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回
十天後。
澹臺蓮州立於一座百丈孤崖之上,此處高險陡峭,狂風大作,他的身子卻絲毫不晃,如被牢牢釘住。
他的腳下是翠屏伏地一般的樹林,有野獸經過,林鳥驚飛一片,朝北而去。
而在北邊,雲蒸霧繞、凝雪晶瑩的崑崙仙山已經愈發渺遠了。
澹臺蓮州沒有法力,無法騰雲駕霧,御劍飛行,只能用一雙腳往前走。
他每天走半日,日行多則百里,少則五六十里,依天氣與心情而定。
他並不緊迫。
即便如此,這個腳程與普通人而言也可堪神速。
都是當年在後山挑水練出來的。
出發時帶的乾糧吃完了,他今天得自己找吃的。
是以爬到高處,先俯瞰一下附近的地貌。
這時。
澹臺蓮州發現遠處有個人影若影若現。
他吃過不少仙丹靈藥,雖說對法力毫無增益,但起碼使他耳清目明。
他定睛看去,發現,那是一個拄着拐杖、步履蹣跚的老婦人。
老婦人滿頭霜發、衣着襤褸,顯然是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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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張氏感覺自己已經快走不動,胸口漲得厲害,喘不上氣,腳底估計也已經血肉模糊,疼到麻木。
但她還是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像一隻快要死去還不知疲倦的老黃牛,背後有什麼在驅趕着她似的。
她仰起頭,從樹冠之間的縫隙間,可以看見崔崒刺雲天的山峰。
自她還年幼時,她的娘就抱着她,指着那座山,告訴她那裏住着仙人。
仙人神通廣大。
仙人長生不老。
仙人無所不能……
仙人,仙人……真的有仙人嗎?她活了六十年從沒有見過仙人。
聽說在那些給得起昂貴貢品的大城池會有仙人襄助,像她所住的小村子哪給得起?所以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按時給童男童女,餵飽妖怪,以免妖怪到他們村子裏來隨便吃人。
最近,妖怪又開始騷動。
這一次,抓鬮輪到了她的小孫女。
她捨不得啊。
即使這不是她的親孫女,她中年喪父,晚年喪子,覺得活得沒什麼盼頭時,從河裏撿到這個被人丟掉的小孩子。
她沒本事,就是操勞到指甲都在土裏刨爛了,還是沒讓這孩子吃飽過一頓飯。
不過好賴孩子是被她養活了,養得瘦瘦小小,曬得黝黑,像是顆淌油的小黑豆子。
可在她眼裏還是個頂可愛的小娃娃。
她的小孫女今年才六歲,還不足麥子高,卻知道跟在奶奶的腳邊幫着幹活,特別孝順懂事,就是摘到一棵野菜都要揣在兜里,巴巴地帶回來要給她吃。
這樣乖的好孩子,她不忍心就這樣被人送去給妖怪吃了。
她的日子已經沒有盼頭了,可是這孩子,一天福都沒享過,哪能去死呢?
所以,她自己偷偷來了,臨走前跟隔壁的王嬸說了。
王嬸抹着眼淚答應了她的請求。
她想讓她的小孫女活着,給個貓貓狗狗飯,胡亂養着,能長大就成,長大了忘了她這個奶奶也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她的背後有什麼東西出現了。
是妖怪嗎?
她先前見過一次被妖怪吃掉的人,妖怪嫌棄他的其他部位不好吃,只把那人的腦袋跟內臟挖出來吃了。
她的雙腿打顫起來。
死到臨頭,她還是怕,誰能不怕?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可還是被追着她的東西趕了上來,一把把她撲住。
一聲高高的、亮亮的童聲:“奶奶!”
她一轉頭,驚住了,追她的東西不是別的,竟然是她的小孫女。
這孩子連雙鞋子都沒有,光着小腳丫,也走得滿腳是血了。
小孫女跳起來,撲進她的懷裏,她被撞得一個踉蹌,眼淚也湧出來,急氣怒罵:“你怎麼來了?誰送你來的!他們怎麼說話不算數!”
小孫女抱住她:“他們說奶奶要死掉了。”
“我不準奶奶死掉,我不要,我不要,奶奶,你不要死,唔哇哇哇哇~”
孩子哪管別的,找到奶奶,扯着嗓子就大聲哭嚎起來。
老婦人先是緊緊地抱住她,怕她摔在地上,回過神來以後有打她:“哭?還哭,不準哭!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呢?”
“奶奶不是跟你說山裏有吃小孩的妖怪嗎?你還敢跟過來?”
小孫女噙着淚,點點頭說:“我怕的。”
“但我,但我好想奶奶。”
“我哪不聽話?不是奶奶說,我要一直緊緊跟在奶奶身邊才對嗎?”
老婦人把她放下來,淚流滿面地趕她走:“呿,呿,快回去,快回去呀。”
小孫女拉住她不放:“我怕,奶奶,我怕,你帶我回去。”
老婦人淚流滿面:“奶奶回不去了呀,囡囡乖好不好?囡囡自己回家。”
她急得又打了小孫女好幾下:“你聽不聽話?聽不聽話?”
越打孩子哭得越厲害。
驚到了周圍的鳥獸。
突然,大地嗡嗡震動。
縱是老婦人再耳聾眼花也明白過來,這是妖怪出現了。
一個小孩子獨個兒能往哪跑?她只得牽起自己的小孫女趕緊逃。
但她老了,實在是跑不動,沒幾步路,就變成了小孫女拉着她跑。
老婦人老淚縱橫,視線早已模糊,道:“別拉奶奶,你自己跑吧!跑!往那座山跑,那裏有仙人。”
小孫女卻怎麼也不肯,死活不肯放手,喚她:“奶奶,奶奶,我要奶奶。”
她被絆了一腳,跌到在地,腿被扎到,一陣劇痛,小孫女還緊緊抓着她的手腕拉扯她:“奶奶,快起來,快走呀。”
她用最後一點力氣,撇開孫女,說:“別管奶奶了,你聽話,你自己跑啊!”
伴隨着樹木折斷坍塌的巨響,兩人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龐然大物從樹林間昂起頭。
他的腦袋是三角形的,碧綠色的眼睛裏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瞳孔,各自忙碌轉動,其中一個瞳孔照見了他們這對祖孫。
霎時間,所有瞳孔齊刷刷地望向他們!
怪物嘴角拼了命似的往兩邊咧去,要裂到額頭上去似的,咴咴地笑起來,聲音竟然還有點似小兒啼哭,十分詭異,叫人毛骨悚然。
老婦人跟小女孩哪見過這樣可怕的怪物,早已嚇得渾身僵直,無法動彈。
小孫女兩腿一軟,跌坐在地。
怪物挪移過來,影子龐大。
老婦人爬過去,把小孫女摟過來,遮住她的眼睛:“別看,囡囡。”
小孫女團在她的懷裏瑟瑟發抖。
她緊緊地抱住小孫女,彎下腰,雙臂顫抖。
她想,他們怕是都得死。
仙人啊仙人,這世上真的有仙人嗎?
若是真的有的話,她已經這樣虔誠地祈禱了,為什麼仙人卻不肯出現呢?
她的小孫女做錯了什麼呢?她只是個乖巧的好孩子啊。
大概,這就是她們的命吧。
她認命地慢慢低下頭去,卻在這時,淚水模糊的眼角彷彿看見被風捲起的青衫衣袂。
她怔怔地再次抬起頭。
她看見一個背影,一個男子不知何時出現的,身材頎長清瘦,似一枝松柏,風吹不動。
光自頭頂照下來。
他的身影被描了一層金邊,刺目極了。
他的手上拿着一柄劍——不,可能這都不能被稱作是劍。
只配叫這為鐵片,它看上去只是一塊細長鋒利的雙刃鐵片。
那樣簡陋。
這柄“劍”連劍鞘都沒有,在一端胡亂用一塊布纏了纏方便抓住。
但這就是劍。
澹臺蓮州的劍。
他不得仙法,未開靈竅,並不能像其他弟子一樣被授靈劍。
這柄劍是他們一干孩子剛進山門不久時送給他們耍着玩兒的,練習用的罷了。
凡石俗鐵所制,與別人的仙劍相比不堪一擊。
只有凡人澹臺蓮州覺得無比珍貴。
不僅是因為這是他唯一的劍,更是他區區一介凡人卻嘗試以劍破道的痴心妄想。
一百劍不夠就一千劍,一千劍不夠就一萬劍,一萬劍不夠就十萬劍!
那時他想,只要他練得夠多,總有一天他也能開了靈竅。
第一年,虎口流血結痂,磨出厚厚的老繭。
第五年,他的輕輕一劍,可把木柴劈成千萬根絲。
第十年,一塊雙人合抱的堅石,也不過一劍成碎片。
第二十年,他還從山水中悟出了一套自創的劍術。
除了仙君會由衷地贊他的劍術靈妙,他從未給別人展示過。
沒有意義。
略通丁點法術的仙童都能輕易地做到他需要五年、十年才能達成的境界。
仙凡之別比天與地更遠。
他無論如何也練不出來,一度自暴自棄。
澹臺蓮州抬起頭。
眼前這個怪物看上去形態可怕,其實只是個無甚法力的小怪罷了。
此時此刻。
世上的嘈雜都消失了,他的心中無驚無懼,眸里無星無月,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平緩安寧地跳動着。
撲通。撲通。撲通。
無數個練劍的時刻走光燈般浮現在他的腦海。
清晨、夜晚、酷夏、雪天、溪澗、山谷……
每一劍他都要拼盡全力,想着,再一劍,再練一劍,說不定下一劍他就能夠悟道了。
他究竟練了多少劍呢?
一萬劍?十萬劍?
早就數不清了。
練了那麼多,卻從未用過哪怕一劍。
在這生死交睫的剎那,澹臺蓮州心如明鏡,毫無塵埃。
腥風拂面亦巋然不動。
他的手上似乎沒有劍,輕飄飄的,毫無刻意。
劍芒順着風流過。
出劍。
——他的第一劍。
是一劍,也是千千萬萬劍。
妖怪轟然倒下。
而他的劍上連一滴血都沒有。
就這樣?
直到揚起的塵埃平息,澹臺蓮州仍有幾分迷茫。
明明他現在已經徹底放棄修仙求真了。
沒想到他這在崑崙仙山毫無用處的劍術,到了凡間竟然能派上點用場,救一兩條人命。
“您是仙人嗎?”
稚嫩的女孩的聲音自他背後響起。
澹臺蓮州轉過身去。
其實,只是看他的背影就讓人覺得很美很美的,他們從沒見過這樣像綢子一般烏黑秀凈的頭髮,從沒見過這樣修長玉立的身姿。
已叫人無盡幻想他的正面面容有多美。
可他們窮極想像而想出來的美,依然不及澹臺蓮州本人的千分之一。
他的美難以形容,連光落在他的臉畔都彷彿更溫柔了幾分。
尤其是那雙眼睛,慧波流轉,似宸光,似皎月。
老婦人痴痴地想:
倘若世上真有仙人,恐怕便是這樣的了。
她平生得見一次,已死而無憾了。
澹臺蓮州挽了個劍花,負劍於背後,水波一樣澄亮的光掠過他臉畔。
他聲音清輕,笑意盈盈地說:“我不是仙人,我只是個凡人。”
他低頭用粗布裹劍,算是簡單入鞘,忍不住揚起嘴角。
真好。
這是他自己想的劍招。
有個好聽的名字,叫作山長水闊。
他發現了。
他還是很喜歡他的劍。
原來,修不出法術、做不了劍修也沒關係。
來到人間,做個仗劍而行的俠客難道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