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回
澹臺蓮州還記得自己來崑崙以後得到的第一把劍,是一把桃木小劍。
這把劍他也喜歡。
不過,與其說是劍,不如說是木頭玩具,因為沒有劍鋒。哈哈。
這是他進崑崙以後除了衣服、鞋子得到的第一件屬於自己的東西,晚上他都要寶貝地抱着睡。
他七歲入山門,一直到十歲前,他們這批孩子都是在一起上仙術啟蒙課的。
百來個孩子按照出生的時辰分成不同的組別。
仙君生在這一天的第一刻,而他出生在最後一刻,明明一個在頭一個在尾,差得老遠,卻因為都在子時出生,竟然被分到了一組。
上課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仙君了。
等等——
當時那個人還不應該被稱作仙君。
叫他作“雲諫”更好,或者是全名:岑雲諫。
在那兩三個月裏,小蓮州和小雲諫的關係還挺不錯。
小蓮州單方面認為他跟小雲諫大概短暫地做過朋友。
因為小蓮州是七歲時單獨被帶到崑崙的,他來得晚,其他孩子早就三五成群的交到朋友了。
他孤零零一個人晃悠了好幾日,發現有個跟自己一樣落單的小男孩。
說是落單,倒不如說他是獨來獨往。
尤其是他練劍時,別人都不敢靠近。
只有小蓮州,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不知道這是出生在修真世家的天之驕子,膽敢站在邊上看。
小雲諫練劍練得入迷,而小蓮州看劍也看得入迷。
那時雲諫的劍術還很稚嫩,可已經足夠吸引小蓮州。
他上山前在家被寵慣了,還未被磨過心境,愛玩愛鬧愛笑,是個坐不住的性子,忽地見到一個跟他年紀一樣的小孩這麼會耍劍,耍起劍來這麼厲害,他可不得驚呆了。
好一會兒,小蓮州回過神來,啪嘰啪嘰地捧場鼓掌。
小雲諫一雙大大的鳳眼,烏漆的瞳仁一轉,望向他,不明就裏,冷然不悅。
哪來的聒噪小孩?
他的眼神像是在這樣說。
換作別的孩子早就走開了,小蓮州卻不退反進,湊上前去,一米自花束間漏過的陽光把他的杏眼照出蜜一般的甜色,閃閃發亮,他的聲音明朗:“你的劍法真厲害!”
“我能跟你交朋友嗎?”
這小孩靠得太近,小雲諫莫名覺得他看上去很燙,一身熱氣,還有股他沒聞過的香味。
他下意識地避開,眉頭皺更緊,不解地問:“交朋友?什麼是‘交朋友’?”
小蓮州驚呆了:“你連交朋友都不知道啊?”
“交朋友就是兩個小孩一起玩。”
小雲諫又問:“玩?什麼是‘玩’?”
小蓮州便用可憐的眼神看着他:“你連‘玩’都不知道啊。那我教你玩,你教我劍招好不好?就你剛才耍的那個!我也想要那麼瀟洒!”
他一邊說,一邊學着剛才看到的動作,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
小雲諫板起臉,說:“不要。我對‘玩’不感興趣,我不想學。我也不要教你劍招。”
連說四個“不”字,收劍走人。
一般他把這樣的態度都亮出來了,別人早就知情知趣地不再靠近了。
但這個新來的小孩還傻乎乎地跟在他身邊,左邊繞到右邊,右邊繞到左邊,像是煩人的小蜜蜂,還直把臉往他面前湊:“我還以為你想跟我交朋友呢。”
小雲諫:“?”
小蓮州笑眯起眼睛,振振有詞地說:“我來的那天,你一直在看我啊!你以為我沒發現嗎?你不就是想跟我交朋友的意思?你是不好意思嗎?”
“我叫澹臺蓮州。澹是……”
小雲諫冰山一樣的臉龐終於變色,他轉頭帶風,有點抓狂地脫口而出:“那是因為你那天很吵!還沒有規矩!在大殿裏伸着脖子不停地東張西望!”
“有嗎?”小蓮州眨巴眨巴眼睛,臉紅了,羞赧地說,“對不起哦。”
小蓮州蔫兒了:“哦。我是覺得新鮮,看習慣了我就不到處亂看了。”
又迅速地恢復了精神,鍥而不捨地問他:“那你到底可不可以教教我啊?”
“是故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嘛。你在教我的時候也可以自己複習一遍。”
小雲諫不想搭理他,加快腳步走掉了。
聽見那小孩在背後跟他說:“我明天提早一個時辰起床,在今天那兒等你,你要是願意,就過來找我好嗎?”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
小蓮州拖着他的小桃木劍吭哧吭哧地跑到後山紫藤花下等岑雲諫。
一整個晚上他在夢裏都在反覆夢見小雲諫舞劍的場景,不停地想。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覺得劍很有趣。
就算那孩子不來,他也要自己學着舞兩下看看。
正美滋滋地自我感覺良好,他身邊驀地響起個聲音:“你只看了一遍就學成這樣了?”
小蓮州說:“我練得好嗎?”
小雲諫自己還是個小孩,卻老氣橫秋地矜冷頷首,答:“還行。有幾個地方不對,你得改改。”
從此,他們偶爾就會在一起練劍。
小雲諫曾經是小蓮州的小老師。
他看小雲諫小古板的樣子不順眼,總忍不住想逗逗小雲諫。
有時,他會故意裝成偷懶忘了練劍。
當小雲諫開始不高興了,他再趕緊行雲流水、準確無誤地舞一遍劍招。他在學劍招上挺有天分,看一遍就能學個七七八八,練三四遍就能自然而然地摸到竅門。
想想那會兒在一起玩可真有意思。
不過,岑雲諫估計覺得他麻煩死了。
所以過了一年,八歲的岑雲諫第一個築基入境,進了門內弟子核心,他們就再沒像那樣往來過了。
托曾經嫁給仙君十幾年的福,他看過太多劍譜。
雖然使在他手上都是不帶法力版本,但起碼也讓他有了這蠅末小技可以防身。
……
入夜,樹林中霢霂一場小雨。
山洞裏。
獲救的祖孫倆圍篝取暖,捧着盛在竹筒里的湯小口小口地吃。
並非澹臺蓮州態度兇狠冷淡,相反,是因為他太過溫柔慈愛了。
他不光將自己的蓑衣讓出來給農婦祖孫坐卧,還給他們清理、醫治傷口,見小女孩沒有鞋子,就用野草給她編了草鞋,又給老婆婆縫補了衣裳的破洞。
實在是叫她誠惶誠恐,她目不識丁,只是飽含熱淚,翻來覆去地說謝謝。
一陣夜風吹過,祖孫倆凍得瑟瑟發抖,澹臺蓮州便把自己的青色外衫脫下來,給他們蓋着,說:“早些睡吧。”
“安心,我會守夜。”
雨停了。
草叢中復又響起蟲鳴,繁雜急密。
倒似一場無形的急雨。
為著取暖,澹臺蓮州往火堆邊湊近了些。
纏布的長劍橫置膝上,端正打坐,閉目清神,勻息緩氣。
他進入到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浸在深深的寧靜之中,疲倦的靈魂彷彿被輕輕地滌盪,漸漸變得舒服起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起往事,他夢見自己站在崑崙大殿裏。
可是,這裏空無一人,前方有一線淡淡的光,穿過琉璃瓦照下來,卻沒能照亮宮殿深處的黑暗。
深不可測的黑暗。
他感覺那裏彷彿有什麼不是人類的東西存在,屏息凝神地窺視着自己。
他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住,連靈魂都要被吸進去了。
在那片黑暗的中間,隱約之間,他看見有兩點熒熒紅光。
他一直看一直看,看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忽然,他看清了——那是一雙眼睛,一雙血紅色的豎瞳獸眸!
“叮鈴。”
他佈置在洞口的紅繩黃鈴陣發出響動。
澹臺蓮州瞬間醒了過來。
就在十餘步之外,一隻足有人高的野獸正站在那看着他。
是一隻狼。
一隻毛皮銀白的狼。
澹臺蓮州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狼,比書中記載的還要更大,光是雙足伏地就有快一人高,他毛白如覆雪,身形矯健。這讓澹臺蓮州莫名地想,這隻狼在狼群中一定是狼王。
最駭人的是,這隻狼的紅眸炯炯有光,眼神簡直像是個富有智慧的人,正在冷冷地凝視觀察着澹臺蓮州。
一定是個比較厲害的妖魔。
絕不是白天那種小怪能比擬的。
澹臺蓮州不寒而慄。
隨即拔劍而起。
與此同時,野獸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卻立刻轉身逃走。
“恩公,怎麼了?”
老奶奶被動靜吵醒了。
澹臺蓮州停住腳步往回走,安撫她說:“沒事。”
“您繼續睡吧。”
他自己卻睡不着了。
不過打坐了一會兒,精力已經恢復了大半,並不覺得多累了。
那隻狼妖是哪來的?
怎麼看上去有點似曾相識呢?
-
翌日。
清泉村裡從昨晚上開始就鬧哄哄的,好些人整夜沒睡。
因為發現張老太跟她的孫女都不見了。
住張老太家隔壁的王嬸說,張老太是代替孫女去自喂妖怪了,她原本看着小妮子,結果一個不留神,孩子就不見了。
大家翻遍了整個村子也沒找到孩子。
多半是跟着奶奶進了林子。
他們村子為了生計迫不得已要獻祭掉非勞動力的孩子,但是大家早就規定好了,每家就出一條命,一個死了,剩下的總得活着。
這樣才公平。
原本張家就剩這對孤兒寡母已經很可憐了,大家都覺得於心不忍,可又心存一絲僥倖的自私,低下頭,閉上眼,裝聾作啞的過去了。
說可憐,這村子裏家家都可憐。
可憐自己都可憐不過來了,哪還有餘力去可憐別人?
但是一家老小全死了,這是滅門,太殘忍了。
沒有這樣的道理。
村裡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實在是忍不了了,有人提着弓箭,有人扛着鋤頭,紛紛來到村長家,紅着眼睛說:
“我們起碼得把孩子找回來吧?那孩子還小,應該跑得不遠。”
“村長,你就讓我們去吧!”
“我們幾個人一起,要是遇見妖怪也不硬拼,馬上逃回來就是了。”
村長悶聲不語,頹唐地坐在板凳上,眼底全是紅血絲,沉默地抽着水煙管,噴出渾濁嗆鼻的白霧。
他敲了下煙頭,噠的一聲,說:“怕是你們逃都逃不回來。”
“你們哪怕死了一個,今年秋收我們都會很麻煩”
小夥子們仍然不服氣,罵罵咧咧地說:
“他奶奶的!我是受不了了!”
“真有那麼可怕嗎?我沒見過,我不信。就這樣忍了我沒辦法接受啊!村長,太孬了!是您教我們的!您說,做男人就要孝順長輩,保護弱小婦孺,我們現在這樣算是什麼?”
“乾脆我們想辦法把妖怪給殺了吧。”
村長苦笑。
他年輕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他還記得跟自己一起去的那幾個人,其中領頭的那個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那是個闊臉粗眉的好漢,莊稼把式那是一把好手,也是個極出色的獵戶,他們經常結伴一起去打獵。
結果為了保護他先走,他的摯友就在他的眼前,被妖怪咬成了兩半。
凡人在妖怪的爪牙下脆弱的就像一張紙。
沒親眼見過是不明白的。
村長又給水煙槍的槍囊里填了一撮煙絲,這是他自己晒煙葉搓制的,只有一小包,平時都捨不得抽,過年了才拿出來吧嗒兩口。
小夥子們焦急得圍住他,一副不得到他的同意誓不罷休的態度,期盼地催促着他:“村長!村長!”
“您就答應我們吧!”
他抽完最後一口煙,把剩下半包塞進那個最強壯的小夥子手裏,他站起身,說:“去吧。我帶你們去找孩子。”
“但你們一定要聽我的。”
“假如遇見了妖怪,我說逃,你們就趕緊走,不要管我,聽見了嗎?”
“要是我死了,你就是下一任的村長。”
小夥子抹了眼淚,點頭答應。
男人們提起武器,浩浩蕩蕩地準備出發。
才剛走出院子。
一個小孩向他們飛奔而來,大聲地嚷嚷:“爺爺!回來了!張奶奶跟小丫都回來了!”
啊?!!!
他們趕到村口,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的場景。
小女孩頂着個對她來說太大的竹斗笠,全須全尾,活蹦亂跳,指着村子說:“恩公,這裏就是我們住的村子。”
老奶奶拍拍他的肩膀:“恩公,放我下來自己走路吧。你背累了吧?可辛苦你了。”
背着老奶奶,又牽着小女孩的是個俊美到讓人不敢置信的年輕男人。
大家都看呆住了。
小女孩最先發現了來人,童音清澈嘹亮,她高高擺手,興奮地喊:“村長爺爺!”
“我們回來了!”
“妖怪死了!妖怪被恩公殺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