的資料室,它照着這裏的陰暗與潮濕,輕飄的灰塵飛在光里,靜默而又無比張揚。
她知道,從接觸人體實驗的那一刻起,易書雲就沒有停止過對自己的責怪。
其實不止易書雲,其他的相關研究人員,以及一直守護着那座人類基地的軍方,都被相似的自責反覆折磨着。
很多時候,他們都會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救人還是在殺人。
研究證明感染不一定會變異,那些遭受感染的人都想活下來,卻到底是死在了冰冷的鐵律之下。
每個人都知道,基地的人體實驗與殺人無異,那些進了研究所實驗手術室的協議簽訂者就沒有一個是能活着走出來的。
所謂自願獻身,倒不如說就是出賣自己的本就所剩無多的性命,為家人換取往後更好的生活條件。
正因如此,這些年來被家人放棄救治,直接“賣”到研究所簽署協議的人也不少,只要家人逼着把協議一簽,這些人便都是“自願”的。
他們會哭會痛會害怕,身體發生變化時,會產生情緒上的崩潰。這一切就像一根又一根小刺,挑戰着每一個目睹者的承受上限。
而易書雲就這樣在她眼中逐漸麻木,喜怒都似被封藏一般,再也回不到某個於她面前抱膝痛哭的夜晚。
多少內心柔軟的人,偏用自責築成了一座名為“贖罪”的銅牆鐵壁——囚着自己,護着本心。
一切都過去了,被自責困住的人,還能為自己而活嗎?
“博士……”葉輕低聲喚着。
“嗯?”易書雲回身看了一眼。
光下塵埃太重,她眯眼擺了擺手,沒能看見葉輕眼裏閃爍的淚光。
易書云:“你也別站着什麼都不做,去隔壁看看還有什麼沒壞的,可以帶回地下城的。”
葉輕點頭應下,轉身跑出那間殘破的資料室。
返航的貨機飛行在雲層之中,那是生長在浮空城的人們最熟悉,卻又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不過倖存者並不為此感到傷心難過,因為他們太清楚那片天空不屬於他們。
許是高處太冷,人心也會更冷。
地面挺好的,舊世界的人們都生活在地面,縱然天地廣闊,仍四處都是人類的家園。
不像他們,一部分躲在天上,一部分藏入地底,多少人至死都沒真正回到地面。
無邊濃霧散去后的世界,對人類而言陌生卻又充斥着無限的希望。
混亂無序的時代過去,一個有序的時代到來。
過去的規律不復存在,所有的研究都已重啟,每一樣新的發現,都讓人類這個整體感到無比欣喜。
時間不緊不慢地向前走着,曾被生態驅逐的人們,終於重新回到地面,在一片廢土之上建立起了一個全新的家園。
一位德高望重的高齡老者逝去,還未竣工的地面基地豎起了第一座墓碑,無數人為之獻上了近日新栽種的鮮花。
易書雲接手了他臨走前沒能編纂完的《新世界物種概覽》。
她不再進行任何與人有關的實驗和研究,一心專註新世界物種的特徵與習性。
世界那麼大,想要研究那麼多全新的物種,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不過對未知的探索本就是沒有盡頭的。
“舊世界的人們,相信人類終有一天會飛離地球,飛出銀河系,駛向浩瀚的宇宙。”易書雲說,“我曾以為這一切都是笑話,以為人類的文明會在大過濾器中湮滅得無聲無息。但現在我有點相信了,我們挺過了至暗時刻,就擁有了無限可能的未來……雖然我肯定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我可以做點什麼,為那一天的到來墊下基石。”
重新了解這個已然變得陌生的世界,就是人類航帆駛向光明未來的基石。
易書雲說著,回身望向葉輕。
這丫頭從成年起就一直跟着她,轉眼十多年過去了,三十幾歲的人了,還像從前那樣一直一直跟在她的身旁。
“現在的日子比以前安穩太多了,你就沒想過成個家嗎?”易書雲隨口問着,話音剛落,便已被一種沒來由的尷尬席捲了全身。
葉輕歪了歪頭,反問:“博士不也一直一個人?”
“我都老了,想那些做什麼……”
“沒有老,博士在我心裏一直是當年那個博士。”葉輕笑了笑,“我不成家,博士就是我的家……當初說了的,這輩子都跟着博士。”
她語氣有種說不出的執拗:“說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易書雲目光凝滯了片刻,眼底止不住揚起一絲笑意。
那時日光正燦爛,似能散了所有陰霾。
葉輕又一次看見了早已消散於歲月中的笑容,記憶與現實於那一刻交疊在淚光之中。
她等到了萬物的復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