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慕昭猛地抬起頭來,見皇帝已向御殿深處走了數步,因她不動,回首望向她,再一聲沉沉道:“過來,為朕更衣。”
還不如拉出去受杖呢……慕昭心中百般不願,但還是得在御命下,默默地跟了過去。愈隨皇帝往殿內深處走,她心頭惶懼之意就越濃,一道道雕龍鏤金的隔扇被拉開,皇帝直引她走進了最深處的寢殿,隔着重重疊疊的薄紗帷帳,她能隱隱約約望見帳后巨大的御榻,望見榻頂榻柱雕刻的蟠龍栩栩如生,像是人若靠近,就會被按在利爪之下,撕個粉碎。
幸而皇帝沒有走近御榻,他在一道垂地遮天的帷幛后停住腳步,轉首看向了她。慕昭雖會意地默默走近前去,但因所謂的宮廷規矩和心中對此事的極度抗拒,不能也不願意看皇帝,就站在皇帝身前,微低首垂着雙眸,向上伸出兩隻手去。
因皇帝身材高大挺拔,她需得微踮着腳尖,才能伸手夠着皇帝的衣襟。也不知是因心中太過緊張,還是因垂着眼看不分明,慕昭摸索了幾下都沒能解開那幾粒衣紐。
心中愈發緊張的同時,慕昭又因自己正與皇帝只有一線之遙,就身在他寬闊的胸懷中,近得不僅能聞見皇帝衣裳熏染的龍涎香氣,還能夠感覺到皇帝結實有力的心跳,感覺到皇帝溫熱的呼吸輕拂過自己的頰邊,感覺自己就像置身在虎口之下,而不由愈發焦急慌張,手心沁出汗意,愈發捉解不開那幾粒滑溜溜的金紐子。
慕昭緊張沁汗之時,佇立不動的皇帝陛下本人,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他雖定身不動,但心神,是一瞬也靜不下來。他又不是斷情絕欲的內官,心中既動情,怎會不生欲,從前因與慕昭絕大部分時候都保持着一定距離,還可壓制意欲親近的心念,但此刻,她就在他懷中,就在他眼下。
嬌弱柔軟的身軀就裹着暮春輕薄的衣裙,只有一線之遙地貼在他身前,兩隻纖纖玉手似是雪白的蝴蝶振翅起舞,不知是在解他衣紐,還是在他心頭翩翩亂飛,將他本就不寧的心緒,更是攪飛得心慌意亂。她似因焦急微顯急促的呼吸聲,令他心頭燥意愈濃,令他感覺這一方帷幕憋悶地使人呼吸滯窒,使他不似身在暮春,而似身在盛夏,有如火驕陽正烤灼地他似灘上涸魚。
竟不知罰她伺候更衣,究竟是在懲罰誰了。順着心中躁欲,伸手將她攏在懷中,自是不能,可若為壓下心火,就令她離開他的身邊,又是不舍,皇帝罰人罰到了自己,正進退兩難地強繃著佇立不動時,忽見垂頭許久的少女,突然抬起頭來,目光正與他對望上。
因焦急茫然,她眸底微紅,眸中浮蘊着一重水意,眸光濕潤而明亮,彷彿在被沐浴的水汽熏蒸,雙頰也緋紅如染,鼻尖微沁的細碎汗光如珠光點點,因慌急微咬着的唇角,綺麗如浣洗過的紅玉,好像再微一用力,就會咬沁出鮮紅的血珠來,好像他微一低首,就能同染硃色、齒頰留香。
慕昭是因摸解不開衣紐,才在情急下抬頭,想認真盯看着衣襟所在,趕緊將衣紐解開,卻一抬頭,就正對望上皇帝的目光,見皇帝先前冷沉無溫的雙眸,此刻幽深如海,使人甫一對望,就像是陷入了無垠的幽邃深海中,然海水又並不冰冷,似有火山在海底暗灼,在她甫一落水時,就隱忍而熱烈地裹挾着她,要將她拖至海底最深處,與他共同沉淪。
也顧不得違抗君命,慕昭因直覺感到危險,下意識就欲垂手,要離皇帝遠遠的。但她手剛一下滑,還沒來得及離開皇帝衣襟,就被皇帝忽然伸手攥住,他緊緊攥着她一隻手,望她的目光愈發漆黑深濃。
當皇帝暗自極力抑制心念時,少女忽然抬起的驚顫眸光,就像是爆起的火星突然撲入乾燥柴火中,立引得一片心火暗自灼燃。緊攥着她一隻手的動作,在慕昭看來,已極冒犯,然而在皇帝那裏,卻已是極度克制,已是他動用全部理智強壓心念后,做出的最最溫文有禮的動作。
望着少女驚懼至極的眸光,念着她給自己扣的那幾頂高帽與她那有萬分之一可能的決絕就死之意,皇帝邊一隻手將自己的衣襟解開,邊艱難緩慢地放開她柔軟細膩的手,聲音低啞道:“為朕寬衣。”
慕昭驚懼地將皇帝看了又看,見他在放開她的手后,身體不動如山,似方才攥住她一隻手,就只是因不耐她粗手笨腳地解不開那幾粒金紐,而要自己動手、並無他意,忍着心中的畏懼與不願,低首將皇帝束腰的玉帶解開,將皇帝的外袍扯脫了下來。
在將被污的外袍脫下,望見茶漬已浸入皇帝身着的中單上時,慕昭心中是感到崩潰的。為皇帝除下外袍,已是她忍耐的極限了,若還要為皇帝脫下貼身的中單,親眼見皇帝袒着半身,那將是怎樣的煎熬。
幸而皇帝似嫌她粗手笨腳,沒有要她繼續為他解脫中單,就指向不遠處的紫檀雕螭櫃,令她從中取一套潔凈衣袍過來。見皇帝就要親自動手將有茶漬的中單脫下來,慕昭忙忙地低首走開了。
走近衣櫃時,她步伐飛快,好像身後豺狼虎豹在追,但等將潔凈衣袍拿在手中,需走回皇帝身邊時,慕昭的步伐就緩之又緩,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卻似能走出天荒地老的架勢來。
皇帝卻也沒有催她,就等着她磨,一點一點地磨蹭了過來。慕昭已將頭垂得很低很低,可因要看路,眼角餘光還是不免瞥望見些,見皇帝依稀是膚色如蜜、肩寬腰窄、骨架修長,因身上肌肉骨骼結實堅硬,雖體態舒展但又有種緊繃剛強的力量感。
其實她與皇帝是有過親密接觸的,在新平原濰水河邊,她曾與皇帝共作過一曲胡旋舞。當時皇帝擁她共舞,雖衣裳齊整,但她能在熱烈的舞蹈中感受到他的力量,只是當時那力量令她心安,令她在被擁托起舞時,因知自己正被穩穩護着,半點不擔心會失足跌下,而這時,這種力量感只令她感到心中畏懼,畏懼會被傷害。
為何那個光風霽月、溫和可親的言先生,那個與她心意相通、可為知交的言先生,只是被精心偽造的一道幻影,其實並不存在於人世間,有的只是虛偽無情的大周皇帝呢……慕昭心緒低沉地默低着頭,捧衣走至皇帝身前。