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三十八回
幽國都城。
王宮。
西北角的偏殿。
荊玉山正在與幽國第二十三王子坐而對飲,忽地收到侍者的稟告,道是王上急召,命他速速前往。
荊玉山換了一身衣服,才急忙趕到。
這沾上酒液的衣服可以換掉,但一身酒氣一時半會卻散不了。
侍者為他搴開幔帳,讓他得以進入內室。
荊玉山正斟酌着該如何為自己的失儀而道歉,然而撲面而來的濃重酒味讓他瞬間意識到大概不用多此一舉,幽王醉成這樣,怕是注意不到他身上的一丁點酒氣。
幽王披散頭髮,像是一隻魁梧的雄獅,因為用藥水將頭髮染黑,所以他身上總有一股刺鼻的藥味。
原本這藥味應當能夠蓋住其他所有味道,但是歲月在漸漸讓他的□□腐爛,這股蒼老的氣味是再名貴的香料都無法蓋過這股臭味。然而無論是妃子還是大臣,亦或是近身伺候他的人,每個人都裝成沒有聞到。
荊玉山自然也是,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幽王的頭髮染得太黑,而他的臉又很蒼老,皮膚像是完全乾涸了,松垮垮地耷拉下來,顯得很陰冷刻薄。
他的手上正拿着一個夜光杯在把玩。
一等荊玉山跪坐下來,他便問:「知道這個夜光杯是我花了多少錢買的嗎?」
荊玉山猜了一個數:「五千金。」
幽王道:「一萬金買的。知道是從誰手上買的嗎?」
荊玉山瞭然地道:「昭太子。」
幽王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呵。」
「這個黃毛小兒,花樣倒是不少。你是從洛城來的,在昭太子手下當過差,你應當這些忽然橫空出世的財寶都是從何而來吧。」
他搖着頭說:「不像是昭王給的。」
幽王斜倚着桌案,目光看向窗外,看向貼在天邊的一輪上弦月,想到遠在洛城的昭太子也在與他欣賞同一輪月亮,叫他久違地升起了競爭欲。
有時他恨不得直接殺了昭太子,有時又想再繼續看看那個小兒還要再做些什麼。
聽說他在洛城自掏腰包雇傭奴隸與貧民。
聽說他的軍隊一邊務農一邊備戰。
聽說洛城現在有一套嚴謹的律法,人人自覺地遵守。
……
等等等等。
時已近暮的幽王想起什麼,眼底流出幾分柔軟,他說:「我幼時曾經見過一塊稀有的寶石,當時我的父王很寵愛我,我便求父王把這塊寶石賞賜給我。」
「沒想到父王說不行。」
「我問他為什麼,他說這些寶石都得進獻給仙人,才能謀求得到仙人的庇護。」
在提到童年時光的時候,這個快要死去的老人也回味了幾分純粹的愉快。
然而,只有一剎。
幽王目光一轉,望向荊玉山,他的臉龐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好似一張枯木雕成的面具,眼窩深深凹陷,正是面目上兩個的幽深黑洞:「有一個傳聞是,昭太子失蹤的那些年,是上仙山去學藝了。所以他才能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劍術卓絕不說,甚至精通兵法。」
「此事可屬實?」
荊玉山答:「是。昭太子是從崑崙回來的,他的一身本事也是學自那裏。」
那面具臉龐上的兩個黑洞似乎閃了一閃,繼而重新變得一片漆黑,荊玉山一時間也窺探不清幽王是什麼眼神。
一定不會是欣賞,大概是充滿忌憚吧。
誰能不忌憚這樣一個對手?
他年富力強,才華橫溢,文武雙全,廣得民心,簡直是上天的寵兒。
這是荊玉山第一次直面幽王,先前他以昭國使者的身份而來,卻沒有得到接見,被晾在一旁坐了半個月的冷板凳。
於是他想辦法找上現下最為風光的二十三王子,想要讓對方幫自己送上文書,說不定就能得到幽王的召見。
幽王這兒是最難的。
因為昭幽兩國有較近的世仇,一時半刻不可能排解,只要過了這裏,其他國家一定都會接見他。
荊玉山像是知無不言:「我在昭太子身邊當差時,曾經見過一位仙人乘着三隻青鳥指引的紫雲車而來,那位仙人亦是丰神俊美,涽涽生光,他是昭太子的好友。」
「我們自荒城離開時,就有這位仙人的保護。」
幽王忽地如想通了似的,又喝了一杯酒,放下杯子,磕在桌上發出咔噠一聲:「哦,原來他能從妖魔手上逃回來,也是有仙人相助啊,我就說……」
荊玉山回憶着當時的情景,他想要解釋,卻覺得不解釋更好。
荊玉山一路走來,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平民百信,他都與之交談過。
除了昭國,澹臺蓮州身邊親眼見證了的凡人們,其他國家的人其實沒幾個相信澹臺蓮州真的能從妖魔手下逃出來,更不相信這僅僅只靠了人類的軍隊。
那些離開荒城的人講了各種版本大同小異的經過,人們只將這當成是編造的演義故事,也有人渾水摸魚,將事情再加以編造,寫成離奇的故事,在酒館茶館講書,換取幾個銅錢。
聽眾驚嘆過,奇怪過,嬉笑過,就當完了。
比起殘忍可怕、沉悶無聊的人與妖魔的戰爭來說,他們反而對昭太子的美貌更感興趣。
甚至還有人說,昭太子之美,令妖魔見了也不忍傷害,為之憐惜,是故放他全須全尾地離去歸國。
這樣說都是從沒見過妖魔的人。
然而,這個說法反而傳得最廣,最是為人所津津樂道。
荊玉山洋洋洒洒地將澹臺蓮州的一些信息告於幽王,說了一些外人難以獲知的事情。
想要釣到好魚總得捨得下好餌。
幽王越聽越入神,連酒都忘了喝,神情看上去竟然是越來越清明的。
等荊玉山的陳詞告一段落了。
幽王才笑道:「你作為昭國的使者而來,把這些事告訴我,得到昭太子的允許了嗎?」
荊玉山恭敬地答:「我是在昭太子那裏獻策過,但是不代表我只能為昭太子所用。因為我不是昭國人,我也不是幽國人,也不是慶國人,誰願意用我,我就是哪國人。」
說到這裏時,他想起了臨別時,澹臺蓮州送他離開,與他贈言:「我的治國之策,你儘管可以告訴其他國家的國君。」
真是個傻子。荊玉山想。你倒是一視同仁,希望其他國家的百姓也可以豐衣足食,但是哪有國君會不緊着自己享受,而把錦衣玉食拿去換成粗谷糙米,餵飽牛馬一樣的窮人。
看吧,就算我現在告訴了幽王,幽王也只當是個笑話。
荊玉山退下。
倘若這時有人,就能看清幽王臉上真正的神情,不是忌憚,不是欣賞,而是深深的嫉妒憎惡。
這份在無人時愈發難以克制的黑暗的心思在瘋狂膨脹,到了他會覺得胸悶作疼的地步。
權力、才華、聲望、軍隊、美貌他都有,有時他會覺得澹臺蓮州是曾經的自己,然而隨着時光流逝,他一天天變老,身體變得衰弱,眼睛變得模糊,腦子不再那麼清明,美貌更是早已不復存在。
然而他嫉妒的卻不止是這些。
還有對一件東西的欲-望壓倒了其他所有。
——長生。
正是長生。
他與幽國境內的仙人關係還算不錯,也有見過幾面。
他清楚地記得,他二十歲去謁見時,那位仙人是什麼樣子,四十歲去,那位仙人還是什麼樣子,一點兒都沒有變。
年輕時他對求仙問道並不以為然,一心只想着達到凡世的頂點,當他擁有了凡人所能得到的所有以後。
欲-望卻無法停下腳步,攀升向另一個目標。
可這個目標他無法企及。
長生。長生。長生。
他覺得仙人一定有長生藥,為什麼不給他呢?
而他們進貢給仙人的奇珍異寶,卻被仙人轉手送給了昭太子這個凡人。
真是個蠢貨。
為什麼不留在仙山?換成是他的話,一定會想盡辦法地留在仙山上,長生不老多麼好。就算不行,換成多活個一百年、兩百年,也好極了。
偏偏這樣他夢寐不得機會送到澹臺蓮州的手上,澹臺蓮州卻不珍惜,他一想,就覺得像是屬於自己的東西給搶走了一樣的難受。
幽王越想越氣,捂住胸口,快喘不上氣來。
近身的侍女見了,趕緊上前,給他順氣。
幽王道:「拿葯過來。」
便有侍者用雙手捧着一個金絲楠木的盒子過來,打開以後,取出兩顆放在綢緞上的鮮紅的藥丸,遞給幽王。
幽王不喝水,直接吃下,瞬間覺得自己舒服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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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經見到了幽王,荊玉山就稍微淡了一些跟二十三王子的來往。
因為幽王猜忌多疑,說不定會因此而疏遠他
然而二十三王子卻再次找上了他,在晚上,偷偷地與他見了一面,道:「我想請先生助我殺掉我的父王。我的父王是個殘暴之人,他已經不再適合當幽國之王了。」
荊玉山笑了:「你就不怕我去告訴幽王嗎?」
二十三王子夷然不懼,忽然毫無鋪墊地告訴他:「我的父王在服用用未成形的嬰兒煉製的丹藥,想要延長自己的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